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去世后,李时珍和万全依然留在京城,一为药王馆祭酒,一为医圣馆祭酒,一个研究草药和中成药,一个整理医方诊术,每人带着上百位得意弟子,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闲暇时节又与京中士林文人往来,尤其与王世贞等诗坛名士交往密切,今天一起来接他的几位好友。
“应该快到了。蜈蚣班船,很少误时。”
万全在旁边笑着说道:“李兄,不必心急啊。”
“太函先生编写的曲目,我听了好几目,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现在能有幸见到真人当面,迫不及待啊。”
王世贞也笑了,“东璧先生能从治药百忙中抽身出来,以当代药王之尊,亲自迎接,太函当感荣幸。”
李时珍连连摆手,“凤洲先生抬举我了。我就是个会识药的游方郎中!”
“哈哈,”王世贞笑了两声,“东璧先生,你的《本草纲目》快要编好了吧。”
“还早啊。”
“啊,不是说前两年就要编写好了,先生正在收尾吗?”
李时珍摆了摆手。
“原本以为要编好了。殿下下诏,叫统筹局,哦,现在叫少府监、太府寺和兵部,遍晓各商旅,以及各处卫所驿站,遍采各地药材,递送京城药王馆。
西南、东北、西北,还有南海,送来上千种新药材,还得忙个三五年才能分门别类,厘清药性。”
王世贞赞叹道:“东璧先生的《本草纲目》造福千秋啊!”
“凤洲先生缪赞了,我那是药,是死东西。密斋先生的诊术医方,才是真本事。密斋先生主持医圣馆,分内、外、妇、儿、妇产、针灸、五官、骨伤等科,分类厘清,术有专攻,那才是造福万民啊。”
万全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东璧兄,我们也不要在这里互相吹捧了,太函先生他们的船马上要到了。
对了凤洲先生,醉风楼订好了吗?”
“订好了。唉,我这翰林学士,没有密斋先生的医圣名号管用啊。”王世贞开着玩笑,“我叫人拿着名帖去订,被婉拒了,说客满腾不出雅间来。
密斋先生只是叫仆人走一趟,马上就有了。”
李时珍哈哈大笑:“醉风楼掌柜的,据说是固安伯府上的。你这个翰林学士,在他眼里确实不算什么。
可是他再位高权重,总会得病。密斋先生当代医圣的名头,肯定比凤洲先生好用!”
三人哈哈大笑。
“从大沽转运的班船到了。”一位小厮来禀告。
三人连忙站好,等着船只靠岸。
船上岸上忙碌了一会,很快停好,从挑板上走上来一人,四五十岁,清瘦儒雅,一身青色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
他正是汪道昆,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徽州人士。嘉靖四十年任福建按察副使,协助胡宗宪和戚继光打过倭寇。
嘉靖四十年,漕督王一鹗时任建宁知府,坚守孤城,是他带兵驰援,合兵一处大败倭寇。
后来得罪了严党和宦官,被弹劾罢官,自此对仕途心灰意冷,游历东南,广识好友。尤其喜好杂剧水磨腔,编写的曲目剧本,唱响大江南北。
水磨腔进京,被皇后娘娘赐名昆曲,汪道昆的曲目在京城大受欢迎,太函先生的名头一时无双。
“凤洲兄,数年不见,你风采更盛!”汪道昆拱手笑道。
“太函兄,可把盼到了。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药王馆祭酒李东璧,这位是医圣馆祭酒万密斋。”
汪道昆惊喜道:“原来是当代药王东璧先生,和当代医圣密斋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李时珍呵呵一笑,“李某和密斋兄听过太函先生的曲目,敬慕已久。听得凤洲先生说你今日要来,我俩就厚颜跟着来了。”
四人见礼后,汪道昆向王世贞、李时珍和万全介绍自己的同伴。
他指着一位三十多岁,身穿深蓝衫、头戴大帽的男子说道:“这位是我的同乡,潘之恒潘景升,徽南一凤。”
“学生潘之恒见过凤洲先生,东璧先生,密斋先生。久仰三位大名。”
汪道昆指着一位二十多岁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屠隆屠长卿.”
