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紫禁城里宫殿多是木料所建,容易起火。南京城宫殿,多用砖石砌筑,少有失火。皇史里多珍藏皇家密档,十分重要,不容失火。”
蔡茂春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好。孺东,你继续。”
徐贞明知道蔡茂春在考究自己,继续答道。
“先帝诏书里,在布局上神御阁拟分为上下二层,上层存皇帝画像,下层存实录。
嘉靖十三年七月十七日,神御阁开工营建。
嘉靖十五年七月戊寅神御阁竣工,为单层砖石建筑,用于存实录等档案;历代先皇画像被安排另存于景神殿内,神御阁被先帝更名为‘皇史’。”
“说得好!”
一人从皇史门走了出来。
头戴乌纱帽,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官服,四十多岁,显得有些憔悴沧桑。
“秋华兄,这位兄台对我们皇史如数家珍。我们皇史,天字一号清淡衙门,这位兄台都能知晓典故,果真是博学强记。”
蔡茂春得意地哈哈一笑:“全宜兄客气了。这位是皇史编撰袁全宜(袁咸安),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座师都是养斋公(严讷),跟在下是同门,还曾经共过事。”
袁咸安连连摆手,“不敢与秋华兄相提并论啊!”
是不敢相提并论,以前两人都是千年咸鱼,只是而今蔡茂春咸鱼翻身,他却被挪到皇史,继续做一条很有前途的咸鱼。
徐贞明连忙拱手道:“晚辈徐贞明徐孺东拜见袁前辈。”
袁咸安拱手问道:“客气了。徐老弟是哪一科的俊才,现在何处高就?”
蔡茂春答道:“孺东早年中举人,可惜会试坎坷。我的一位同科好友是他的恩师,举荐到我这里。
现暂居国子监助教,且等后年的大试之年。”
袁咸安羡慕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只要进到西苑的那个圈子里,升官就跟喝水一样。
国子监助教好歹也是从七品。
自己熬了这么久,也才是从六品,人比人气死个人啊!
袁咸安羡慕归羡慕,不敢怠慢两位,朗声说道:“今日上官蔡少卿带着徐助教,莅临我皇史,皇史上下,深感荣幸。”
蔡茂春笑着说道:“老袁,你休得拍我马屁,皇史虽然归太常寺管,但你们非常特殊,属于财政单列单位,直接由户部拨款。
不要说我,就是我们李卿正都使不上劲。”
蔡茂春含蓄地点了一句,袁咸安脸上浮出苦笑,叹了两口气:“这都是命了。算了,不说那些丧气的事,来,秋华兄,孺东老弟,跟我来,我带你们参观参观。”
袁咸安强打着精神,领着二人进了门,先是直奔正殿。
“我皇史由正殿、东配殿、西配殿、御碑亭、门等建筑组成,四周围以城墙。
门你们知道的,刚刚进来时验过腰牌证件,进来后左右两边是东西配殿,我们现在直面的是正殿。
皇史正殿依石室旧制,为砖石结构,建在高四尺三寸的石台基,折合新制多少米”
徐贞明轻轻答道:“一点四二米。”
袁咸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说道:“周围绕以汉白玉护栏,面阔九间,长约十五丈一尺,宽七丈二,高五丈一尺。”
说完停住,与蔡茂春一起看向徐贞明。
“长四十九点四米,宽二十三点六米,高十九点二米。”
袁咸安忍不住赞许道:“孺东老弟精通算学,有前途,比我们都有前途。”
“前辈谬赞了。”
“皇史正殿为黄琉璃筒瓦庑殿顶,拱券式无梁建筑,主要收藏我大明宗室皇族的玉牒、皇帝实录、圣训、印信等。均存放在金匮内。”
袁咸安指着铁栅栏门里面说道,“正殿内存有金匮一百二十台,另贮《永乐大典》等古籍。这些金匮每个约长四尺、宽两尺、高三点五尺,用楠木或樟木制作,外部包裹鎏金铜皮,可防虫蛀、霉变。
东西两侧配殿,奉太子殿下令旨,现在用来保存内阁诏书和题本的副本,正本在西苑的架阁库里。秋华兄,你们要找的东西,在西配殿,请跟我来。”
袁咸安带着蔡茂春和徐贞明参观了一圈正殿,带着他俩来到西配殿,这里还另辟了一间房间,用做皇史编撰等工作人员的办公场所。
正巧有一人走了出来,见了蔡茂春,都很惊讶。
“蔡少卿怎么有空到我们皇史一坐?”
