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这老尼姑去过北都,曾居住牟尼院,也多次去看过明帝陵。将来让她去明帝陵罢,虽不能起陵寝,也按照国朝大长公主规格,好生送前明入土为安。如此定了主次,西域那一脉就不要想把乱七八糟的异端带进国朝了。”太上皇拍着腿说。
曹化淳便惋惜道:“这老尼精通佛法,又钻研道门许多年,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之人。若她能入西宫以侍奉佛道为皇储祈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太上皇笑道:“倒不是怕她从中作祟,这老尼姑倒有一些洒脱,朱明兴亡此人看得通透。何况她只怕不可能等昭告天下那一天了。也罢,再找找别的,有些道行作风不赖的老尼姑都找找,坤道也找找。”
“那倒也不必那么着急,老尼有个弟子,原也是姑苏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幼随老尼带发修行,算得上是个富贵佛子。”曹化淳笑道,“只是不知老尼愿不愿意,好歹她师徒一场,也算给那早没了家的女弟子一点前程。”
太上皇想想:“姑苏玄墓梅家的女儿?”
曹化淳会意:“不是翰林院梅家,姑苏梅家世代耕读传家,早年间其先祖买下了玄墓山土地,又重修南朝圣恩寺,遂有蟠香寺。老尼有云四海到姑苏,见玄墓山梅花满山,梅家又不舍女儿出家,便求了老尼常住蟠香寺,带那女子带发修行。”
“梅翰林家是南都人,乃宣城梅氏小宗,其祖上追溯宋真宗时名臣梅询,与梅尧臣是同宗。”皇帝道。
“那就没什么疑虑的,王宫修成后,这老尼姑要是行,请她去,不过不是侍奉佛,她得侍奉圣母娘娘。”太上皇怪笑道,“还吃斋念佛,她念什么佛经吃什么素斋?就让她住持圣母庙,她那个弟子住持观音堂便可。”
孙太后随口一问:“善真师太弟子叫什么?”
“听说叫妙玉。”曹化淳连忙答复。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名字,身体不好身子骨弱不吃药却跑去求仙问道,自己不救自己,神仙哪里愿意搭理。”孙太后不喜批判,转而赞许道,“皇储才是精通天理的,圣人传医道使后人自救,这才是救赎之道、自然之理。”
“过了过了,小孩子家不要啥都懂,还是要给别人多夸赞,自家孩子要严格对待!”太上皇正色批评。
一回头他就让王承恩再去送密信:“问问好大孙,西城南城以关帝庙替武庙,与夫子庙分列王宫东西以为簇拥,可乎?”
而后自责:“还是办法太少了,东宫变西宫不说,连个文庙武庙都不能修在王宫前殿,世上哪里有这么委屈的太子。”
皇帝眨眨眼,合着我当太子的时候……
哦,那时候东宫在宫里,没事了!
孙太后叫住曹化淳,与太上皇商议:“士林以夫子庙宇分诸等,宫内有皇室文庙,天下有士林文庙,诸府县夫子庙香火不绝。然之于武庙,唯有皇宫供奉那一个,民间虽有关庙,却不比夫子庙规制高。既如此,何不以同等道理诏建关庙以制衡?”
文庙自然供奉孔夫子及儒林先贤,武庙供奉的事武成王吕尚及历代名将。
如今天下文风鼎盛,国朝也不能以武将凌驾于文臣之上,故武庙并不能如文庙夫子庙一样享受民间烟火。
然而自两宋以来,朝廷与儒释道均尊奉关公,如今天下虽有关帝庙,朝廷却并没有昭告天下追封关公“关圣帝君”之位,那是原时空万历四十二年追封的。
如今的关帝庙,关公封号依旧是两宋之交宋徽宗宋孝宗时期追封的壮缪义勇武安英济王、崇宁真君,以及在此基础之上元顺帝至正十三年加封的“齐天护国大将军、壮缪义勇武安英济王、崇宁护国真君”。
这是官方追封的封号。
民间实则早已称关帝,庙宇自然也是关帝庙。
太上皇一琢磨,这提议好。
这也是顺应民心之举。
于是综合民间称呼与历代官方追封,皇帝即刻下诏,追封关公“武圣夫子”以对应文圣孔夫子,又追封“关圣帝君”,再加封号“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
可以说这个追封,不但将民间儒释道三家对关公的供奉与称颂以诏令形式明确下来,又加了国朝“武圣”之称。
这需要内阁与礼部签署。
群臣一看,这不是对标夫子来的么?