几人见礼后,王世贞招呼道:“叫下人们把三位的行李送到我府上去,我们一起去醉风楼,为三位接风洗尘。”
“多谢多谢!”
汪道昆三人拱手谢道,跟着王世贞走了几步,屠隆指着码头不远处一面墙上,用石灰刷出的一行字。
“征伐鞑虏、光复旧地!”
“凤洲先生,这是什么?”
王世贞摇了摇头:“这是顺天府刷的,叫标语。朝廷近期要征讨察哈尔部,太常寺大造声势,这是其一。”
“征伐察哈尔?”
汪道昆、屠隆、潘之恒神情各异。
王世贞看在眼里,问道:“怎么了?”
“我等从上海坐船北上,吴淞、威海等港,战船连绵不绝,数百上千,帆桅遮日。还有各地驻扎的数万陆战营也在集结,上船南移。
据说金门、福州一带的陆战营,动作最快,已经入驻香江港和万州港。
还有无数的粮草辎重,堆积如山,上千艘商船在日以继夜地装载转运。国战啊,大明骤然发起两处国战.”
汪道昆的话让众人陷入沉默。
李时珍忍不住说道:“兵部从京里和各地医馆征召了上千名外科医师,还有一批治药师,集结在大沽和上海,由军医处派员培训。还有几大药厂也接到太仆寺的订单,金疮药、酒精、诸葛行军散、整肠丸、人丹丸、藿香正气水,数以十万计。”
屠隆也说道:“我有个亲戚开纱厂的,接到太仆寺订单,需要包扎伤口的什么医用纱布,数以万米。”
万全点点头:“嗯,医用纱布,蒸煮消毒后可用于包扎伤口,颇有功效。这是外科医师救治刀枪伤的治法。”
潘之恒幽幽地说道:“此次国战,真得如往常大不相同。声势浩大,准备齐备,大有倾全国之力,灭一隅之势。”
屠隆感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国战之后,不知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李时珍却摇头道:“我有几位朋友在军中。据他们说,军中上下无不踊跃应征。灭喀喇沁部,戚元敬、马德馨封伯,数十人授勋,数百人升官,其余将士犒赏丰厚。
现在一闻到征召令,无不争先恐后。”
万全幽幽地说道:“君上英明,赏罚分明,将士自然奋勇向前,愿以生死博得马上封侯。”
王世贞左右看了看,看到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出声转圜道:“诸位,站在这里喝风吗?不如去醉风楼,我们喝着美酒,品着佳肴,再细细议论。”
“好!”汪道昆马上应道,“诸位,请!”
291.第291章 世道真得变了!
291.
几人钻进轿子里,等候多时的轿夫们扛起轿杆,一用力抬起轿子,脚步平稳地走起来,直奔朝阳门。
没走多远,就听到轰轰隆隆的锣鼓声响,扑面而来,一声响过一声,声音震天。
汪道昆甚至觉得轿帘布都被震得一抖一抖的。
接着是人声鼎沸,就像熊熊燃烧的篝火,时不时传来欢呼声,轿子慢了下来,很快就停住了。
汪道昆挑起轿帘问道:“前面怎么了?”
放下轿子,站在旁边歇息的轿夫头子马上弯腰应道:“老爷,前面在欢送应征的京营子弟。”
“欢送京营子弟?”
“是啊,朝廷征伐察哈尔,从京营子弟中征召了上千人。他们弓马娴熟,就是缺上阵立功的机会,这下可是得偿所愿了。”
“如此大张旗鼓的欢送吗?”
