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翊钧早上回府开始,就看到朱载乐得嘴巴合不拢。
跟他坐在一起说话时,或者几位先生与他一起议事,总是会突然地偷着乐,显得很诡异。
朱翊钧很快就知道原因,侧嫔李氏怀有身孕。
寂静了好几年的裕王府,终于要迎来新生命。
不管是男还是女,便宜老爹都证明了非常重要的一点,我还行!
不过这件事对于目前的朱翊钧来说,毫无影响。
就算侧嫔李氏生下裕王二王子,要想动摇朱翊钧的世子地位,除非是地动山摇,天翻地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没有谁有这个心,以及有这个能力。
“钧儿,你又大一岁了。”
或许是李氏怀孕的喜讯,让朱载猛地觉醒,自己还是位父亲,看着朱翊钧慈爱有加,猛地说了一句。
废话,我今年比去年大了一岁,去年比前年也大了一岁。
只是你一直没有关注到我而已。
朱翊钧恭敬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时的父王,只是在宣泄着一种欣喜激动的情绪而已,并不是父爱觉醒泛滥。
父爱这种东西,他从小没有得到过,所以也不知道如何给予自己。
“钧儿,你希望有个弟弟啊,还是妹妹?”
“回父王的话,儿子都喜欢。父王鼎盛春秋,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想必我都会有的。”
朱载仰首哈哈大笑。
陈氏看着朱翊钧,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
钧儿才九岁啊,却长得一颗七窍玲珑心。
在陈氏看来,这是除了是皇上的教诲之外,也跟裕王殿下的粗枝大叶也有很关系。
钧儿从小失去亲母,孤苦伶仃,裕王殿下又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父亲,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早熟。
“殿下,钧儿又长高了。”陈氏提醒道。
“是啊,钧儿确实又长高了,跟十二三岁的孩童一样高,再窜两年,怕是跟本王一样高了。”
“殿下,臣妾的意思是又要给钧儿准备做新衣衫了。”
“又要做新的?去年.哦,长高了。”朱载迟疑地说道,“宫里不是有给他做衣衫吗?”
“殿下,宫里是宫里做的,那是皇上的恩典。王府是王府做的,是殿下的宠爱。”
朱载砸吧着嘴巴说道:“又要做啊。现在府上又要添丁加人口,开支又要大一截。可本王的俸禄还是那么多,又没有就藩的食邑封地,唉.”
他目光在朱翊钧身上转了几圈,想起这孩子从小没了亲娘,五岁起又被接到父皇身边,在寂寥冷清的西苑跟着脾气古怪的糟老头。
可也多亏钧儿陪着父皇,自己才能转危为安。
想到这里,朱载心里又充满了慈爱,袖子一挥,“做吧,王妃说做就做,才多少钱啊,王府也不缺这点钱和布帛。”
“谢父王。”朱翊钧恭声谢道。
陈氏看着波澜不惊,如同一个大人似的朱翊钧,又是一阵心痛,伸出筷子,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钧儿,吃吧,都是爱吃的菜。殿下知道你要来,特意叮嘱厨房做的,是不是啊殿下。”
朱载抿了一口酒,正美滋滋地吃了一口菜,听到陈氏的话,含含糊糊地答道:“呜呜,是啊,吃吧,吃吧。”
第二天朱翊钧回到西苑,陪嘉靖帝吃早饭,打太极拳,上课。
回来吃中饭,散步消食,去统筹处议事,去南校场锻炼身体。
再回仁寿宫,洗澡吃晚饭,散步消食,然后陪着嘉靖帝看奏章和禀文。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蓟辽总督杨选谨奏:三月初二,朵颜卫有游骑扰边,古北口守将李丁派遣哨兵出塞,抓获其中四人。
朵颜卫酋长通汉叩关索要部属,副总兵胡镇出其不意,将他与其同党十多人擒获
通汉的儿子把里恐惧,带被抓住的哨兵到边墙下,请求交换他的父亲。臣探知,通汉乃辛爱妻子之义父,臣意欲以其牵制辛爱。并与通汉约定,以其四子轮流为质,以为人质,半年一换。
通汉依约召长子入关为质,臣再赐金银布帛若干,约其说服辛爱,与大明永世结好。对天盟誓,方遣还通汉
而后辛爱遣使通报臣,结约盟誓,不再纵兵犯境。蒙皇上皇恩浩荡,德泽四外,朵颜部通汉、土默特部辛爱在臣的苦心结营下,誓与大明结好。蓟辽边塞,当高枕无忧.”
朱翊钧看着这份奏章,越看越不对劲。
“陈洪。”朱翊钧叫着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的名字。
“殿下,奴婢在。”
“辛爱是谁?”
“回殿下的话,辛爱,全名辛爱黄台吉,又被称为黄台吉。孛儿只斤氏,是蒙古俺答汗长子,领蒙古右翼土默特部。以骁勇著称,骑射雄冠诸部,被称为蒙古右翼五勇士之一。”
嘉靖帝转过头来问道:“钧儿,怎么了?”
