流民们打了饭，一边往嘴里塞，一边三五成群一家子一家子跑到远处蹲着吃，红娘子过去才问：“什么是搪瓷碗？”
军卒随手递给她一个，红娘子翻来覆去也弄不明白什么叫搪瓷。
但是看着很漂亮啊，说是碗实际上是茶杯，有把手可以端着免烫，还带着盖子，白如雪霜，外头还有鲜艳的花卉图案。
“这个好，吃饭方便，还能烧水。”红娘子屈指一弹连忙要给自己要一个。
军卒耻笑：“你们都穿铠甲了，还愁没有饭盒？留着吧，这个应该不值钱，给流民带回去使用，军中有专用的。”
红娘子追问哪里来的，军卒们也挠头。
他们哪知道，这些搪瓷餐具并不是新的，这是一批不花钱的残次品，现代社会没人会买。
但除了做工上有一定的瑕疵，这些搪瓷缸子可没有其他问题。
要不然，买的话大学配发给学生用的铁皮餐具更便宜，李征哪舍得买搪瓷的给流民发放啊。
恰好刘小保从营寨出来，一听这个便笑，道：“吃就是了，穿就是了，用就是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大王都说了，你只吃鸡子好吃便是，你管是谁家的哪只鸡下的，闲的？”
“这话极好！”忽的有人喝彩。
众人回头视之，只见一个身材不高大，呃，比较矮小的书生打扮的大龄青年或年轻的中年人，手里提着个“算命占星堪舆测字无所不能”的幌子，肩膀上背着个包裹，以极快的步伐跑过来。
红娘子怒道：“你这厮看着也是读书的，何故跑来与流民抢食儿？”
那人笑道：“小姑娘，在下可不是吃白食。”
刘小保劝解道：“你姑娘不要动怒，人家愿意来吃，左右也不过一顿饭而已，划不来恼火。”
便给那书生要给个搪瓷碗，书生摆手，从包袱里取出个粗瓷大碗笑道：“一粥一饭便足够了，不与人家抢用的。”
他放下幌子，便蹲在营寨门口，只吃了两口便称赞：“到底是天家气度，这饭里可放了不少鸡子，也放了不少精盐，是不是？”
“如何？”刘小保奇道，“这有什么不好？”
“好得很！”书生道，“在下方才去城内看过，那些官吏乡绅在外头站着，官仓那边也查出来了，这些人跑不了。然而，官仓亏空，不过是大耗子多了那么一些，杀了这些人，彻查就是了。但若要将这些人以王法连根拔起，使他们在朝廷里的靠山也无话可说，却还要一些手段。”
红娘子正想道：“这厮不笨。”
那人便问她：“小姑娘可是要在当地人里打听前日那告示之事？”
红娘子当即抽刀。
“慢来，慢来，”那书生放下搪瓷缸，从袖子里面扯出几张纸，“瞧，你们只顾着城里的，哪里想到乡下的？我这一份薄礼，可否换三天饱餐？”
红娘子接过来本打算递给刘小保，刘小保惊喜道：“你识字？好得很，这下大王便不用发愁还要从识字教起，咱们军中医疗营便有了。”
红娘子看了看他，还真要建立什么医疗营？
她心里稍稍踏实了些，打开那些告示，果然是县衙出的，上面不但有县令大印，还有县令、县丞、主簿及典史等大小官员签名。
这是杞县官员本打算极力证明加征赋税的“合法性”，结果全把自己装进去的勾当。
告示中，杞县将全县分若干个片区，一个片区指定一人负责收取加征赋税，故几张告示上指定的人员不同。
就这么一会，那书生吃完了一碗干饭，收好碗筷坐在地上道：“不用看，按照告示抓人，没一个带无辜。这几张告示上，基本上杞县与宋县令等官员相互勾结巧取豪夺之乡绅地主都在其中，凭这份‘假传圣旨’之罪，这些人就不要想活命，全押送开封府，巡抚知府也得灭他们口。但若到朝廷，宰辅也不敢维护他们。”
也就是说，这位书生以一己之力，便将杞县官商一网打尽？
红娘子忙请教：“先生功莫大焉，我们要向大王通报，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那书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一揖笑道：“在下永城（河南商丘永城）人，游荡江湖之术士，今正欲投军为国效力，正要请诸位引荐。”
说着递上拜帖，虽是自己手写，却见字体铁钩银划。
