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看着王一鹗,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早就意属你来兼抚山东。”
是啊,要不是早有密令,王一鹗能来得这么快?
要不是早有督理处廷寄的密令,山东水陆各部能听他调遣?
“你来了,老夫就能放心回京了。”海瑞迟疑一会,轻声道:“子荐啊。”
“海公,学生在。”王一鹗恭敬地答道。
“你这只王鱼鹰啊,记得给孔圣人留份体面。”
王一鹗看着黝黑苍老的海瑞,双眼噙着泪光答道:“海公放心,孔圣人还有一份体面在京城里。”
海瑞拉着王一鹗的手,殷切地交待着:“子荐,公生明!公平公正,天下为公,才有我大明!记住了,切切记住了。”
王一鹗声音嘶哑,恭声道:“海公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439.第438章 王鱼鹰爱吃鱼
439.
东平州以北运河河面上,一艘官船缓缓北行。
舒友良端着一碗黑漆漆如墨汁的药,从后舱走了出去,沿着左船舷往前走,走到前舱门口,王大贵连忙伸手去接。
“少来!这药烫手,换来换去,小心洒了。”舒友良叫唤了一声,王大贵连忙闪到一边,继续在舱门前守着。
舒友良端着药进了前舱,海瑞坐着里面,看着一叠叠卷宗,时不时咳嗽两声。
“老爷,喝药了。”
舒友良把药放在桌子上。
“先凉一凉。”海瑞把卷宗一卷,往椅背上一靠,双眼一闭,十分地疲惫。
“老爷,王督宪坐镇兖州,清查孔家的脏事破事,备受打击的应该是孔贞宁他们。据说孔家的实权被他把持着。怎么感觉备受打击的是老爷你呢?”
海瑞跟他斗嘴都斗习惯了,都懒得睁眼,嘴里冷哼两声:“怎么说话的?”
“老爷,我是嘴巴说话的。你这身子骨,一向硬朗,活到八九十岁都不是问题。我孙子的婚宴喜酒你都能坐上主席位,怎么一出曲阜你就染上风寒了?
肯定是心里有事。”
“老爷我心焦王子荐兼抚山东。他年轻气盛,有些事老夫担心他拿捏不住。”
“老爷,看你话说的。王督宪年轻气盛,可人家的官做得比你还要大。我倒不年轻气盛,还不得伺候你,给你熬药端药。”
“你这狗才,嘴巴子真是越来越利索了。也是,我和你,主仆二人,风雨同路,走过的路没有八千也有一万里吧。旅途寂寞,斗斗嘴巴,逗逗乐子,开心舒畅。”
舒友良开心地说道:“这就对了,老爷,我们做人就应该开开心心的才对!”
“天下还有这么多百姓备受欺凌,缺衣少食,老爷我怎么开心得起来啊。”
“老爷,该做的你都做了。现在太子殿下英明,又是位下棋的国手。这一步步的,先前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回过头来,才明白下得是绝妙。
看前些日子的《皇明朝报》,俺答汗意欲在大同镇寇边,我军严阵以待,殿下又调戚帅的兵马准备抄其后路。一番言辞呵斥,俺答汗羞愧难当,退兵而去。
现在山西、大同、宣府还有陕西、宁夏等镇,重新开边互市。大好事啊。”
海瑞睁开眼睛,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个大好事?”
“小的读书不多,生性粗鄙。但是也知道一个道理,丢下的面子,很难再捡起来。大同镇一役,俺答汗的面子丢了个精光,此起彼伏,那我们大明的面子就涨了。
出来混的,靠得就是面子。俺答汗威严大损,以后他再无余力南下寇边,天天忙着窝里斗。”
海瑞赞许道:“你小子还有几分聪明。”
“嘿嘿,老爷,我读书少,可我不傻。”
“你刚才说太子殿下是下棋布子的国手,下的绝妙,怎么个意思?”
