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高拱。
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讥讽的,有无所谓的种种不一。
朱翊钧继续开口:“今日召集众臣,要议的是诸藩宗室,作奸犯科的事情。赵中丞,黄尚书,你们轮流说说。”
“是!”
赵贞吉先开口:“周王、襄藩安福王、楚王以及辽王,各自上了万言书,对各藩和自己展开了自我批评,自查自纠。
四王在万言书里,列举了五百三十七人的不法事,案例达三千一百六十七起,涉及郡王十一人,镇国将军二十九人,辅国将军四十一人,其余皆是奉国将军以下。
全部移交刑部审理,都察院会一一跟进。”
刑部尚书黄光升接着说道:“刑部接到都察院移交卷宗,会同锦衣卫镇抚司、东厂,迅速查明两千九百五十六起案件,余下的还在一一核实厘查。
其中唐藩文城王朱宙材、文源王朱宙柚、北峥王朱宇潭,私藏兵甲、阴养死士,意图谋反之案;辽藩广元王朱宪霸占民女、杀害百姓满门一案;周藩临城王朱勤炽为取乐放火烧毁民屋六十一间,致二十七人死亡一案皆证据确凿。”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听听这些案子!骇人听闻啊!孤原本以为刚峰先生的上疏,有些言过了,现在看来,是说轻了!
看看这些诸藩宗室,看看他们做的这些事!一天天的,吃人饭,不做人事!”
朱翊钧清脆的声音在太极殿里回响着。
众人都静静地听着,用心揣摩着他的话,每一个字。
目光盯着他的脸,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就像当年他们在这西苑里,揣摩着那位已经羽化飞升的先皇老道士一样。
“天下岁供京师米才四百万石,而各地藩王禄米支出,一年竟有八百五十三万石,两倍于京城和九边。
中枢给不了那么多,诸藩就自行征米,一石禄米他敢收三石四石,搅得地方苦不堪言。
一年八百五十三万石禄米,就养了群这样的玩意?于国于民丝毫无益,全是一群害虫,盘踞在地方,敲骨吸髓,肆意妄为!
诸位,诸藩宗室,还有没有留的必要?”
最后一句话让众人心头一颤。
难道太子殿下要下死手,把近十万诸藩宗室悉数废除掉?
工部尚书葛守礼左右看了看,抢先说道:“殿下,工部负责天下营造修葺,其中各藩王府屋舍就是其中一项。每年工部接到各藩王府的报告,这里塌了,那里垮了,房子又不够住了,需要扩建。
工部一年花在诸藩宗室营造的费用,有时都要超过河工的用度。殿下,河工修好了,还可免除水患,为农耕供水。
给他们营造修葺府邸屋舍,于国于民,确实无益。”
葛守礼看了看朱翊钧的神情,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殿下,臣也听说诸藩宗室,不少人穷困潦倒,却困于祖制,坐守窘况。
以臣看来,不如让那些亲疏的宗室自谋生路。都是有手有脚的,可以读书,可以从军,可以经商,可以行医,做工匠也行。”
这是位实诚人!
心眼在场的众人里,是比较少的一位。
朱翊钧点了点头,问道:“诸公,谁还有意见?”
大理卿邹应龙说道:“殿下,臣认为诸藩分封,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历经成祖列宗,都没有怎么改动,还是不易大动。
有作奸犯科的宗室,查出一个,严惩一个,绝不姑息。其余的良善老实之辈,就让他们守着祖制过日子吧。”
朱翊钧没有说什么,继续问众人意见。
“殿下,臣认为当尽废诸藩分封制!”礼部尚书高仪的话,让殿里众人大吃一惊,“诸藩至今,已传七到十一世,五代出亲,这已经不止五代了吧。
这些诸藩宗室还养着他们干什么?一年八百五十三万石禄米,多少民脂民膏啊!为了所谓的祖制,就只好苦一苦百姓,继续供养这些于国于民毫无益处的人?
至于诸藩宗祠,朝廷每年派人定期去祭拜好了。这个费用,相比八百五十三万石禄米,还是少之又少。”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大家纷纷发表意见。
大家的意见大致三种。一是如高仪所言,尽数废除。每年给诸藩宗祠摆几盘冷猪肉,上几柱清香就好了。
二是如邹应龙所言,作奸犯科的,严惩即可。其余的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三是如葛守礼这样的折中意见,把部分宗室变为庶民,让他们自谋生路,既让朝廷减轻负担,也能他们脱离困境。
众人一一发表意见,张居正支持葛守礼的意见。
高拱支持高仪的意见,其余的大部分都支持邹应龙的意见。
督理处的五位,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静静地看着。
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也没有发表意见。
朱翊钧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这次整饬诸藩宗室,他是领衔,现在他是没意见,还是在等我的意见?
“大洲先生,你的意见是什么?”
赵贞吉缓缓开口道:“殿下,臣觉得,对于诸藩宗室整饬,这三种意见各有所取,也各有弊端。如何定夺,但凭殿下裁定。
臣现在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诸藩宗室作奸犯科,地方官员都一无所知的吗?”
此言一出,殿里鸦雀无声。
368.第368章 整饬宗室就这样办!
368.
高拱眉毛一跳,抢先问道:“赵中丞,你这是何意?诸藩宗室作奸犯科,难不成还要怪到地方官员头上?
难道是他们纵容不成?”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双手往袖子一笼,身子轻轻往后一倾。
非常熟悉他的张居正,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意识到什么。
赵贞吉淡淡一笑:“高尚书,稍安勿躁!