对标夫子,那自然也要对标士林。
遂驳回:“此诏不妥。”
皇帝再下诏:“天下人心向背,皆在‘忠孝节义’。关帝庙遍布天下,士民争相膜拜,内廷礼部竟以为不妥?朕当诏建南北二都关帝庙,北都皇宫建一、城西关帝庙进封皇家庙宇;南都皇宫武庙南侧建关帝庙一、西城南城文庙之西、秦淮河畔诏建关帝庙一,有司不必祭祀,内廷四时供奉即可。”
又诏:“凡天下有皇庄处,内帑出资修建关帝庙以抚慰天下人忠义神勇之心。”
诏令既下,皇帝笑道:“如此,上有圣母慈悲创世之功德恩荫,下有关圣帝君忠义神勇之金身庇佑,我儿子征讨天下杀伐决断那点事,天下万民与阴司有司也便不盯着看了。”
张皇后只觉着奇怪万分,我儿子征讨天下还需要什么庇护?
那不是马背上打天下的功勋吗?
“聊表心意而已!”皇帝道,想想又道,“我儿子难道不是圣母之后人?他也是以勇武仁孝之心侍奉历代先贤的,是以关帝必加以庇佑。”
张皇后遂不管他,最近正忙着预估身高,亲手做衣服呢。
于是诏令既下达各级官衙,外廷议论纷纷,都以为皇帝要制衡文臣、分文庙功德,当时大部士子文臣气愤难当,却无法阻挡。
皇庄要办什么是,是花你外廷的钱了还是要你外廷派人了,你拿什么阻拦?
然而,尊奉关帝那已是民间信仰,皇帝下诏追封加封,外廷若还要抗争,损失的反而是外廷威望。
于是,周延儒急叫僧录司道录司,与之秘谓:“天子加封关帝庙,儒释道岂能无动于衷?速召江南高僧妙道,开水陆法会,以教义驯化诏命,快些去办。”
这就跟国朝尊奉圣母,以娲皇庙大规模替代各地文庙与佛寺道观一样,只看着皇室加封祭祀,那不但不能让天下万民耻笑李氏皇朝没有素养,反而能上行下效,在民间兴起祭祀娲皇的新风潮。
如今也一样,天子昭告天地追封关帝“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这是抢在了佛道两派供奉而没有确定关帝神位的档口先将追尊的主体抢在手中。
尊“关圣帝君”则是抢了儒教的机运。
简单来说往后的关帝庙高悬这三块金字招牌,烧香磕头的民众便要问了,这是什么时候谁家追封的尊号?
于是长此以往皇帝追封关帝而非三教追封,便口耳相传在民间传扬开来了,到那时,关圣帝君与外廷,与三教又有什么干系?
故外廷不能不有所为,那便是,要与皇帝做一场,看谁才是定追封尊号占据气运的那一个。
周延儒叫户部左侍郎到朝天宫外,仔细问过一应花销,又问钱谦益儒释道三家之意,当时信心十足,决议与皇帝过过招。
第四百三十章 所以,国本你们能说了算?
