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听高拱这么一说,也不管他是真记住了还是假记住了,反正自己任务完成了。
站起身来,拱拱手,爽利地告辞离开。
高拱把冯保送出府门,转回来,站在二进院门口,看着花厅里群情激奋的门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慷慨陈词,指点江山,意气奋发,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当年,老夫也如他们这般,科试得意,初登天阙,觉得自己身负天下孚望,定要实现圣人教诲。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当时就像是四团火,在自己的心中燃烧!
可是朝堂里的倾轧,同僚的尔虞我诈,君臣间的勾心斗角,早就让高拱心中的火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
理想抱负要实现,却没有那么容易,需要无数的尸骨垫在脚下,垫成台阶,一级级。
高拱忍不住抬头,看着晴朗夜空,一轮皓月挂在天幕之上。
苍天,请保佑大明!
保佑这些热血才俊!保佑我吧!
张四维齐备东宫侍讲的奏章,被司礼监批红,他被迁为太子宾客,负责挑选东宫经筵侍讲,一跃成为京城中灼手可热的人物。
数以百计的翰林同僚、会试前辈、同科同门、大儒名士,纷纷登门拜访,投文卷,攀交情。
大家共同的目的就是告诉张四维,自己是非常合适的东宫侍讲,张兄,千万不要遗漏了我这位俊才啊!
张四维文章好,人设稳,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他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连开了四场文会,以文会友。
广请孚有声望,不需要去抢东宫经筵侍讲这个坑位的大儒名士,拟定题目,大家当场写文,再由大儒名士点评,公开给大家以示公正。
如此这般,有几位俊才脱颖而出。
当然了,暗地里给张四维塞钱了的,还塞得不少的,他会提前把题目告诉你,让你提前一两天做出文章草稿,总比那些苦哈哈,或者家有薄产,却不愿意与张四维分享的人,要强得多。
张四维早在暗中点了两位夹袋里的人,不仅提前给他们题目,还暗中说服大儒名士,帮他们扬名。
很快,六位经筵侍讲人选选定,张四维写了一封文采奕奕的上疏,再附上六位写得最好的文章,送进西苑司礼监,等候批红。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吴昌在西安门值房里坐着,心跳得很厉害。
上次他在海瑞弹劾统筹局一事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说服了海瑞不要只盯着统筹局,要搞就搞个大的,直指先皇的毛病。
于是海瑞真搞了个大的,上了封《治安疏》,下诏狱,天下闻名。
吴昌也顺利从国子监司业迁升为右佥都御史。
今天又接到通知,到西苑西安门递牌子,等候太子殿下的召见。
组织又想起我来了!
看来又有艰巨的任务要交给我!
我绝不会喊苦嫌累,只要能升官发财,再苦再累,我都愿意挺身而出,我就是大明官员的中流砥柱!
右佥都御史吴昌!
等了一会,方良走到值房门口:“右佥都御史吴昌。”
“在!”吴昌身子一弹,从座椅上蹦了起来。
“去那边验牌子,搜身。”
“是。”
进了西苑,吴昌跟在方良后面,沿着林荫路往深处走去。
只见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
四周绿树成荫,楼台榭阁,隐在葱郁中。
近处,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洒下点点金光,让人心旷神怡。
到了一排阁房前,吴昌被引到偏阁里,朱翊钧在里面坐等着他。
“臣右佥都御史吴昌,拜见太子殿下。”
“吴昌,起来说话!”朱翊钧挥挥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座椅,“坐。”
“谢殿下。”
“听大洲先生说,你在都察院做的不错。”
“回殿下的话,都是中丞抬举下官。”
朱翊钧笑了笑,“你是什么人,本殿也知道,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请殿下吩咐,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又不是叫你去杀北虏,用不着你提脑袋。”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还是发挥你所长。你长袖善舞,在都察院结识了一群御史。现在该是你们出声的时候了。”
吴昌咽了咽口水,噗通跪下,赤胆忠心地说道:“太子殿下,臣是殿下的一条狗,殿下臣叫咬谁,臣一定呼朋唤友,叫足了人,活活咬死他!”
186.第186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186.
朱翊钧看着跪在地上表忠心的吴昌,手指头点了点,语气却透着亲近。
“粗鄙!吴昌,你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该这么粗鄙!”说完话锋一转,“不过你的忠心,本殿知道了。”
吴昌心中大喜。
殿下终于知道臣的赤胆忠心,我一番表演也不算白废。
“起来说话,本殿有重任交付给你。”
好!
越重的重任越好,殿下,请把我当成都察院举重冠军,大明举重冠军来使唤吧!
