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281节

  高仪和葛守礼站在门外,盯着屏风,不着急,也不出声。

  过了十来分钟,高拱换了一身家居常穿的湖绸直缀,戴着四方平定巾,提着衣襟走了出来,看到高仪和葛守礼两人身上的官服,突然愣住了,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早。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去,重新转到屏风后面。

  “给老爷换身新官身常服。”

  妾室和婢女不敢多问,又连忙给他换上一身崭新的朱色团领衫盘补官服,戴上一顶乌纱帽。

  高拱重新走了出来,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一眼,觉得很是奇怪。

  老高靠换衣服来发泄心中的烦闷和怨气?

  管它呢,只要他不犯浑作妖,就由他去。

  高拱在前,高仪和葛守礼在后,来到三人常坐的书房里。高拱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高仪和葛守礼在两边坐下。

  仆人端上三杯热茶,摆在三人跟前,缩着脖子嗖地一声就退出去了。

  高仪试探着问道:“肃卿啊,你的气消了吗?”

  “消气?老夫怎么敢有气啊!老夫当时只是万念俱灰。”

  万念俱灰?!

  高仪和葛守礼大吃一惊,这么严重。

  葛守礼在路上也琢磨出这件事不简单,叹了一口气说道:“新郑公啊,你当初不该在太极殿上让冯保下不来台。”

  高仪也明白过来,捋着胡须说道:“阉寺小人,睚眦必报。当初新郑公在太极殿上狠狠得罪了冯保,今日他趁着你紧要的关头,来上这么一出。

  唉,难堪啊,确实难堪啊!”

  高拱仰着头,喟然叹息道:“我高拱为官数十载,何曾受过如此大的耻辱!阉寺小人,老夫与他誓不两立!”

  高仪连忙劝道:“新郑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只要入了阁,立稳根基,自然就能与冯保小儿周旋到底。

  阉寺小人,终究不是正途大道,不足为患啊。再说太子英明,不会被阉侍蛊惑,新郑公不必担心。”

  高拱长叹一口气,“是啊,太子英明,怎么会被阉侍蛊惑呢!”

  西苑的太子殿下,就是太英明,我有些吃不消啊!

  高拱为官数十年,又曾经身为裕王府侍讲“总教头”,跟严党一系斗来斗去,维护着裕王,官场争斗的套路还是懂的。

  虽然脾气太急,有时候一上头就不管不顾。但是冷静下来,细细一琢磨,很多事情都能想得通。

  太子殿下跟先皇嘉靖帝一样,城府深沉,十分精明,身边用的那些内侍,各个都聪慧能干,但没有一个敢肆意妄为的。

  冯保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权倾朝野,可他肯定不敢背着太子做出皇史三子在左顺门摆碗乞讨的事来。

  他真要是敢那么做,太子在太极殿当场就会察觉,二话不说就会叫人把他拿下。

  如此看来,冯保是奉了太子的意思,“恰到好处”地搞了这么一出,目的就是要敲打自己。

  为什么敲打自己?

  难道自己头铁,嘣嘣的敲起来好听?

  高拱在换衣服的时候就想明白了,太子殿下是不满朝中有人还在揪住整饬诸藩宗室的新法不放。

  这些人接连上疏,打着彻底铲除宗室弊政的旗号,想堵死宗室参政的路子,这让太子殿下很不高兴。

  他现在的思路很明确,多管齐下,扶植新旧勋贵、国子监、宗室,拼命地往中枢和地方掺沙子,牵制科试出身的“正途”文官。

  高拱虽然也站在士林文官这边,但他更需要考虑自己的切身利益。

  科试正途文官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是一盘散沙,分成大大小小几十个派系,还派中有派。

  高党里,高仪和葛守礼关系并不和睦,高仪、葛守礼跟张四维、王遴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现在朝中也没有杨荣、杨士奇、杨溥、李贤、商辂、杨廷和这样冠绝群英的领袖人物,能把大家捏合在一起,拧成一股绳。

  高拱很清楚,朝中已经有很多正途文官,为了自己的利益,亦步亦趋跟随太子殿下。

  那自己为何要去当那个绊路石呢?

  一不小心就会被碾得粉碎。

  自己追求的是建功立业,名存青史,不是身败名裂,黯淡离场。

  高拱看了一眼高仪,想着如何跟他说,不要再在诸藩宗室上搞事了。

  葛守礼在一旁说道:“新郑公入阁,司礼监有冯保在内作梗,还是很麻烦啊。”

  高仪不服气地说道:“而今司礼监,内阁票拟由陈矩汇总,督理处由李春通禀,冯保名为掌印,更多的事务在东厂。

  新郑公得罪他就得罪了,他又不能在司礼监一手遮天。”

  高拱捋着胡须,还在斟酌着字词,想着如何劝说高仪,不想他反过来说道:“新郑公,你此前跟宫里的万福关系不错吗?可以通过他,与司礼监里的陈矩、李春帮忙搭搭线。

  内廷司礼监没人,新郑公在内阁就会束手无措啊。”

  高拱摇了摇头,敷衍地说道:“不着急。”

  高仪急了,“怎么不着急?新郑公,现在太子对此事的态度,我们不得而知,为何?苦于内廷无人啊。

  要是内廷有人在殿下面前帮我们转圜几句,又或者递一两句讯息出来,省却多少烦恼。”

  高仪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新郑公,就算左顺门一事,太子就此放过,可你入了内阁只是第一步,你要想有所作为,必须要内廷有人帮忙照应,要不然你的票拟进去就被否了,这阁老做着有什么意思?”