“田洲兄,我太常寺奉西苑之命,要召开九边清丈田地总结大会,需要翻阅一些内阁诏书以及题本。”
蔡茂春认识此人,他就是周秉洲。
隆庆元年年底,国子学助教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的俸禄折色严重,面对如山的外债,以及一贫如洗的家境,一根绳子上吊死了。
他的同科好友鸿胪寺主簿袁咸安,连同其他几位好友都察院御史周秉洲、礼部主事李治彬等五人,为其打抱不平,同时又为其凑集治丧钱银,端着碗举着旗子到朝阳门乞讨,轰动一时。
虽然在京官中口口相传,赞为朝阳门五义,却被高拱嫉恨上。他施展手段,把五人全部挪到皇史,利用此衙门的特殊性,打击报复。
五义的其余两人忍受不了,辞官回乡去了,现在只剩下袁咸安、李治彬和周秉洲三人,还在苦苦支撑着。
蔡茂春这次来皇史,真实目的就是来找周秉洲,三人最有胆气之人,也是他们三人的大哥。
李治彬也闻讯走了出来,蔡茂春眼睛微微一眯,朝阳三义今日全在啊。
好事!
蔡茂春寻得机会,让袁咸安和李治彬带徐贞明去抄录目录上所需的内阁明诏和题本,他留下来跟周秉洲窃窃私语。
过来半个小时,徐贞明三人回来了,蔡茂春也拱手与周秉洲三人告辞,施施然离去。
看着蔡茂春意气风发的背影,周秉洲握紧了拳头。
我踏马的再也不要做咸鱼了!
384.第383章 进击的皇史咸鱼们
384.
散了衙,周秉洲把袁咸安和李治彬拉到一处常去的酒馆单间,来上三碟菜,一荤两素,外加一碟花生,还有一壶最便宜的“精酿米酒”。
这是三人最高消费了!
都要养家糊口,能从高拱的压榨逼迫下,挤出这点钱置办这些酒菜,已经费尽心思节俭了。
给每人都倒上一杯,周秉洲举起酒杯:“来,两位仁兄,我们今日有苦中作乐,畅饮此杯!”
“好!同饮!”
三人一饮而尽,周秉洲抹了抹嘴巴,赞叹道:“王店家真是越来越讲良心了,这精酿米酒,水越掺越少了。”
袁咸安赞同道:“是的,今天这米酒,只掺了一成的水,良心真是越来越好了。”
三人对视而笑,笑着笑着,三人的眼泪水不由地流下来。
太子殿下大改官制,给大明官吏们增加津贴补助。同僚们现在吃香喝辣的的,没口称赞太子殿下恩德。
我们呢!
驴入的高拱!
李治彬搽拭着眼泪,“两位兄台,不瞒你们说,我真是熬不下去了,我真得想辞官回乡去了。”
袁咸安狠狠地一拍桌子,“不行,我们就钉在这里,我们就是要看着他高大胡子,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流着泪,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唱腔悲凉哀怨。
周秉洲冷眼看着两位好友,满腔愤慨无处发泄,淡淡地说道:“而今高大胡子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比隆庆元年还要更上一层楼。”
李治彬气得拍着桌子大骂:“这个高大胡子,坏心眼,烂心肠。以后肯定没有好下场!”
