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中要害了!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
世子的口才是越来越厉害,连最顽固执拗的海刚峰,都被吃得死死的。
海瑞激动地站起来,拱手说道:“世子深明大义,高瞻远瞩,臣一定会牢记这句话。你一点光,我一点光,千千万万颗赤诚之心,终将汇集成一轮太阳,照亮大明。”
“刚峰先生言重了,请坐,我们继续交流,探索利国利民之路。”
“殿下请继续说。”
“田地是有限的,还要靠天吃饭。这世上,最苦的就是做农民,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海瑞再也绷不住,泪流满面地对着朱翊钧长躬作揖,怆然道:“世子殿下,有你这句话,大明百姓幸哉啊!”
朱翊钧连忙扶起他,“刚峰先生,我们终究不是神,也没法像神仙那样呼风唤雨。与其祈求上苍风调雨顺,还不如多想法子,多给百姓们创造出几条活路来。”
海瑞一边搽拭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道:“多创几条活路来?”
“大兴工厂,一来可以增强国力,二来为百姓提供便利,三来为百姓们创造一条活路来。进工厂做事,赚取工钱,也能养家活口。
抑强扶弱只是一种手段,鼓励富人铺路修桥,赠衣施粥,多做善事也是一种手段。我们不能阻止百姓通过合法手段发家致富,只能让他们不能为富不仁。
有时候,过于暴烈的手段是达不到效果,以疏导为主,讲水到渠成的经济手段说不定更有效。”
海瑞怀疑地问道:“水到渠成的经济手段?”
“刚峰先生,假设陈州连年灾荒,缺粮少粮,粮价暴涨数倍,百姓苦不堪言,请问你该如何处置?”
海瑞毫不迟疑地答道:“开仓放粮.”
朱翊钧打断了他的话,“太仓没粮了。”
海瑞一噎,迟疑一下继续说道:“发布公告,不准粮商涨价,违者斩!”
朱翊钧淡淡一笑:“前宋皇二年(1050年),吴州、两浙路爆发大饥荒,杭州灾情尤重。时任杭州知州的范文正公,一边鼓励百姓储备粮食,一边引导各佛刹寺庙募工兴建。
当时杭州粮价暴涨到每斗一百二十钱。范文正公就发布公告,把粮食的收购价格提升到了一斗一百八十钱,还令属下四下张贴榜文,向各地传播杭州米价上涨的消息。
各地商人们听到杭州米价暴涨,争先恐后地往杭州运粮,以谋取暴利。范文正公等到各地粮食聚到杭州后,下令把价格降到原来的价格。
粮商千辛万苦运来粮食,不可能又耗费人力财力运回去,只好忍疼按市价出售。杭州米价应声大跌,居然恢复到正常年份的价格。”
海瑞听得目瞪口呆。
范文正公可是历代文官士大夫学习的楷模,他居然也是个老六?
海瑞冥思苦想后,受到刚才米价涨跌的启发,又开口问道:“殿下,百姓青壮去了工厂,数以十万计,他们要买粮食吃,岂不是要把米价涨上去了?还是与民争利啊。”
“无妨。青壮百姓去了工厂,产出丝绸棉布铁制农具,可运到南海诸国,如占城等地。那里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无数的稻谷。一船丝绸棉布,起码能换五六船粮食回来。”
海瑞脑子很乱,还能这样搞?
不过听上去好像可以这样搞。
“殿下,永平府大兴工业,该如何做?”
朱翊钧摆摆手,“刚峰先生,谈这些还早,我们只是探索。”
海瑞默不作声。
赵贞吉和徐渭却心里有数。
有东南粮饷统筹处这样行之有效的模版放在这里,永平府大兴工业如何做,还用说吗?
当然还是同样的套路了。
只是现在不好说出来。
又聊了半个时辰,海瑞昏昏沉沉地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朱翊钧在想,今天这番谈话,说服了他吗?
怎么可能!
要是他能轻易被说服,那就不是海瑞了。
不过今天这场谈话,算是与保守儒家势力的一次试探性的交锋。
海瑞今天没有准备,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灌了一脑子的新观点,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但他不是傻子,回去后很快就会想明白,然后再从他熟读的儒家经义里找到反驳的论据。
不过这些对于自己而言,无所谓。
自己的皇爷爷,嘉靖帝就不是个跟文官士大夫们讲道理的人。
自己身为他的好圣孙,能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讲道理?
海瑞走出西安门,心里充满了激情以及责任感!
世子英明,以后一定是位圣明天子,大明有幸!
身为大明忠臣,自己要帮他远离奸邪。
朱翊钧料想的没错,刚出来没多久,海瑞就转过弯来,明白世子话里话外,要以统筹处模版,在永平府搞工业。
不行!
