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再过八百年他也听得出来!
屏风后,贾敏带着黛玉,紫鹃领着小老弟,一家与三个大姑奶奶一起过来了。
大姐儿笑道:“母亲,敏儿给气着了。”
“她天天叫人家给气着!”贾母立马笑,招手道,“快都来坐着,可怜见的,一早也不见你们来,还当是都睡懒觉的懒女子!”
姐儿三个过去陪着,都看着贾敏。
贾敏脸带笑眼光跟刀子一样,转过屏风上下一扫乌进善。
乌进善哭丧着脸,跪着连头也不敢抬,口中道:“给三公子请安。”
他可太认识贾敏了。
当年老侯爷贾代善曾去过庄子,那时候带着女扮男装的贾敏,但老侯爷虽然极宠小女儿,却也不敢让人说贾家的女儿没规矩,故此贾敏那会儿是女扮男装,人前称三公子。
“不安,请不着。”贾敏在客位上坐了,也不叫乌进善起来,直问道,“当年你百般庇护着一两个人,老太爷拿你也没法子,若非我打死那么两三个混账,你都要奴大欺主了。怎么,如今得知我出去了,公然带着人来上门欺负来了?”
她方才路上一见一个庄子上的婆娘,当时便认出那是当年处罚过、她亲自让人赶出去的一家子。
那是不但犯了家法,还触犯了国法的豪奴,打死人命抢了民女的货,还留在庄子上那是给荣府找麻烦。
她岂能不怒。
乌进善跪着不敢起来,面对贾赦贾政他也不甚在意,可唯独面对这下手果断敢骑着马追着人杀的大小姐不敢支吾。
贾赦嘿嘿笑,没搭理形容紧张的邢王二位夫人的脸色,翘起二郎腿道:“我就说你不能不管我们,我们糊涂了,败家了,你不能看着。”
“哪里有你这样当老爷的?”贾敏没好气。
贾赦道:“命好,”又与贾母道,“母亲,就该让敏敏管着家,别人不敢管的多得是,她不敢管的没一点。”
“没拿好耐性,熬死了我,我还有女儿要教养,还有儿子要管教。”贾敏道,“不要等着吃,大哥,二哥愿意你管一管家里,你也该拿出些荣国公嫡派子孙的气派。”
“你说。”贾赦点头。
“拿了这豪奴,打他三十大板叫他在南都待着!”贾敏指着乌进善道,“那犯了事的,当年便该杀头,如今还欺负上门来了,不杀了他,国法不容。”
“那就这么办!”贾赦当即起身叫人。
王夫人连忙暗示道:“大老爷,四姑奶奶,这都好,只怕庄子上没了规矩!”
“什么规矩?叫他们背着你杀人,背着你强抢民女,背着你杀人越货,甚至背着你杀官造反才是规矩?”贾敏目。
王夫人顿时不敢言语。
贾敏冷冷道:“乌进善,你也休要说你功劳,你吃的多少好儿,早百倍拿回了该你拿的;你也休说少了你,那荣府的庄子便乱套了,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年,不知自己吞了多少地、勾结多少官府官吏,只怕人命官司都出了不少。”
乌进善这下便不怕了。
那十来处庄子,就离不开他支应。
把他开了,那么大的庄子谁管?
他跪着亢声道:“三公子既这么说,老奴也没法子辩解,毕竟是老太爷手里的人,总不能真的打出去,家里总还是要人心的。倒是如今的庄子上不好看,朝廷搞劳什子北伐,庄子上没几个人看着,怕是要连家里的地皮都要刮一遍。”
贾敏哈的一声好笑,吩咐黛玉:“你写一封书信,也不说别的,只说荣府的老太太、太太,两府的管家太太,求你的好朋友帮帮忙,将荣宁二府的庄子都查封了,但凡能查出该杀头的人,军法从事也好,当即宰了喂狼也好,两府绝不敢说一句不好。”
贾赦略一犹豫,不质疑胞妹的决定。
两个太太互相看了看,一时也不好说什么话。
可乌进善吓得魂不附体,这当年打得他七八个月没爬起来的三公子,怎么还比当年更狠了十倍不止?
若真是让铁甲军堵住庄子彻查,他们这些人有几个能活?
