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百姓,更多的是惶然。皇帝离他们太远,只有有皇帝就行,谁是皇帝,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满天下,恐怕只有钧儿最伤心。嗯,还有岭南那头倔驴。朕读过他的《治安疏》,非赤忱之心,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
“皇爷爷,你说这些干什么,惹得人家又要哭了。”朱翊钧撒起了无赖,“你自己说的,钧儿,你以后是大明天子,要坚毅,天下群情汹涌也不可夺你志。
现在却被你把眼泪水给勾出来了。”
嘉靖帝哈哈大笑,眼角里泛着泪光,“朕心满意足了。清苦了半辈子,有钧儿陪我这几年;朕前半生,说是毁誉参半,实际骂的人多。
幸好钧儿力挽狂澜,保住了胡宗宪,继续东南剿倭,还嘉靖捣巢,炮击萨摩,好。香河大捷,柳河大捷,翻云覆雨间与俺答汗和谈,然后逼反了辛爱,趁势扫荡了喀喇沁部,斩杀辛爱,筑滦河兴化、丰宁、承德三城,有重开开平卫之势。
宣宗皇帝没做到的事,朕做到了。上了天庭,朕倒也不怯去见二祖,也不怕去见堂兄武宗皇帝。
朕自己没本事,可孙儿有本事,帮朕挣回了脸面!哈哈,你们能奈我何!”
嘉靖帝沧桑又略带点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飞出清心阁,在周围的树荫上跳动,像风儿一样,掠过黄瓦、绿树、碧水,然后消散不见。
户部侍郎衔太仆寺卿王国光在统筹局观摩核销清账,已经四天了。
这四天里,他是大开眼界。
闻讯赶来,一起观摩的张居正,也是大开眼界。
相对王国光默默地消化这些令人惊讶的经验,张居正就像一位勤奋好学的好学生,问个不停。
“为什么督办处要先提出预算?”
“提出预算最大的目的就是知道这场仗的钱粮从哪里来,做到心中有数。”赵贞吉捋着胡须,如同一位好先生,耐心地解答,“喀喇沁部之战,预算两百二十九万两银子。
来路也都算好了,蓟辽镇日常军费四十九万两,督办处特拨费用七十五万两,统筹局捐助六十五万两,内库拨二十万两,还有二十万两银子的缺口,督办处就通过统筹局,向恒源泰等北方商号,发放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债券。”
“债券?”
“对,这是太孙殿下给出的主意。就是统筹局担保,除了本钱还有一定比额的利息,用打胜仗后的战利品来偿还。”
还能这么搞?
张居正毫不避讳地问了一句:“要是打败了?”
“做生意有风险!打败了肯定就没得还了。下次督办处再想发行债券来筹钱,利息就得加高,人家才愿意买债券,借钱给你打仗。这也逼得督办处,以后要多打胜仗。”
“那这债券还上了吗?”
“肯定还上了。大军缴获的牛羊马匹那么多,随便一卖,都不止这个数。督办处按照市价,从战利品里调拨牛羊出来,本息足额还给恒源泰等购买债券的商号,他们一转手,赚了不少。
这次尝到了甜头,下回再发行债券,就会更踊跃。这次修筑兴化、丰宁、承德三城,这些商号也投入不少。”
张居正想起青岛港那位张恺所言,“先投入再赚钱。这些商号此时投入,资助修城,就是想圈下一块地,修建商号货栈,把持附近的商贸?”
“对的。”赵贞吉赞许地点点头,“这天底下的事,要如流水一般活起来,汇入的活水越多,载物越多。而商,就是最好的活水。
太孙殿下的这番话,说得真好。”
张居正默然无语,心里如上次乘坐海船那样,心绪激荡起伏。
自己此前设想的新政,真的需要大改一番啊。
南宫冶走了进来,喜悦地大声道:“喀喇沁之战的封赏下来了!”