“老爷你看,东边女真人歇了菜,察哈尔部的图们汗砍了头,西边的俺答汗吃了瘪,南边打劫的西班牙人被暴揍了一顿,安南莫氏覆灭在即,加上消停的朝鲜和日本。
扳着手指头算,咱大明的外患是不是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咱们太子殿下给按了下去,各个都老实了,至少十几年内没有余力闹事。”
海瑞眼睛一亮,舒友良这小子胡猜乱想,还真被他瞎猜到些东西。
“然后呢?”
“老爷,你们读书人老是说什么‘攘外者,先安内’之类的话。”
“前宋赵普给宋太宗说的话,‘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对,就是这句话,反正我是记不住。你们老是说‘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可咱们太子殿下偏偏反其行,他先攘外,再安内。”
海瑞猛地站起来,直直地盯着舒友良。
“你这狗才,肚子里几两肥肉几两瘦肉,老夫都一清二楚,你小子绝想不出这些话来。肯定是听谁念叨,然后在老爷我这里来装腔作势。”
“怎么可能!老爷,你怎么能低看了我!我也是每日熟读朝报和政报,关心时事的人。”舒友良狡辩道。
海瑞想了想,身边还是那些人啊。胡广生四人他很熟悉,也想不到那么深。
王大贵!
死皮赖脸要拜在自己门下为学生,自己推脱不得。人家好歹也帮着搭救了杨云鹏,虽然说拿钱办事,可跟那些贪官打交道,不用钱开路怎么行?
海瑞暂驻曲阜驿站,王大贵帮着忙前忙后,处理琐事非常利索有条理,比蒙头瞎转的舒友良和胡广生强多了。
海瑞也看出此人有忠义之心,是良善之辈,又是卫所军户子弟,于是不收为学生,却是答应举荐他进西山武备学堂进学,跟着一起进京。
“是王大贵跟你说的吧。”
舒友良翻了个白眼,老爷,让我装回逼又怎么了?
海瑞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自己没猜错,“去把他叫进来。”
“信外人,不信自己人,老爷,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啊。”舒友良嘴里嘀咕着,出船舱把王大贵叫了进来。
“海公,你唤学生有什么事?”
海瑞把舒友良刚才装比的话简要说了一遍,问道:“这些话是你跟他说的吧。”
王大贵看了一眼舒友良。
他仰着头,转向另一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是的,学生跟良叔闲聊时顺口提了几句,无心之语,请海公不必放在心上。”
“老夫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继续说说,太子殿下这先攘外再安内之计。”
王大贵知道这是海瑞在考究自己,想了想答道:“海公,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做事高瞻远瞩,走一步看十步。
学生斗胆猜测,殿下这先外后内之计,一是外患简单,倭寇、女真、图们汗、俺答汗、安南莫氏,中间又多了个西班牙,全在明面上。
外患可用刚猛之招,整饬兵马,筹集粮饷,军略并行,剿灭即可。
其次是内忧复杂,盐政、财税、田地、吏治、宗室等,无不牵涉甚广,牵一发动全身。故而殿下在处置外患之时,大刀阔斧,勇猛精进。处理内忧时,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先外后内。外患剪除,就能全心全意处置内忧。鼎新革故,再兴大明。”
海瑞盯着王大贵,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更重要一点,你没有说。说吧,在老夫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大贵迟疑一会答道:“剪除外患,大浪淘沙,可聚拢兵权,汰劣存优,编练强军。学生读史书时明理,兵强马壮者,方为真天子!”
海瑞盯着王大贵,足足看了三四分钟,看得王大贵后背发麻。
全天下敢在海瑞这凌厉如刀的目光下保持镇静的人,没有几位。你心中无愧也扛不住!这世上心中真正纯贞无愧的,有几位?
海瑞欣然长叹道:“想不到老夫兖州一游,居然遇到了一位如王子荐一样的人才。”
舒友良在旁边撇撇嘴,“王督宪外号王鱼鹰,像他有什么了不得?”
海瑞微叹了一口气,朽木不可雕!
他伸伸手,示意王大贵和舒友良都坐下。
“都坐!大贵,你和友良坐着说话。”
海瑞转向舒友良问道:“那你知道王子荐为何被人称为王鱼鹰?”
舒友良想了想答道:“王督宪爱吃鱼?”