红娘子打开一看，不由笑道：“原来你叫宋献策，却不早说，嗦了那么多。”
宋献策笑道：“若不如此说，姑娘岂肯接在下这道拜帖？”
红娘子哑然，便带着宋献策，一路摩平告示，急匆匆往县衙而来。
到得门外，宋县令已醒了，正与那些官吏乡绅嘀嘀咕咕。
见红娘子回来，宋县令拦住道：“县衙重地……”
“武烈王奉诏北伐，有沿途访问黜置地方军政之权，是所谓‘天子钦差’。钦差法驾之前，休说小小的县衙，便是布政使司衙门也该收起自家的规矩。”宋献策打断他的话斥责，“莫非宋县令不以杞县为大虞所有？”
宋县令顿时哑口无言，县丞呵斥道：“你是何人？”
“一介布衣，读过几年书而已。”宋献策指着手里的幌子道，“若非时乖运蹇，而又有你们这等人所阻，在下何至于流落江湖？由此也可见河南境内，已无报国之人立足处。”
一帮官吏气愤难当，待声讨宋献策，县衙里面走出贺赞，按着刀喝道：“干什么？这么急送死？且等着，有你们的好。”
又与红娘子道：“督帅听到了，你们都进去吧。”
红娘子急与女兵们带着宋献策进了县衙，才过了照壁，见堂上李征正吃饭。
一碗红烧肉，十来个热腾腾的馒头，还有一碟干辣椒末，用陈醋泡了，夹在热馒头里味道极好。
第二百四十六章 宋献策献策
若非亲眼所见到，红娘子实在无法相信，军中吃的那么好，流民都有鸡子吃，李征却吃的这么简单。
有必要么？
“先坐坐，我吃饭简单，三两口吃好咱们再说。”李征压压手示意。
同时也向宋献策致意：“先生此来定有教我，片刻再听先生教导。”
宋献策笑道：“学生一介布衣，流落江湖，本不以礼数为尊，大王请自便。”
李征笑道：“先生是个实在人，必定有高见。绿珠姑娘，劳烦你泡几杯茶。”
宋献策愕然。
他知道这些女孩子都是刚投军的，因为前两天他在街上看过她们卖艺。
可刚投军的江湖女儿泡的茶，味道未必很好，安全性也不够高啊。
绿衣女孩也没多在意，过去拿了放在长几上的和军中配备一样的茶叶盒，从县衙退思堂取来茶碗便泡茶。
退思堂外，一个铁皮小火炉已经烧开了水，这是李征饭前给自己准备的。
宋献策倍觉奇怪，端起茶碗一闻，倒也不是太差的茶，可是这程序是不是太漫不经心了？
李征吃完一碗肉，辣椒也吃光了，往碗里到了点开水，泡一个馒头，吃饱喝足便要与宋献策详谈。
绿珠看看碗，又看看李征。
你这碗，狗见了都要冲你喊三声，你是真不给洗碗的机会啊！？
“是了，在南都之时，我编纂过简单的医书，你们都识字，先拿着看看，对一些最常见的、最简单的伤情处理，尤其是外伤、冻伤以及小孩寒冬冻疮的处理，你们应该能很快便上手。”李征从长几上挑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叫红娘子来拿了叮嘱道。
红娘子翻开一看，这确实简单。
其中就有她们走江湖的时候用的治疗冻疮的草药配方，但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比如叫什么“维生素E软膏”，什么“红霉素软膏”，分破了与没有破不同情况而用。
还有什么冻伤浸泡温水，还要“随时观察水温测量器”，这都是什么？
“没听过。”红娘子赧然。
李征笑道：“总是要试验之后才知道效果，流民当中冻伤的不少，你们可试一试。”
“不用，这就有。”绿珠拉过来个女孩。
李征一看，小小的女孩，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手背上都有了冻疮。
“先生少待，实在抱歉。”李征向宋献策致歉。
这情况得他亲自来。
宋献策笑道：“大王有仁爱之心，有治军之法，学生十分钦佩，请。”
遂取了开水，又用井水中和，李征以温度计调配出15℃与45℃两本清水，这叫温差处理冻疮法。
而后消毒，以维生素E软膏涂抹，外头裹上一层纱布，再戴上手套便可。
“可小幅度活动手指，促进血管扩张与血液循环。”李征交代，“口服药可不要嫌难吃偷偷扔了！”