“好,快,快念!”众人围过来,欣喜地催促道。
“首功戚继光,授前军右都督,加上柱国,封丰宁伯!荫一子云骑尉”
嘶!
众人无不惊叹!
封爵啊!
世袭可传的爵位啊!
“次功马芳,授前军左都督,加上柱国,封兰溪伯!荫一子云骑尉”
“马老将军戎马一生,立功无数,而今被封爵,可喜可贺啊!”
“三功李成梁,授前军都督佥事,加护军”
“督办处参事徐渭,赞画戎机,参谋军略,有大功,迁兵部侍郎,授中大夫。其父追赠资政大夫,其母追赠二品诰命”
众人无不惊讶地看向徐渭。
一个连秀才都没中的书生,凭借军功,升迁为兵部侍郎,还追赠父母,光宗耀祖,何等荣耀啊!
徐渭全身僵硬,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定住了。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些话又说不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对着西苑方向磕了三个头,嘶哑着声音,低吼道:“臣谢皇上,谢太孙殿下天恩!”
162.第162章 暗潮汹涌
162.
入冬后,嘉靖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朱翊钧日夜守在身边,时常召李时珍、万密斋、潘世良、夏平觉、刘纯粹等名医入西苑。
太子朱载也隔三差五进西苑问安。
北京城里,谣言四起。
右佥都御史王遴在自己府邸的书房里,与两位密友商议着事情。
一位是太常寺少卿李宥,字持正,一位是翰林院学士赵中义,字非异。
“西苑那边传出的消息,是一天紧过一天,皇上很快就要龙驭宾天,太子就要即位了。”
王遴兴奋地说道。
李宥抚掌赞叹,“好事啊,太子即位,老高就要回来了。这些日子,我们被那边压得,太憋屈了。”
赵中义捋着胡须,语气有些森然:“而今正道不张,徐少湖位极人臣,完全忘记了天理大义,只顾着保住自己的官禄荣华,坐视奸党坐大。
去了一个严党,又来一群胡党,擅权乱政,大明江山,就是被这些奸党佞臣给搞坏的。”
王遴冷笑一声:“徐少湖!呵呵,他的得意门生张叔大,现在可是奸党领袖。左靠师门,右依奸佞,居然施然地入阁。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不经朝议公推,就悍然以国家重器为私物!
怎么不叫天下正义之士,愤然至极啊!”
“正是,我等日夜期盼高新郑回朝,率领我等正义之士,跟这些奸党斗到底!”李宥接过王遴的话,瞥了一眼赵中义,慷慨激昂地说道。
赵中义被说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冲出门去,随便找个邪恶势力,跟他同归于尽。
三人又说了一会,相约好要在朝中拱卫正义,与奸党佞臣斗争到底。
李宥先起身告辞,赵中义有些不舍,看到天色已晚,同伴要走,他也只好跟着起身告辞。
王遴把两人送到侧门口,在门房稍等了半刻钟,李宥又从夜色中又钻了出来。
“走,继津,进去,我还有要事与你商议。”李宥急匆匆地说道。
“我早就知道持正的心思,所以在这里等着你。”王遴有点小得意地说道。
两人回到书房,又议论起来。
“继津,你早早写信,叫高胡子做好准备。诏书一下,赶紧回来。”
“我知道,只是没那么快的。朝中还有徐少湖师生,有胡党一伙,他们可不希望看到高肃卿回来。”
“所以关键还在太子身上。太子一即位,他就是皇上了,他下诏召高胡子进京,谁挡得住?谁敢挡?”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持正,怎么这么热心高肃卿之事?你出自南直隶,跟徐少湖、胡汝贞应该更亲近才是。”
“继津,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天理大义,分什么东南西北。你是知道我的,历来跟严党不合,自然跟胡汝贞这等小人说不到一块。
以前跟徐少湖还能论论乡谊,只是徐少湖他继任元辅后,完全变了一个人,绥靖妥协,毫无立场。面对奸邪之事,一让再让,为的什么?无非是想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前辈,李某看不上,这样的江浙党,李某也不屑!”
