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牌子一天不倒贾政便一天有超然的身份。
不顾同僚们“存周大人家隔壁可真住了一头虎狼”的打趣,贾政催着轿子一路快速回到家,进门先去找林如海。
林如海陪着贾赦正在荣庆堂下棋,见他脸色不善进了门,两人还奇怪。
贾政让邢夫人王夫人带着丫头们小子们出去玩耍,自与林如海说起朝堂之变。
林如海惊道:“怎么突然对应天府尹下手?”
“我哪里知道,只是事发突然,今日在奉天殿我看这皇帝对通政司十分不喜,这才回来与你们商议。”贾政发愁道,“武烈王好端端过富贵日子不好么,偏要与朝廷过不去。我看应天府尹不是个恶人,从来做事循规蹈矩,在士林也十分有名望,岂能如此残酷对待。”
进了诏狱的官员,没几个能囫囵出去。
这时,贾珍急匆匆来报,焦大一早找他汇报说李征昨晚从庄子回来,又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用的是不知哪里的马。
“焦大推测应当是出去做了什么,我想到朝堂上传出来的风,猜着应是暗地里找金府尹把柄去了。”贾珍道,“对咱们有利有弊?”
林如海不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心里对皇帝有怨言。
说好要开设什么盐厂,为什么至今还不见动静?
皇帝也不催一催,那才是少年人能做的事情。
朝廷三品大员今日说弹劾便弹劾,一弹劾便下诏狱了,皇帝也太宠信敦煌郡王了。
贾政也不说,他感觉自己没看透真相还不能表态。
贾赦便骂道:“能有什么好?金府尹是福王心腹,如今他被下诏狱福王岂能善罢甘休,搞不好,那细盐生意叫福王设法夺了去,我们便少了几万两银子进项。”
几个人坐不住,连忙出门借口去拜望,从王府大门被焦大放了进去。
贾芸正在清理前院花园里的杂草,见几个人神色不善进来,立马走得远远的不和他们招呼。
不论他们来找什么事,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岂能是为臣之道?
而且,贾芸方才可看到内院拿出来洗的一件蟠龙袍,那上面飘散着好浓的血腥。
焦大指着后院只示意。
几个人点头便走,既是在会芳园便好。
进了内门,几人看到逗蜂轩搭着躺椅,李征怀抱一把剑,手持一本书,却在躺椅上沉沉入睡。
待走近,林如海心里一凛。
李征怀抱杀人剑,手拿《三国志通俗演义》,还是国朝开国之初第一版插画版本。
那插画分明绘着,曹操梦中杀侍者,正与眼前所见一般模样。
贾赦贾珍顾不得那许多故事,走上前要大声叩拜,不料才靠近到三五步外,鸳鸯抱着盆子走出来,那盆子里头还没放上水,一件阳光下血迹浸透的紫袍。
鸳鸯睥睨那几个,放下盆子轻轻摇了几下李征。
李征一翻身,几个人脑子里轰的一声。
一件雪白的里衬,前胸血红,血迹已早就干透了。
第九十二章 这还不够热闹
李征久不熬夜,昨晚彻夜没睡,大白天睡了半天也没睡饱。
被人摇醒,李征便十分不高兴。
但看到是鸳鸯,起床气才散了,道:“有人来了?”
鸳鸯道:“开国伯,开国子,左通政使及扬州、淮安巡盐御史来了。”
李征不悦道:“又有什么事?”
几个人连忙拜见,贾政劝道:“大王,微臣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金府尹素来学问出众,大王弹劾此人,是折断国家一臂膀。”
李征长长出口气坐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血迹,这是昨天杀贼之时喷在龙袍上,沿着缝隙渗到里面去的。
“难为清白之体,沾了贼寇污血。”李征没好气起身道,“给这几位大好人赐座吧,我去更衣。”
几个人顿时心里一跳。
待李征去里面更衣,贾赦问道:“鸳鸯,你照实说昨夜怎么回事?”
鸳鸯淡淡道:“开国伯,你若不想体面,便不要再来我们府上。从小老太君教你忠君爱国之道,你都忘记了么?”
贾赦怒道:“才出了门便忘了出身哪里!”