女孩好笑道：“我又不傻！”
李征又问红娘子：“可都学会了么？”
红娘子回想了一番步骤，登时卷起袖子要去外头冻了再学。
李征连忙阻止，冻疮与冻伤很好分别，跑江湖的女孩子基本都能认出，剩下的就是处理手法的熟练程序。
他就让女兵们一部分先学着调配水温熟悉温差处理法，其余人先给他擦碘伏、涂抹药膏再包上纱布，以及随后套手套也要学。
用的力气太大套的速度太快会造成纱布移位，从而带着药膏偏移原本位置。
如此三番，便都基本掌握了。
“腿部及足部冻伤冻疮还有一些步骤要严格遵守，不过我虽是郎中，可你们还要活人，就不能给你们现场教学了，明天一早教你们自己学。”李征一边洗手一边说道。
红娘子脸颊不由一红，就当没听见这句话。
手上脸上的冻伤你能帮忙处理，腿部足部怎么能让你来处理？
何况，身为三军督帅，你若是把自己真当成了一个郎中，三军将士还怎么信服？
“这上面写着呢，我们自己试一试就会了。”她娇俏笑道，“等我们学会了，就去给军中男兵治疗。”
不多心？
对李征投过来的探寻的目光，红娘子回答的很别出心裁，她耻笑：“男人家哪来那么多的顾虑，当年生他们的时候稳婆那里没看到？”
李征拱手：“实在佩服！”
不过话虽如此说，就她们这十来个女兵，光学配药都人手不够，还是要选拔一部分男兵进行培训。
他一说起这个，宋献策当即献策：“大王何不在民间选郎中从军？当今中原流民遍地，其中有不少是采药人，况且年景不好，药铺多有关门逃荒的，这是现成人手。而流民中卖儿卖女者甚多，大王必然不肯坐视这种事。但若只是一味赈灾，只不过救了今日今次，下一年又灾荒，却还要赈灾。”
“先生有何高见？”李征笑道。
他本就有从民间招纳一部分知道药理的人员，此人有此建言，倒也是一个有用之人。
宋献策笑道：“哪里有什么高见，民间走的多了，许多事就见过了。以学生之见，与其白白的花钱赈灾，不如军中征召一批年轻乃至少年，教他们学医者之术，而以原本赈灾之钱粮为之饷银。若如此，既可缓解一部分流民生存之用，又可使百姓人家知道王师征召是发军饷的。”
他近一步建言：“我朝自开国以来，皇家以内帑皇庄而养育万民，外廷士大夫以教化而笼络人心。当今天下，万民拥戴天子，然士人自成一派，如在民间，以乡绅地主之流曲解圣贤之意、贪天子抚育万民之大功而为己有，何也？不过是天有口而难言其功，遂有圣人云‘天道无情’者焉。”
李征稍喜，此人才能不浅！
宋献策见他用心倾听，心下愈发喜悦，又道：“中原，自古百战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繁华。其繁华，以地力逐渐贫乏为代价。我朝自太祖开国以来，百余年内天下灾荒百起，而中原十据其三，此虽天灾，亦作人祸。”
李征深以为然，鼓励他大胆直言。
宋献策抨击道：“灾荒之年，内帑皇庄于中原无立足之地，何以以天子恩泽而滋养万民？故才有大量流离失所之民，聚众而成流民，官府不以为自身之责，反横征暴敛购买人力为奴隶，此天下之大弊端也。是故，中原今日之灾荒，其罪不在天子，而在于士大夫，在于当地官神勾结。”
他愤然进言：“大王身负天子厚望以北伐，又得诏命以王命旗牌出巡豫、兖、秦、晋、燕，当为天子计、为万民计。学生以为如今中原四处流民遍地之局，以军粮赈灾也不过治标不治本之术，而非解决灾荒根源之道。”
至此，宋献策认为：“军粮救灾，自当以灾民为军，若以皇庄之名聚拢灾民，而设置皇庄司局统辖，岂非就在士大夫与官绅地主心口差一把刀子？从此皇权入中原，正本清源使万民知晓何为天子恩泽，何为皇虞圣人。”
李征长出一口浊气，此人所想，与他想法完全一致。
没错，他没想过依靠当地官府。
从河南三司到下属各府县衙门都不能重用，更不能信任。
反而皇庄才是如今解决流民问题的良策。
隆治三年的河南流民多不多？
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