王遴目光闪烁,随即欣然道:“持正果真是秉承天理公义的道德君子!你我皆是志同道合之士。
你放心,我会修书给高肃卿,叫他早做准备。”
李宥上身凑过来,轻声道:“素闻高新郑与宫里尚膳监太监孟冲关系匪浅。听说这个孟冲不知为何惹怒了太孙,被叫人丢掷湖中,差点淹死。”
李宥伸出手指头,在桌面上敲了敲,“据说这位孟冲,现在很得太子殿下的信任啊。继津,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啊!”
王遴端起一杯茶水,茶杯遮住了他的半边脸:“什么文章可做?”
李宥略带不满,“继津,你在装傻啊!无妨,你面前,我历来是有话直说。孟冲想进司礼监,自然会竭力巴结太子。
进了司礼监,想揽权就得外朝有阁老配合。这些没卵子的玩意,揽权干什么?无非就是那些黄白之物!里面大有文章可做,统筹局,那就是个聚宝盆啊!”
王遴翕然一笑:“持正好算计。只是这事,得高肃卿回京了,才好说。”
“继津,你糊涂啊!你都说了,高新郑回京了,一切都好说,要是有人拦着,不让他回,怎么办?得想法子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王遴缓缓地点了点头。
西苑司礼监附近,是东厂衙门,提督东厂太监冯保慢慢地从干爹黄锦手里,接过部分事权。
他看完一份禀贴,冷笑几声:“皇上还没怎么地,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全都蹦出来了。”
冯保提笔在禀贴封皮上做个记号。
“做记号的禀贴,待会呈给太孙殿下。”
“是!”
“高大胡子那边,叫暗桩们用心些,盯紧些,这些日子,风雨飘摇,有人急不可耐啊。”
“是。”
高拱在家里前堂里会见张四维。
“新郑公,一段时间不见,你精神了许多。”
“凤磐客气了!这些日子,高某走遍河南各州县,还有山东西边,陕西也去了一些州县,多走动,气色自然就好些。
倒是凤磐,一直在家里读书,少有出来走动?”
张四维长叹一口气,“唉,一言难尽啊!而今山西那边的情况,新郑公可能有所不知。”
“哦,”高拱一愣,“山西老夫路过几处州县外,还真没去走走,那边站在什么情况?”
张四维一脸哀怨愁苦,“统筹局扶植起一批新晋商,利用开边互市的机会,把持对北商贸,大赚特赚。而后又开矿采煤,冶铁炼钢,搞什么实业!
狗屁实业!还不是压榨百姓,敛财搜刮的那一套。跟统筹局沾亲带故的那些晋商,全发了,耀武扬威,骄横跋扈。然后使劲欺负那些旧晋商,巧取豪夺,唉,一言难尽!
可恨这些旧晋商,也是诗书传家,钟鼎之家,通晓圣贤道理,平日里铺路搭桥,造福乡梓,结果被一群小人逼迫。
纷纷到我府上哭诉,我能怎么办?只好避开他们,到处走走,今天就拜访到新郑公府上。”
高拱眼睛一转,捋着大胡子,不经意地问道:“凤磐,你可以叫他们找找王鉴川(王崇古)啊,他现在是兵部尚书,宁甘总督,说话十分有分量!”
张四维看了一眼高拱,转过头去唉声叹气,“高新郑,你不厚道,当面打人脸!”
高拱故作惊讶地问道:“凤磐,何出此言!”
“我那舅舅,早就嫌弃我这落魄的外甥,跟我恩断义绝了。上次直接找了个理由,断了我家跟他家老二的亲事。
丢脸啊!你高新郑难道不知道吗?还故意提起,可恼!走了,告辞!”
高拱一把拉住张四维,赔礼道歉,“凤磐,老夫一直在外奔波,你与鉴川的事,真的没听说,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