吴昌站起身,在座椅上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弯着腰,用心倾听着。
“翰林院学士张四维在前一次的早朝上,上了一份齐备东宫疏,知道吗?”
“回殿下的话,臣知道。当日正是臣带着人,在早朝上纠察风纪。耳闻了张学士的上疏。”
“你说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吴昌眼珠子一转,摆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说道:“殿下,臣觉得张四维是想以东宫经筵侍讲,羁绊住殿下的手脚,好让他们为所欲为。
殿下,张四维此举,会不会是高拱示意?他躲在背后,让张四维行此诡计,等到绑住殿下的手脚,他好行擅权之举。”
朱翊钧笑着问道:“张四维此举,为何是高拱唆使,为何不是徐阶唆使呢?本殿听说,张四维选定的六位经筵侍讲官,有四位出自东南啊。”
吴昌眼珠子一转,难道张四维看到高拱行情不妙,转身拜在徐阶门下?
不过徐阶人老奸猾,自新皇即位以来,不显山露水,只想着熬到时间荣休致仕。再说了,人家门下人才济济,还有得意门生张居正是太子心腹,稳得很。
张四维你投过来,连泡热的你都够不到,有意义吗?
又或许只是张四维、高拱一伙,跟徐阶江浙一党,暂时达成了默契?
吴昌脑子转了几圈,然后故意说道:“殿下,臣愚钝,实在猜不到其中玄妙。不过臣虽然愚钝,却有一颗赤热红心,只要太子所指,臣无往不前!”
“好。冯保。”
“奴婢在。”
冯保从旁边转了出来。
“吴昌是赤胆忠心之人,也是能办事,会办事的人,你跟他好好配合,把差事办好。”
“是!”冯保应了一声,然后拱手对吴昌说道:“御史吴老爷,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吴昌心里美得冒泡。
冯保,可是太子身边第一内侍,提督东厂大太监,现在殿下能叫自己跟他一起办事,说明自己已经进入到核心圈了。
“不敢,不敢。冯公公,你在殿下身边待得久,吴某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还请冯公公多加指正。”
紫禁城里。
隆庆帝看着空荡荡的玉琼阁,心里也空荡荡的。
“怎么突然就没了呢?”他痴痴地问道。
万福在一边低头轻声答道:“陛下,江美人突然染了恶疾,太医院看过后,药石无用,当夜就没了。奴婢不敢惊扰陛下,禀过皇后,按照宫里的规矩,连夜把江美人送出宫厚葬。”
滕祥、孟冲站在一边,低着头眼珠子乱转。
隆庆帝无比痛惜,“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这紫禁城,高高在上,在百姓眼里犹如天阙仙宫一样,可还不是说死人就死人!”
万福没有出声,只是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滕祥、孟冲一眼。
隆庆帝长吁短叹几句,提起衣襟往玉琼阁里走,万福跟着进去,刚到门口一转身,对身后的心腹说:“拦住大门,不准打扰了皇上。”
“是!”
心腹带着几位黄门和净军把住了大门,冷着脸,谁也不让进。
滕祥、孟冲对视一眼,只好等在外面。
进到后院,隆庆帝仰头呆呆地看着这座留下他满满快活回忆的房子,心绪万千。
万福在一旁噗通跪下。
“陛下。”
“嗯”隆庆帝心不在焉地应道。
“陛下,江美人不是病死的。”
隆庆帝猛地一转头,死死地盯着万福,“说,江美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回陛下的话,是皇后赐下白绫。”
隆庆帝脸色先是变青,随即变白,眼角闪过惊慌之色,“皇后为何要赐白绫给江美人?”
“陛下,江美人行厌胜之术!”
隆庆帝吓了一跳。
厌胜之术,在宫禁里是个无比忌讳的事情,历朝历代,包括本朝,因此涉及此事,不知被杀了多少人。
“江美人如何行厌胜之术?”
“陛下,皇后接到宫人密报,带着奴婢、吕用突查了玉琼阁,查出三张纸符。江美人说是从宫外请来的求子符,可是上面无道观庙宇官印,不知是哪里淫祠野庙求来的符纸”
隆庆帝皱起眉头。
宫里想求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去官方认证的道观寺庙求。要是从无官方认证,不知名的道观寺庙求来的,谁知道是求子符还是诅咒符?
这种事上,隆庆帝知道自己都不好维护江美人。
此事要是开了先例,紫禁城可就群魔乱舞,关乎到他以及皇室的身家性命,岂能开玩笑!
“陛下,江美人不仅行厌胜之术,还藏有禁药。”万福继续说道。
“禁药,什么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