遂不日,内阁宰辅召六部九卿于朝天宫外朝议事,礼部钱谦益提请“三教追尊关圣帝君”奏章先得到了内阁全票通过,周延儒责令户部调拨银子,召南北高僧妙道开水陆法会,在三教道义上各自确定关公尊号尊位。
这是要与皇帝打擂台,明晃晃的打擂台。
议事毕,群臣大部分赞同以贾政为钦差、索取武烈大军“必要军资”以南下镇南关,内阁便持此“共识”与三教公尊关圣帝君之事入中宫启奏。
皇帝乐得他们跟着天子指挥走,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又当着群臣的面下诏,追尊圣母女娲“大虞皇朝敬追天地始创天神、造化万族母神、中天娲皇宫主、化变中土天人、神德圣恩慈悲造化圣母,上尊号恩养哺育天地圣母娘娘”,圣母宫位高于皇宫,品与天地齐。
内阁四个宰辅忍不住嚎啕大哭。
老李家这帮皇帝,他们是真舍得不要脸,舍得给自己认祖宗啊。
可是李唐皇帝尚且只能追溯到圣人老子,皇虞天子竟然把自己,不,他们是带着天下万民给自己认了个母亲。
这还有天理人情吗?
皇帝怫然质问:“你等不认圣母?既如此,愿卿等教朕,若非圣母,远古先人何来?人母生人,则初代人母为何人所生?”
周延儒哭着怒问:“若如此,圣母何来?”
“所以啊,圣母乃天神,而后孕育初代先民,初代先民又孕育荒古之人,一代一代传承至今,不对吗?”皇帝斜眼说。
宰辅们无言以答,皇帝追问徐光启:“徐阁老,你常言西洋红毛鬼学究天人能通鬼神,他们是怎么来的?”
徐光启擦着泪水答道:“乃上帝所创。”
“你告诉西洋红毛鬼,好歹他们自创个创世神,上帝二字乃是我中土教义中所演化之神,他们竟落后到连一尊创世神名字也取不出来了吗?”皇帝好心劝告,“保禄宰辅,你也要献计献策,现编一个总比挪用我中土汉家神之名好点,现编不丢人。”
徐光启道:“陛下所言,臣不能作答。然若果真有圣母,何曾有人见过?”
“那是你们机缘不到,再说保禄宰辅已另认它神,我中土神岂能见你?”皇帝信誓旦旦,“朕就见过,然不足为你等道。再说若无圣母庇佑,朕祖宗岂能开创大业?保禄宰辅对西洋神明笃信无疑,也不见神器如跨江铁桥神授予汝,然若非圣母化变造化,岂能有如此惊世骇俗之神器传于我家?”
皇帝真是这么认为的,是以虔诚道:“可见汝福源不足,不足以语圣母之德。”
他就认为,这要不是李家尊奉娲皇圣母娘娘,如今岂能有朕的儿子求来神仙相助之事?
儒释道大概也是有神明的,但他们绝不会帮老李家。
他们的徒子徒孙背后把老李家都骂成什么了,老李家也不尊奉他们的神明为国教嘛。
那就只能是娲皇化变以助李氏这些不肖子孙,否则你倒是找出个让朕相信的理由啊。
此诏既下,宰辅们流着眼泪心疼的直哆嗦。
皇帝追封一尊神明,外廷就不得不跟着花钱祭祀尊奉。
反正皇帝又不花外廷的钱,外廷官员大部分都靠户部养活,户部那银子花光了皇帝也不心疼。
那若不响应皇帝诏令?
也不行。
大虞开国百余年,朝野内外早形成了始祖追溯炎黄二祖、创世只认娲皇圣母之风。
如今皇帝下诏“敬追”,外廷若没有响应,天下人该怎么看待内阁?
徐光启既愠怒又无奈启奏道:“臣与西洋人相交,无非为其技工而已,并未有去国去家之意。今山西圣母宫、北都圣母宫方才重修不足十年,若又要大兴土木,天下民心何存?”
“不用你外廷银子,朕修得起南都城,自也修得起圣母宫。南都既你等不愿,也不必你等为难了,内帑出资兴修圣母宫,天下无论内外,无人不可前往祭祀。”皇帝笑道,“皇宫圣母宫,武烈王府圣母祠也用不着你们掏钱。”
说罢抢在徐光启提要求前又道:“你们瞧瞧,朕内帑皇庄养育万民之外还要养活流民,这可是外廷以及各地官府不愿开仓放粮,方使得流民遍野,朕不计较,不治罪。如今兴修圣母宫,兴修关帝庙,天下人无不可一文钱不出前去叩拜,朕也没有让外廷拿一文钱。内帑负担如此,总不能你等主导之南征,还要朕来掏银子?”