“随意。”鸳鸯抱着盆子扬长而去。
贾赦气得恨道:“都是些喂不熟的。”
李征换衣服很快,正好出来听到这话,他也不说贾赦,重重看了两眼便没再理。
该杀人的时候小小一个开国伯算得了什么。
贾政知道方才那些话惹怒了他,便跪着启奏:“大王,应天府尹并无过错,因区区一些小事,何故要将他投入诏狱?此人是江南名士,大王与他为敌,肃王府在江南名声岂能好听?”
“不过那么几万个读书人罢了,全杀了这天下也乱不起来。”李征坐下后冷淡道,“通政使之意,孤可以由这些逆贼暗算,乃至于诓入农庄暗杀,却不能反击他?”
贾政不以为然道:“金府尹人品厚重,岂能如此。”
李征便闭上了双目。
林如海连忙打圆场道:“既是顺天府捕头私自出城,金府尹也有御下不严之错。如今天下纷争四起,各路豪强逞不臣之心。当此时,朝廷更应当团结一致,为些许个人意气之争,实在不该让朝廷内讧。”
他倒也算是存了几分好意,道:“大王既抓了金府尹御下不严证据,让他受到些惩罚也就是了。倘若大王能宽宏大量,肃王名声也能更好些。何况福王心胸狭窄,这金府尹是他门下,如今一朝为大王所弹劾,丢官去职倒是小,只怕福王府不肯善罢甘休。”
李征点着头道:“你们说的是。”
贾政苦劝道:“大王,臣等并无私心。”
“知道了,还有事?”李征保证,“你们回去,我写个奏章,但凡你们希望的,我都写给皇帝好不好?我杀了一天贼,困了,今日不要来打扰,感谢。”
几个人万分失望。
贾珍索性直说道:“大王,肃藩天大的富贵,若是落在了福王之手,臣等也为大王不值!”
李征挥挥手,都回去吧。
几个人叹着气走后,鸳鸯过来取血衣,很不解地道:“他们既有他们的打算,自己去便是,为什么定要王府出头?”
“怕李净老儿下毒手,他们往后连每月那几万两银子进项都没了,这还不简单么。”李征好笑道。
鸳鸯一想,抱着盆子过来在旁边洗,很不快活地告状道:“细盐拿去了那么多,咱们一斤才挣了二两,他们挣了三两。调料拿出去他们翻了一番地卖了钱,却说量少,银子也不拿给我们来。大王,不该再给他们好处了。”
李征好好的一点睡意都被说没了,又不好责怪。
好歹这几个女孩子有了一个不怕的去处,苛责她们,只怕要一如此前一样,她们在这个临时的住处话也不敢说,路也不敢走,那成什么样子?
会芳园,到底是曹雪芹谐音“毁方圆”或者“毁芳园”,乃至于“悔芳园”,李征并不想扣着字计较,在他这里,这就叫会芳园。
他如今左右也就这么几个人,让这些小女子过几年安生日子,那也算是他做了些不坏的事。
于是李征再次坐起来,组织了一番语言问道:“四王八公乃至于那些权贵们,谁家不把一月数万两银子的进项当回事?”
鸳鸯笑道:“也就咱们家里。”
李征道:“是啊,咱们是要君子赚钱,取之有道,用之有方。荣国府那边取之无方而用之无度,而且鼠目寸光只为了那点蝇头小利便斤斤计较。那么若是再有人来,我们能不能与旁人合作?”
鸳鸯喜悦,这下便完全放心了。
“不要为难东府的大少太太,她是个性子活泛的,却不肯忘恩负义。”李征叮嘱。
鸳鸯奇道:“她们不是一伙的?”
“西府的二少太太霸道惯了,拿着大家的例银放印子钱。外头什么人的钱也敢拿,如今看着我不管,你们也不好问,拿着我这里的货物卖的钱也敢‘暂时’留在手里,东府大少太太敢不敢?只怕不是不敢,她还是有一些底线,与王熙凤有差别。”李征叹道。
尤氏底线没那么高,旧社会的太太们按照他的价值观来看哪个有道德底线?