海瑞暗暗对自己说道!
统筹处这样纵权敛财、乱国害民的机构,坚决不能让世子再待在里面,必须铲除掉。
必须把世子从可能要滑下去的邪路上拉回来,让他成为大明中兴明君!
海瑞暗暗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第41章 北虏破边
嘉靖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普通的一天。
朝阳门车水马龙,无数的马车、牛车、人力车排着长队,向朝阳门里驶去。
京师百万军民所需的粮食等物资,就是靠这些车辆运进城中各处官仓、民仓。
通惠河船只密密麻麻,如同暴雨前池塘水面上浮出的鱼儿,一眼看不到边。
通惠河的另一头是通州,北运河最重要的中转仓储地。
漕船沿着运河来到这里,把南方的粮食、布帛、香料等各种物资卸载下来,再通过通惠河的小船运去朝阳门外的码头。
最后通过那些河流一样的车辆,运进京师。
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像蚂蚁一样,在这条生命线上忙碌,源源不断地向京师输送着血液,让它在朝阳下逐渐鲜活生动。
太阳越升越高。
薄雾在阳光下慢慢被驱散,朱墙黄瓦,雕梁玉砌,大小院子,宽窄巷子,大明朝心脏的全貌逐渐出现在北方大地上。
突然间,几股浓浓的黑烟在东北方向冒起,如同几把黑色的长矛,刺破了湛蓝的天空。
狼烟!
北虏破边犯境的示警狼烟!
朝阳门城楼上的守军最先发现,拼命地敲响了警钟。
铛铛!
急促的钟声中,无数的京营士兵从各个营房里钻出来,穿棉甲鸳鸯袄,手持刀枪,飞快地向各自的岗位冲去。
接着是通惠河码头,通州城,陆续敲响警钟,士兵们纷纷钻了出来,扼守各城门关卡。
百姓们纷纷逃散,刚才车水马龙的朝阳门不到两刻钟,消散得只剩下上百士兵在放置拒马木鹿。
繁忙的通惠河,一个时辰后也空荡一片,刚才还密密麻麻的船只,不知躲去了哪里。
通州城内外无比紧张,官仓、民仓,雇佣了数以千计的民夫,拼命把堆积在通州运河码头上的物资,运回城里去。
西苑也看到了冲天的狼烟。
京师各城门警戒的钟声也传到了西苑。
嘉靖帝震惊,紧急在仁寿宫召见了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杨博。
四人穿着绯袍官服,急匆匆地从西安门进了西苑。
走在第二位的高拱没有看到内阁首辅严嵩,不由地越身上前,问前面引路的黄锦。
“黄公,严阁老没请来?”
黄锦转头看了他一眼,“严阁老体迈,皇爷允他在府上休养。且兵部武备之事,很久不让他管了。皇爷说了,不必请他。
还有一位袁阁老,奉皇爷圣谕到朝天观祈福打蘸去了。”
这时候还搞这一套。
高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严嵩居然没被叫来,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严世蕃及其同党罗文龙等人,被锦衣卫奉诏从江西原籍缉拿回京,押在诏狱里。刑部、大理寺会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还在审理当中。
不过严嵩前些日子上了请罪奏章,表示绝不包庇孽子,请皇上和法司依法办事,严惩不贷。
严世蕃是难逃法网。
徐阶与杨博对视一眼,流露出忧愁之色。
北虏又一次破边犯境,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以来的第一次,皇上震怒,可想而知。
兵部尚书杨博,兼管兵部边备事的阁老徐阶,都难逃干系。
如何在皇上的万丈红莲业火中脱身,是两人急需考虑的。
其余的,如高拱越位跑到前面去了,严嵩意外地没有被召见,他们都来不及考虑了。
李春芳却是四人中最坦荡的一位。
他今天的任务非常明确,全程划水。
众人心神各异地跟着黄锦,来到仁寿宫偏殿门前。
四人停下,黄锦进去禀告。
“皇上,兵部尚书杨博,内阁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奉诏觐见。”
“宣!”殿里传出嘉靖帝不怒而威的声音。
“是!”
徐阶、高拱、李春芳和杨博依次进到偏殿里,只见殿中垂下一道青帐帷幔,把殿里的一半空间遮住。
隐约可以看到一身赭红道袍的嘉靖帝在帷幔后面坐着,旁边还坐着一位少年。
想必就是裕王世子殿下。
“臣徐阶/杨博/高拱/李春芳叩见皇上!”四人跪在水磨地面上,磕头行礼。
“起来,都起来!”嘉靖帝语气中很不耐烦,站起身来,在帷幔后面焦急地走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