“老爷,这是太常寺跟顺天府搞的。前些日子新军营开拔,场面比这更壮观。太子殿下领衔,勋贵外戚、内阁尚书和文武百官们都来了,半个京城的百姓也来了。
那家伙,锣鼓震天,旌旗漫城,比过年还要热闹。太子殿下亲自给二十位军士和军校代表倒酒敬酒,相送十里。
然后太子带头,上万人齐声高呼大明万胜,再齐声高唱军歌。那场面,啧啧,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跟那天比起来,今天算是小场面。”
汪道昆更好奇了,干脆钻出轿子,看到李时珍、万全、屠隆和潘之恒也钻了出来,站在路边看热闹。
只见上千名青年身穿戎装,头戴大帽,腰配钢刀,背弓带箭,每人胸前都戴着一朵红花,列着整齐的队伍,从朝阳门走出来,
朝阳门两边站满了人,有老人妇孺,含着眼泪在跟亲人们挥手告别;有年少女子,躲在人群后面,冷不丁地抛出桂花枝。
这些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没有那么多讲究,也讲究不起来。
那边空地上,摆着十几面大鼓,还有十几面大锣,一班乐手在卖力气地敲锣打鼓。
砰砰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
上千青年全部走出来,在门前空地列成一个方阵。
一位年纪五十余岁,发须花白却十分健壮的男子,一身戎装,头戴大帽,往前一站,右手一举,锣鼓声停止。
他接过一个铁皮大喇叭,对着青年们大声喊道:“应征国战,吾等荣耀!奋力杀敌,光宗耀祖!”
最后,他竭尽全力仰天长吼着:“大明万胜!”
上千青年大声吼道:“大明万胜!”
连吼三声,方圆十里寂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一位军校上前,大声吼道:“军歌,万人一心兮,开始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上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只能说略有旋律,其余完全靠吼,却吼得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汪道昆忍不住动容,转头问轿夫,“这歌是新出来的军歌吗?”
轿夫看得出神,汪道昆问了几遍才被惊醒,转头过来答道:“老爷,这是新军营传出来的军歌,据说是戚伯爷写的,经太子殿下钦定后,在军中传唱。
这些都是京营子弟,都学得烂熟。”
他眼睛里满是羡慕,让汪道昆看了十分感触。
“看你模样,甚是羡慕。”
“怎么不羡慕?自从太子秉政后,现在当兵待遇可好了,粮饷管用,按时发,不再被克扣漂没。打完仗都有犒劳,打胜仗有犒赏。运气好建功立业,封侯进爵,运气差点,也有田地分,有赏银拿。
我那个胡同的胡老三,他家老大跟随戚伯爷出征喀喇沁。
运气真他娘的好,祖坟冒青烟了,居然斩杀了辛爱的岳父和第四子,授了正四品宣威将军,还得了开平那边的上百亩地,一下子做起老爷来了。
可惜啊,我只是有把力气,弓马武艺不精,年纪又大了些,要不然我也去应征从军。不过我把我家老大老二送到忠武学堂去了,看看祖坟有没有冒青烟,能不能博个前程出来。”
看到轿夫一脸的跃跃欲试,汪道昆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上阵杀敌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呵呵,喝水都能呛到呢!前程富贵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拿命博。
受伤了朝廷有津贴,有去处安排,保一辈子无忧。真要是丢了性命,有抚恤金,兄弟子侄可荫一人入士官学堂,或进讲习所也可以。
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世世代代吃苦,能有个机会翻身,拿性命搏一回又如何?怕就怕连博命的机会都没有,子孙还得世世代代接茬吃苦。”
看着轿夫脸上深深的皱纹,被晒得漆黑的肤色,汪道昆觉得他的话有些偏激,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接下来是顺天府尹刘应节带着四位父老上前给京营子弟们敬酒,众人一饮而尽,周围的人热烈叫好。
两刻钟后,欢送大会结束,众人纷纷散去,朝阳门的路又逐渐恢复通畅。
汪道昆满腹心思地钻进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