他还质问:“朕不吝啬以三个亲王爵位犒劳南征督帅,若南征拓土千里,朕还要给你外廷负担大部分犒劳物资,要不然你们也不要主导南征,朕有的是必胜上将,何须你等打的令朕惴惴不安,唯恐朕西南两广之民为庸人连累,一朝受损于入侵贼军之手?”
“南北气候各不同,陛下何言北伐东征之人南征则必胜。”杨鹤十分不快。
皇帝便与他打赌:“朕这个皇帝反正在你等心中不如这个不如那个太多,若不然你我今日君臣作赌?倘若武烈南征依旧无往而不利,朕裁撤内阁、取消廷议、废除廷推,万事朕乾纲独断?但若不能,朕自请退位,你等自择明君如何?”
杨鹤大哭。
“徐阁老你不要哭,弃华夏而归西洋、非三清以尊红毛,你哪里有什么‘忠孝节义’之心,言辞间一派忠诚恳切,所行之事比林甫国忠,他们哭尚且能找到坟头,你哭什么?向哪里去哭?”皇帝借题发挥逼问,“自隆治元年,徐阁老要修历法而全历书,至今已快到五年,可有结果?”
徐光启心里瞬间一冷,豆大的冷汗从后背顺着里衬滑落。
他忘了,或者选择性的忘了这件大事。
修正历法这是国之大事,这是钦天监最重要的任务。
这是科学,但也是神学,前者不必说,后者只需明白两个词便知道。
一个是神器更易,一个是天命所归。
这两个词的解释权,太平时期在皇帝,但若不是那么太平的时候呢?
那是钦天监的权威!
当年他留守北都,借口便是会同钦天监修历法。
此次归来,因国本不稳而外廷有所举措,他竟然至今都没有就此事向二圣启奏。
“臣罪该万死!”徐光启脱乌纱帽泣不成声自请,“臣请死罪!”
其它三人这下也明白了,难怪敬封圣母,追尊关圣帝君竟如此急切。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遂也一起奏请:“徐阁老有罪,臣等岂能无罪,愿陛下保重龙体,臣等愿领死。”
“哪里用得着死罪,把朕交办之事办好,便算你们尽了人臣本分。都回去罢,徐阁老手握天机,你等自决前程。”皇帝起身拂袖道,“然国本之事,朕乾纲独断,外廷不得干涉。”
四个人跪送,等天子转回后宫,彼此扶持着爬起来,各自都哭道:“如此你我都成了逆贼!”
再出了宫,杨鹤咬牙道:“这几日之事,与辽东漠南之事我等不可再行忤逆。然南征之事须全力主导。贾政必须南下,将此人与南征绑定,大不了将来算他一分功,但若能取武烈之力,成就南征之功,我等纵不能作一代忠臣,也可为士林万代声望之所归。”
“天子无嗣,二亲王虎视眈眈,桂王荣王之后野心勃勃,我等岂能容他们成事。太上皇嫡孙在此,不需别人插足国本之争。”徐光启道,“尽全力,老夫自会营造声势以壮大皇孙声威,其余之事你等须努力。”
温体仁小声问道:“倘若天子有嗣?”
“天子不明,皇嗣岂能圣明。”徐光启沉声道,“更!”
这个字一出口,四个宰辅便知,他们再也没有了退路。
“武烈功大,威震半壁江山,要尽早除之。肃藩素来奉诏,他们绝不可能与我等联手,待杀武烈,要趁乱收肃藩兵权以为我所用。”杨鹤大胆直言,“而若杀武烈以安天下,须不可力敌,当行专诸故事。”
徐光启大喜,问之以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