他一时浑浊老眼左右转上下翻,只疑心:“既说是要北伐,未必不能转头去打建奴。若是去北都,必经过虞城,那可真要出事了。”
他知道李征住在两府让出来的地上修建的王府,昨日晌午到南都的时候也听人说了五城兵马司被洗了一遍的故事。
所以他知道武烈王是个下手狠的天潢贵胄。
可贾敏这位自小无法无天骄横跋扈的大小姐,她真能求到人家眼前?
便在他迟疑不定的时候,黛玉已写好了书信。
就这么点事,大王有空吗,帮帮忙,还能顺手解决点军需辎重的事情,这好事你要不要啊?
贾敏拿来看过,又交给贾母去看,待交给贾赦,贾赦道:“我看什么?十个字看不出一个意思来,就这么办!晚些时候你二哥回来我们要商议,这里里外外的事,你要管。再不管,我们还没分出个对错,家里要被吃空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黛玉,学仔细了,教你只这一回!
贾赦话音未落,外面传来贾政的声音:“商议什么?都坏到这般田地了还不改,我看要出事。”
乌进善愕然。
你们怎么比你爹当年还要荒唐,叫嫁出去的女儿还回来管家?
贾政还穿着孔雀补子常服,手里端着乌纱帽。
王夫人忙迎上去要侍候。
“不要管,庄子上问题大得很!”贾政将乌纱帽递给夫人,头一次明确告诫道。
他一说话王夫人便不在多说了。
这点规矩他还是懂的。
贾政向贾母磕头请了安,起来与贾赦坐在一起,指着乌进善说:“这厮不成人!归德府丁知府日前送来奏章,我今日朝会告假看了一看,才知庄子上不但闹出了人命,入秋这些人还决堤淹田侵吞官田!”
贾赦身子一摇面如土色。
在河南地界上决堤淹田,那只能是趁着秋汛挖开黄河淹没河边土地。
这可是十分要命的!
他再蠢也知道河南那边如今皇权与地方矛盾有多激烈,地方有外廷撑腰,百年来丝毫不放皇权进入。
归德府却是个例外。
如今的知府丁大人,那是太上皇从一个举人一路提拔起来的,本身又是皇庄养活长大的,那可是个坚决要把皇庄引入河南的读书人!
如今荣宁二府的豪奴,竟然在这个人的眼皮底下搞这种事,那不是找死么。
“敏敏都说准了,我看不能再这么下去,”贾赦侧身问道,“这家就让能管的管一管,也省得咱们不会管的管出事来,连祖宗家业都被褫夺了。”
“我也是这个想法,”贾政道,“丁知府措辞极其严厉,备言归德府如今之弊,首要便是‘荣宁二府爵产俨然拦路虎’,他的措辞是请求圣上降旨,没收二府爵产,严查。对于庄子上这些豪奴,丁知府声称杀一半必留大患。”
贾赦倒吸一口冷气,杀一半还会留下后患的意思便是全杀。
什么叫做全杀?
只是杀那帮豪奴?
这是在请求二圣将荣宁二府抄没啊!
贾敏也没想到在归德府知府心目中荣宁二府竟成了这样的人家。
她略一沉吟,慨然说道:“大哥二哥既这么说,我不管也得管一管了。大少太太,你去求鸳鸯平儿,借几个铁甲军,将这豪奴关在后院。”
李纨请示老太太。
贾母道:“你姑妈要管,那是你们福分,要不看在她哥哥们脸上,她懒得管你,只听她的。”
李纨匆忙便去了。
贾敏又吩咐王熙凤:“你派人去跟东府当家太太说,若是不想被抄家,将东府的庄子上的来人都关了,休要走漏风声。后院的那几个关起来,不要为难她们,只要问出个一二三。”
一时办的妥当。
期间贾赦问贾政:“为何告假朝会?”
贾政道:“今日商议如何处置保龄侯,我案例需回避。不过,临川侯完了,他们一直在回避与吴应勾结之事,太上皇大怒,已叫东厂将临川侯下了诏狱,只怕要问斩。”
贾赦忙问:“可有给那两个嫡孙的旨意?”