但尤氏的道德底线也还是有一些的。
鸳鸯看不明白,只想着家里不吃亏她便开心。
洗了衣服挂在绳子上,她又忙着要去收拾花园。
这么大一个院子,前院那些军卒们感念李征护着他们,贾芸又是个愿意多干活的人,故此前院里干干净净没什么要她们在意的。
前中院里也是一样,赵嬷嬷家的两个媳妇做完饭,便是大半天的无所事事,她们看不过去别人都忙自己闲着,便带着小孩子将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
可后面的院子只能是她们几个管,玉钏秋桐还太小,吃饱了干完活喜欢睡懒觉,李征也惯着她们。
鸳鸯和平儿便看到哪里有活自己先去做,做不好再与大家一起。
李征靠在躺椅上,看着她在院子里忙了片刻,平儿抱琴去了梨香园那边也刚收拾完出来,金钏从西跨院也过来,四个女孩子说着笑着,也不觉着辛苦,将偌大的后院收拾的整齐利索。
“也好,这毕竟也是她们临时的一个家。”李征心想。
第九十三章 尤老娘一进会芳园
秋后下午的阳光下,李征渐渐困乏,渐渐朦朦胧胧又睡着了。
鸳鸯几个便不说笑了,走路也悄悄的。
平儿偷偷问道:“昨天怕是杀了不少恶贼,满身都是血,我都不敢去看,你怎么敢拿了衣服去洗的?”
鸳鸯道:“平时都是自己洗衣服,咱们反倒像来吃白饭似的。这次好容易有了个机会,看着也累了,我们也该多体谅着些。再说大王不欺负人,杀的也定是一些恶贼,怕什么?”
说了才不多久,端着盆子提着木桶从西跨院过来的尤二姐尤三姐也跟着在后面忙活。
尤二姐心思多,未免存了讨好的意图,只看着鸳鸯平儿说得多,在府里分量也重,前院那些人都敬着,自然与鸳鸯平儿说得多。
尤三姐就单纯了些,也比尤二姐多些主意,看着有些寿山石摆的不好看,敢叫鸳鸯平儿一起来帮忙。
尤二姐屡次要训斥,秋桐反倒劝说道:“但凡是给家里想的,她看到的多些我们还高兴。你还怕我们不待见?”
那当然不能,她们六个如今是凤藻宫录名的女官,便是见了身为六品安人的尤老娘也不必搭理,何况尤二姐尤三姐。
正巧了,尤老娘来了。
她拿了银子打发了张家的,这倒不是她势利,张家的那小子嫖赌,家里那点家产丢尽了不说,又在不知哪里欠了许多债,尤二姐真要是过去那也是个活不了。
故了了此事,尤老娘手里还有几十两银子,她只觉不保险,于是又来找尤氏。
尤氏烦不胜烦,看着天色还早,又听到院子里鸳鸯几个说笑,索性说了尤二姐尤三姐在王府做事的计较,带着尤老娘过来,借口感谢鸳鸯几个,实则要让尤老娘知难而退。
那是个卖儿卖女只要钱,脸皮也舍得不要的妇人。
两个带了几个丫鬟,本来走角门要过来,不料到门外,银蝶与万儿倒是喜滋滋的要去看园子,其他的却不敢来了。
李征杀气太重,东府但凡跟着贾珍贾蓉鬼混的,又参与过赌钱的,哪个见了他不害怕?
尤氏暗笑不已,遂让银蝶万儿拿着食盒,里头有她自己做的点心,她自己搀扶着尤老娘过了角门,出现在会芳园东北角。
尤老娘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先一个嫁的,也就是尤二姐尤三姐的亲老子家,那不算是个体面人家,但也算是官宦后人。
故此尤老娘此前便有一些见识。
后来嫁给尤氏老子后,只看得了一个六品敕命安人,便知那也是官宦人家,更增长了不少见识。
因此一进园子,看着广阔的荷花塘,又看廊庑假山,她认出寿山石来。
当时便悄悄与尤氏说道:“到底是天家王子,这里的寿山石拿去卖了,寻常也够七八百人吃几年还有余。”
但仔细一看,尤老娘未免心里轻视,咂着嘴惋惜道:“好好一些好玩意,可惜不是识货的,把珍珠撇在溺坑里一般,到底是个……”
尤氏怫然作色,冷冷道:“若不然你去见那些识货的,少来与我们几个厮混,免得平白让你老人家掉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