“皇爷爷,我觉得杨选此事做得不妥。关外蒙古人原本就对我大明心怀异心,杨选又耍小聪明拉拢通汉,牵制辛爱,不仅是与虎谋皮,还切切实实羞辱了通汉和辛爱一番。
此二人肯定心怀不满。
看杨选在奏章里洋洋得意地写着,通汉和辛爱如何心悦臣服,如何信誓旦旦要与我大明结好,孙儿觉得好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的?”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拢在胸前,眯着眼睛问道。
“皇爷爷,连我这九岁孩童都察觉到,通汉和辛爱,身为漠南鞑靼酋首,受此之辱,还如此折节恭顺,肯定是心怀不轨。
偏偏杨选还不自知,以为自己手段高明。孙儿担心,杨选被通汉和辛爱蒙蔽,放松警惕,会吃亏的。”
嘉靖帝沉吟一会,点点头:“有道理,陈洪。”
“奴婢在。”
“把世子的这番话写成批红,转给兵部,叫杨惟约盯着杨选,不要被鞑子蒙蔽了。蓟辽诸关,关乎京畿安危,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朱翊钧心里隐隐还是觉得不妥,但这种边关军备大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处置,心里也没底。
嘉靖帝也不会让他胡乱出主意。
过了一刻钟,嘉靖帝看到一份奏章,眉头一皱。
“钧儿,你看看。”
朱翊钧接过来仔细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但很快想到一件事。
“皇爷爷,孙儿记得御史林润的这份奏章,与前天东厂禀贴里,抄写的草稿大不相同啊。”
嘉靖帝冷然说道:“他此前那份奏章递上来,十有八九是石沉大海。这份奏章,却是犯了朕的忌讳。林润向高人请教过,重新写了今天的这份奏章。”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开口说道:“皇爷爷,孙儿想明天带着这份奏章,还有东厂抄写的原稿,出宫一趟。”
嘉靖帝目光一闪,等了二十几息,才缓缓地点点头:“好。”
第37章 要五世同堂的严阁老
第二天下午,朱翊钧又一次来到严府。
严府还是一样的冷清寂寥,死气沉沉。
严嵩还是那样的老态龙钟,有气无力。
看他的动作,听他说话,就感觉比其他人要慢一拍,但是你又会很耐着性子,等着他的慢动作,听着他的一字一顿。
“严阁老,这是一份弹劾奏章。”朱翊钧把林润的那份弹劾奏章的底稿抄件,递给了严嵩。
冯保连忙接过,走了两步,递给了严嵩。
严嵩颤颤巍巍的手接过那几张纸,仿佛有几十斤,抖动着放到桌面上,又慢慢地拿起玳瑁水晶老花镜,晃晃悠悠地戴在眼睛上,再又拿起那几张底稿抄件,双手哆嗦着伸直。
头歪着,就着窗框里投进来的亮光,眯着着浑浊的眼睛看了起来。
看了大约一刻钟,朱翊钧把一碗茶都喝得七七八八,严嵩终于开口了。
“世子殿下,这份奏章弹劾老夫与犬子,怂恿皇上,好道误国,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蒙蔽皇上,陷害忠良,疏远正臣,亲近奸邪.
这份奏章,它参不倒老夫和犬子。”
严嵩非常自信地告诉朱翊钧。
“严阁老说得没错,这份弹劾奏章写得全是狗屁。
口口声声弹劾的是严阁老父子,实际上剑指皇爷爷。要是准了这奏章,是不是说皇爷爷昏庸无道,敛财无度;受奸臣蒙蔽,亲小人,远贤臣,陷害忠良
也不知道这御史,脑袋是不是长在屁股上,居然写出这么一份奏章。到底是想弹劾严阁老父子,还是想借着弹劾名义,谏君以天下之名?”
严嵩笑了,满是老人斑的脸上堆满了皱纹。
“世子殿下说得对。这些人,只知道意气用事,做实事做不得,只好卖直邀名。”
朱翊钧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份抄件,递给严嵩。
严嵩从冯保手里接过,有些吃惊。
“殿下,这是什么?”
“严阁老,刚才你看到的是御史弹劾奏章的原稿抄件,这份是递上去的抄件。”
严嵩双眼寒光一闪,不做声地戴上眼镜,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严嵩的脸变得铁青,缓缓放下抄件后,他冷然道:“殿下,这位御史请教了高人啊。”
“没错。严阁老应该猜得出,这位御史请教了谁。”
“参劾我儿违抗皇命,从流配之地潜窜回原籍,继续花天酒地,有欺君之罪.勾结倭寇,意欲潜逃东倭,有叛国之罪.光这两条罪名,就足以制他于死地。这份奏章应该请教了徐少湖。”
严嵩跟徐阶斗了十几年,知根知底。
“上次老夫力主票拟斩杀通倭的东南五世家,徐少湖就以通倭罪名杀我儿,真是一饮一啄,报应不爽。”
严嵩悲呛地说道,卷起衣袖,搽拭起眼泪。
突然猛地抬头,期盼地问朱翊钧:“世子殿下,可有转圜余地?”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严阁老,正是上次你在内阁,力主严惩东南那五家通倭的世家,我今日才会来的。”
“世子,要老夫如何?”严嵩颤颤巍巍地问道,苍老的脸上满是苍凉悲哀。
“严阁老,前些日子,徐阁老表弟表侄犯法,被刑部审结,判斩立决和绞刑。徐阁老接到刑部部议奏章,当即就票拟了准行。”
“世子殿下,徐阁老勾的只是表弟表侄的命,你却要老夫勾亲儿子的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发妻不在了,连儿子也保不住了。”
严嵩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朱翊钧看着他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坐在地上哭得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心里有些不忍,但是很快就一闪而过。
“严阁老,皇爷爷给过严东楼机会。要是他老老实实在雷州待着,就算有御史上这份奏章,大家都好为他开脱。
严阁老,你自己说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朱翊钧的话让严嵩慢慢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