“不要想,通政司审核礼部奏请今年给各府的恩裳,太上皇亲自御笔批决不给二侯赏赐。宗正府奏请复戾太子王爵,此二庶人公侯爵,太上皇批示‘再有言为戾太子及二庶人复爵赐产之臣,罪同谋大逆’。”贾政道。
贾赦默然无语。
这时,贾珍与尤氏一起过来。
叩首问安后,贾珍疑惑:“老祖宗,二叔三叔,这田产所出不对啊。我看过今年户部所得归德府钱粮收入数目,归德府并未出灾害,乌进孝这老奴才却说,归德府先遭了蝗灾、秋前黄河泛滥又遭了水灾,东府今年收成孝敬,折合才不到六千两银子。年货孝敬也比往年更少了,钱那里去了?”
“还能那里去了,这些大小的奴老爷们太太们要过奢遮日子,岂能不花钱?”贾赦道,“珍哥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侄儿哪里有什么打算,方才凤哥儿过来,侄儿问起才得知姑母要做主,侄儿心想,以我们这点才能,哪里比得上姑母万一呢。索性姑母怎么置办西府,连东府一起置办了,列祖列宗们泉下有知才快慰。”贾珍恳请。
贾敏立马不干。
你以为管你们那么大两个府邸容易啊?
不看王熙凤只协助管家才多久,入秋以来看着都没精神了。
“不干,我总得留着点力气教养儿女。”贾敏摇头。
贾珍会啊,他也不恳请,就往地上一坐,伸开腿哭道:“祖宗在天有灵,也可怜可怜儿孙罢,家里都乱成了这个样子,姑母一心要不管,只看侄儿就此被害死了,可不得了喽!”
尤氏也抹着眼泪来求。
府里那点事她门儿清,也管得了。
可出了东府,她连一条街都管不来,何况千百里之外的庄子呢。
贾敏气笑了,她是真不想管,可这怎么还耍赖了呢?
她身体才健康了一些,到如今还要按时吃药,这真要将荣宁二府的爵产都让她来管着,她还怎么健康起来?!
到底贾赦心疼胞妹,一看这样便道:“既是这,我看这倒也不用敏敏去管着。家里就那么点事,东府有管家太太,西府还有两个帮衬的,这家里的那些事,你只给她们个吩咐,叫她们去做就是。庄子上怎么管,你说,我们去办。该跑腿的叫琏哥儿去跑,珍哥儿年底事多忙得很,也可让蓉哥儿跟着去学些本事。”
贾敏便看着小毒舌。
小毒舌眨眨眼,你这,我还这么小,你也不能教我怎么管家啊,再说了,你都一心要帮着娘家了,我能劝得住?
三个姐姐也劝道:“你从小威风,我们也服你,何况他们呢。只教他们怎么做便好,若不然我们还不依呢。”
贾敏遂才吩咐:“既要听我的,只听我一个劝,那庄子不能要了。”
啥?
荣庆堂里,众人都惊呆了。
黛玉却笑了。
这正是她脑瓜子里想到的法子。
“大哥,二哥,你们怎么还不明白呢,那庄子既如此糜烂了,连归德府都对府里起了杀心,可见荣宁二府那爵产只怕早惹得天怨人怒,当地无人不憎恶。”贾敏叹道,“你们不愿说,可心里说不知道这些豪奴只怕打着府里的旗号,不知吞了多少地,不知害死了多少人。你们不知,二圣岂能真当你们不知、朝廷岂能信了你们不知?”
“还有四王六公,咱们如今靠着王府,人家只看着你一月赚了多少银子,岂能不眼红?”顿了顿贾敏又道,“都是贵勋,谁不知道谁家事?真要让他们合起伙来响应丁知府参奏,那时候倘若二圣令内帑去查,那还能可控。但若外廷去查,荣宁二府可就卷入皇庄要进河南,当地三司抗拒之旋涡。”
第二百五十七章 王夫人教女
王夫人质疑:“若交出了庄子便好了?岂不往后全靠那点生意吃年饭?”
黛玉抿着唇,脸上两个小酒窝。
她又笑了。
贾敏也笑了,无奈道:“看来你们都这么想,可若你主动求二圣彻查,那查的可就是奴大欺主之事。至于那点家产,你们不知,我可知道,少说有六成教那些奴才吃了。”
她与贾母说道:“昨日我去拿药,肃庄来送孝敬,鸳鸯和平儿在算账,我只停了那么几句,人家光庄子一年的本分进项便有金子千两,银子一万五千两。”
“肃庄至少有五百顷地,咱们家岂能相比。”邢夫人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