袁咸安看了他一眼,“骂有什么用?天下多少人在骂他,骂有用的话,他不知道死多少遍了。可惜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李治彬长叹一口气,“当初魏兄自尽,就是被他所逼。我等为了凑集魏兄治丧钱银,事出无奈,才出此下策去朝阳门乞讨。不想被高大胡子嫉恨,把我们挪到皇史。
在这里,我们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袁咸安苦笑道:“是啊,皇史名为太常寺代管,但财政度支却由户部直拨。高大胡子千挑万选就是选了这个地方,好来收拾我们。
皇史的日常维护费用,一文不少地拨下来。我们的俸禄,也一文不少。可是太子改制后增补的那些津贴补助,却是找各种借口克扣,一个子都不让我们见到。
没有那些津贴补助,光靠那些老黄历俸禄,我们三个是冻不死也饿不死,却在这京城花花世界里当起了苦行僧。
不,那些花和尚的日子比我们好过多了!
同僚们拿着津贴补助,日子过得滋润得很,我们还要过着这连野狗不如的清苦日子!”
李治彬又闷了一杯水酒,愤然道:“有亲友悄悄说,你们傻啊,户部给皇史拨下那么多的日常维护钱款,悄悄挪用一些,照样过好日子!
屁话!高大胡子就等着我们挪用侵吞皇史的钱财,好把我们送去菜市口,吃上一刀,他才算是真正地解恨啊!”
两人越说越悲愤,酒水一杯一杯地往嘴巴里倒。
周秉洲急了,把酒壶抢了过去,“我们只点了这一壶,你们都喝完了,我喝什么!”
说完,给自己酒杯倒满,连喝三杯,打了一个淡淡的酒嗝,这才把没剩下多少酒水的酒壶,放回到桌子上。
“两位仁兄,我们好歹也是寒窗苦读二十载,三场连捷,才得了功名,穿上这官服。我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让高大胡子如此作践我等?”
周秉洲的话让袁咸安和李治彬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我们朝阳五义,为了魏兄后事和家小,甘冒天大的风险,去朝阳门乞讨筹款,终于让魏兄家小,能够扶灵柩回乡,安顿度日。
旁人们都叫我们朝阳五义。现在呢?五义只剩下我们三人,还被人叫做皇史三咸鱼!
两位仁兄,你们咽得下这口气吗?”
袁咸安瞪着鼓鼓的眼睛,看着周秉洲,“周兄,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今天就去高大胡子回府的路上,堵住他,把他从轿子里揪出来,狠狠打一顿?”
周秉洲瞪了他一眼,“不用这么上头,我们另有它法。两位兄台,附耳过来。”
袁咸安和李治彬连忙把头凑了过来,周秉洲对着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周兄,这事靠得住吗?”袁咸安沉吟地问道。
没等周秉洲回答,李治彬恶狠狠地答道:“靠不靠得住我都愿意做!只要能狠狠恶心一回高大胡子,我就是被罢官回原籍也愿意!”
袁咸安心头一动,狠狠一拍桌子:“对,只要能恶心高大胡子就好!周兄,我也愿意做!”
“好!我们今晚就准备好!明天给高大胡子一个好看!”
“好!”
三人举起酒杯,欣然地一饮而尽!
“好酒!”
“是好酒!只掺一成水的米酒,就是好喝啊!!
第二天早上七点刚过,承天门左便门,也就是最左边最小的门,开始有官员排队,这些都是内阁的官吏。
自从余昌德午门哭阙后,朱翊钧下令,承天门关防也加紧,无腰牌文证者,不得入门。就算负责太庙和社稷坛日常清洁和维护的杂役们,也要持证入内,不得随意走动。
借口为了肃清关防,朱翊钧还把太庙和社稷台前的六科值房,给迁到都察院,合署办公。有心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这是要把六科合并入都察院里。
六科监察中枢,十二道监察地方。
这些验过牌证的官吏,绕过太庙,往左顺门走去,准备进文渊阁里入值办公,却看到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三人,各自一身半新不旧、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补丁的官服,神情肃穆,站在左顺门前,一人一口碗摆在跟前,头顶上扯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一行感情饱满的大字。
官吏都看傻了。
这是要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