老夫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老夫身为都察院中丞,肩负监察职责,想的当然也是监察之事。按照祖制国律,地方官员对于就藩当地的诸藩宗室,是负有监察之责的。
不仅巡按御史,府州县和布政司,也有此责。为何诸藩宗室犯下屡屡大错,近在咫尺的地方官员毫不知情,至少我都察院没有收到类似的上报。
一藩如此也就罢了,大明二十几藩,地方都是如此,那就耐人寻味了。
是他们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高拱看着他,胡子一翘一翘的,可是一时间找到反驳的话,坐在那里不出声。
殿上众人也听出赵贞吉话里的含义,都默然不语,等着朱翊钧的反应。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殿中慢慢踱了一圈,转头看向寂静无声的众人,对赵贞吉说道:“赵先生,请继续。”
赵贞吉开口道:“是,殿下!臣觉得诸藩宗室纵有过错,地方官员就没有过错?朝廷就没有过错吗?
正如殿下此前在京官纠风正纪大会上说的一样,要开展自我批评和批评,找到自己的缺点和问题,不断改进,才能达到公正廉明、高效有序的效果,这才是我们纠风正纪的最终目的。
我们不能只顾着批评别人,却不知道自我批评。朝廷中枢和地方官员要像辽藩、周藩、楚藩、唐藩那样,深入地开展自我批评,勇于认识和揭发自身的问题。”
朱翊钧点点头,“赵先生说得很好。一叶遮目,我们身上有什么毛病,不知道。我们眼睛里只看到别人的问题,却很难看到自己的问题。
都察院查别人的问题,那叫一个入木三分,查起自己来,却是讳疾忌医,这怎么能达到我们纠风正纪的目的?我们纠风正纪的目的在于治病救人,而不是看到这人病了,病得不轻,就直接刨个坑把他埋了。”
看到两人一说一答,跟唱双簧一样。
殿中众人心里暗暗嘀咕,你俩这么有默契啊!
搁这演呢?
尤其是高拱,心里腾腾地冒火。
他恨死了诸藩宗室这些米虫。
他执掌户部时,因为诸藩宗室的禄米发放不及时,被诸藩宗室一天一份弹劾奏章,弹得头都大了。
当时他被户部的这些大坑逼得要疯了,诸藩宗室偏偏这时还给他捅刀子,如何不恨呢!
现在他抓到这个机会,恨不得把这些诸藩宗室全部贬为庶民,全部自食其力。
除了出口恶气之外,更重要的原因这些米虫是大明财政巨大的负担。把这些混蛋甩掉,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
八百五十三万石粮食,他高拱可以做出多少政绩来。
所以他在诸藩宗室的态度上是除恶务尽,在跟盟友们商议时,跟高仪等人不谋而合。
高仪等人没有高拱在财政方面想得太深,他们秉承着大明文官们的思想,坚决不能让宗室参政。
朝堂已经很挤了,再挤进一群宗室来,怎么挤得下?
再说了他们先天有优势,天生跟天家亲近,更容易得到重用,更加不能放他们进来。
只是高拱处在要入阁的敏感时期,以稳为重,凡事不要出头,于是就由高仪把态度表明,高拱附和一下即可。
只是没有想到赵贞吉跳了出来,把矛盾的矛头转移,这就给诸藩宗室留下了极大的转圜余地。高拱的性子急,忍不住就跳出来,跟赵贞吉争了几句,结果还没争赢。
可把他气得够呛!
我高大胡子在朝堂上吵架,就没输过谁,想不到在一位平日里不声不响,斯斯文文的赵贞吉手底下,一个照面就被斩于马下。
不服啊!
可是朱翊钧刚才这番话一说出来,高拱怒气全消。
这些话表面上像是在附和赵贞吉的话,实际上已经在给诸藩宗室处理上定调子了。
太子殿下这是要把宗室和地方官员们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地方官员高拿轻放,宗室这边,你们是不是也要网开一面,不要一棍子打死,按照他的方案来。
否则的话,宗室和地方官员绑在一起,一起完蛋,文官们肯定不答应啊。他们多少门生故吏,多少希望都在地方官员里熬资历,怎么舍得让他们给宗室殉葬。
再说了,太子殿下顺藤摸瓜的本事厉害着,宗室上的事情,恶了他,顺着地方官员一路抄到中枢,谁经得起他三查五查外加倒查?
想明白了这些,殿上众人大多数在心里暗暗会改变了立场,唯独高拱沉默了一会,还是昂着头说道。
“殿下,防范宗室,是成祖皇帝定下来的祖制。”
他情急之下,直接点破了当年成祖皇帝严防死守诸藩宗室的本意,担心下一个奉天靖难的人。
朱翊钧笑了,你点破,我也说破。
“诸藩宗室相传了两百年,传了七到十二世,现在只能算同宗。这样的宗室,能奉天靖难吗?”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鸦雀无声。
太直白了,我们都不敢听了。
想想也是,有你这位大神在朝堂坐着,就算是成祖转世,成了你的叔叔,他也照样老老实实在藩国里盘着。
张居正打破沉寂问道:“殿下,诸藩宗室之事,还请殿下早下定夺。”
其余数人也附和道:“殿下,还请早下定夺。”
“不急,”朱翊钧缓缓说道,“赵先生,把你的草案说给大家听听。”
“是殿下。
臣的草案是,各藩亲王诸子除世子外,皆授镇国将军。现郡王嫡子授镇国将军,其余皆授辅国将军。
镇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辅国将军,其余诸子授奉国将军。辅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奉国将军,其余诸子改为庶民,依次类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