  葛守礼从高拱漫不经心的神态里看出些什么来,故意问道:“新郑公,你怎么换了一身官常服?”

  高拱随口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高仪也瞥了葛守礼一眼,看你问的什么问题,没看我们在这里讨论要紧的事吗?

  当下还有什么事比高肃卿入阁要紧?

  葛守礼继续问道:“新郑公,老夫看你进屋换了一身直缀,出来后察觉不对又换了一身官常服,可有什么说法?”

  高拱从葛守礼的话里听出,他察觉到某些迹象,笑了笑,“老夫在等人。”

  高仪和葛守礼同时都愣住了。

  “等人?新郑公等谁?”

  高拱长叹一口气,“如果此人来了,今后的事情都好说,我老高也不用再回乡读书。要是此人没来,就万事皆休!”

  高仪和葛守礼面面相觑,不明白高拱话里的意思。

  寂静了几分钟,有管事在书房外禀告。

  “老爷,有客拜访。”

388.第387章 子象,认命吧。

  388.

  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一眼,很是惊讶。

  老高,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命了,还算了这么准。

  一回来就算定有客要来,还特意换了一身官常服。

  高仪心急,当即问道:“谁来拜访?”

  管事在门口答道:“少府监掌印太监杨金水杨公公。”

  高仪和葛守礼脸上都是不可思议,异口同声地问道:“他怎么来了?新郑公,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高拱起身对两人说道:“两位兄台现在这里暂坐,老夫去迎一迎杨公公,等谈完了老夫再回来解答两位的问题。”

  说罢,高拱提起衣襟,迈着四方步,走出了书房。

  到了前院前厅,见到了身穿斗牛服,头戴鎏金三山帽的杨金水,高拱连忙上前拱手道:“杨公公大驾光临,高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啊!”

  杨金水笑呵呵地答道:“高公客气了。金水不请自来,叨扰了高公的清静啊。”

  “杨公公这话说的,请中院花厅用茶,请!”

  “请!”

  高拱把杨金水请到中院花厅里,两人对坐下,仆人端上茶杯,高拱开门见山地问道。

  “杨公公来敝府,可有什么指教?”

  “为左顺门之事而来。”

  “左顺门!”一提到左顺门,高拱就一肚子气。

  隆庆元年年底京官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俸禄折色过多,积愤之下上吊自杀。而后他的好友“朝阳五义”在朝阳门摆碗乞讨,成为高拱仕途中最大的污点。

  现在有人在他快要愈合的伤口上撒盐,他当然恼怒。

  “这三个宵小,目无上官,居然在皇城之内,内阁玄门,肆意妄为,混淆视听,污蔑朝堂大员,必须严惩!”

  高拱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杨金水指着高拱笑着说道:“高公,你看你,又急了!”

  随即他语重深长地说道:“高公,你是要入阁为阁部,执秉权柄,佐君料理政务的人,当为百官之楷模,怎么说着说着又急了。”

  高拱脸色变幻了几次,缓缓转霁,捋着胡须答道:“杨公公提醒得对,老夫就是性子太急,吃了太多的亏。

  可惜啊,这脾性从年少到现在年迈,总是改不了。不过新近两年,却是收敛了许多,只是今日之事,着实让人生气。”

  杨金水瞥了他一眼,“咱家觉得,生气是自寻烦恼。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高公马上要入阁了,这可是百姓们所说的拜相啊。”

  高拱连忙答道:“臣才学浅薄,德不配位,不敢奢望。”

  杨金水抓住他这句话,追问道:“奢望?高公难道要推辞入阁之事?”

  高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杨金水继续说道:“咱家出西苑时,太子殿下交待道,此事还是高部堂不够宏量。

  三名小官的仇,也要记在心上,实在是不划算。当初就该豁达一些,还能落个宽仁大度的好名声。”

  高拱讪讪答道:“老夫天性如此,实在难改。

  杨金水摇了摇头:“别人说改不了,咱家信,高公说改不了,咱家是万万不信。高公是谁?是先帝爷千选万选出来,给皇爷当老师的人才。万千士子大才里的人尖子。

  这点小毛病,还不是说改就改了。”

  高拱听明白了,人家说的不是改毛病,而是改一直坚持的主见。

  改什么主见?

  他心里琢磨出几分来,但是没有明着回答。

  “老夫自入仕以来,恪守祖制,严循臣礼。

  皇上即位,太子秉政,老夫蒙恩从农耕之地召回,以布衣而擢部堂,付畀之重,重逾万钧。老夫竭尽所能,补偏救弊、革新图强、夙夜兢业、以承天眷。”

  杨金水哈哈大笑:“恪守祖制,革新图强,高公果真好本事。”

  高拱淡淡一笑,脸色不变,丝毫不为杨金水的暗嘲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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