440.第439章 老爷,你可真是枯木逢春啊!
440.
海瑞对舒友良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舒友良抢先说道:“老爷,王督宪爱不爱吃鱼我们再说,你先把药喝了才是正事。已经凉了不烫,再晚点就冷了。”
说着,舒友良起身从书案上端起那碗药,端到海瑞跟前。
海瑞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那碗药,憋着气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完了后把碗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呼呼地出气。
舒友良对着王大贵挤眉弄眼,“我们老爷穷苦人出身,却是怕吃药,嫌苦,嘿嘿。”
海瑞不跟他计较,卷起衣袖搽了搽嘴巴,继续说道:“王子荐五岁识字,过目不忘,七岁时即能赋诗,世人称奇,十八岁中举,十九岁进士及第,少年得意。
嘉靖三十三年子荐任南京刑部主事,不久晋升为员外郎,他经手的案例无论大小,清明公断,当事人无不折服。
当时南京振武营闹饷,他翻身上马,单骑往来于军中,出其不意先斩杀为首几位军校,然后面对群情激愤、纷杂喧嚣的众军士,晓以利害,平息了兵乱。”
王大贵听得津津有味。
舒友良一边听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瓜子来,喀喀地吃了起来。
王大贵闻声转过头,很是诧异。
海瑞早就习惯了,继续说道:”嘉靖四十年,子荐改任建宁知府。当时东南倭寇肆虐,建宁几家大户收买了几十位真倭,勾结了数千山盗海贼,围了建宁城。
子荐一边向省城急报求援,一边与贼寇斡旋。他很快打探出事情原委,暗地里收买那几家大户,说愿以官库里的钱粮相输,以求平安。
大户贪其利,暗通城外贼寇,暂缓攻城。子荐又使离间计,故意散布消息,说钱粮已经给到了几家大户。城外贼寇大忿,撤兵十里,要那几家大户说清楚。
子荐暗地里早就捉拿了那几家大户,然后以他们的名义与城外贼寇纠缠,拖延时间。待到时任福建按察副使汪伯玉(汪道昆)奉谭子理之命,领兵驰援,先暗地里与子荐联络。
子荐得了信,以那几家大户的名义,约贼寇酋首在城外二十里外的某地会谈,然后与汪伯玉合兵一处,擒贼先擒王,杀了真倭以及十几位贼寇酋首,然后大破贼寇。
完事后,子荐把那几家大户悉数斩杀,家产分于立功将士,却在奏章里报称大户是被贼寇所杀,家产被贼寇所掠。
没多久那几家大户的亲眷知道了消息,联络地方和京里的亲朋好友,弹劾王子荐。打了半年官司,幸好汝贞公得当时为世子的太子殿下器重,主持东南剿倭大局,把此事禀于殿下。
殿下认为子荐其无过,反而有用,多加重用,进而在东南剿倭,以及江西剿贼中脱颖而出,平步青云。”
海瑞总结道:“王子荐足智多谋,又生性狡诈狠辣,行事迅疾凶猛。当时有人形容,倭寇山贼一旦被他盯上,就好比鱼儿被鱼鹰盯上,九死一生。正好他又名一鹗,于是王鱼鹰之名就此传开。”
舒友良噗噗地往衣襟卷起的布兜里吐瓜子皮,嘴里不停地说道:“有趣!有趣!王一鹗前两月就派杨哥儿到兖州府暗中打探消息,看样子这一次孔家就是那条鱼,好,好啊!大快人心!”
海瑞看着沉稳的王大贵,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大贵,你此前说你先严是任城卫百户,五年前因为撞破了什么事,被构陷丢官下狱,幸得同僚旧友相援,才免除牢狱之灾,却郁郁而终。”
“是的海公。”
“你先严可有跟你说撞破了什么事?”
“有说。”王大贵开口道:“当代衍圣公少年袭位,一直逗留在京师,娶妻生子,只是每年回曲阜主持年祭一次。
五年前,衍圣公携诰命夫人及两位少公爷回曲阜,准备祭祀。家父身负守府护卫之职,四处巡视,不意在后厨发现有人意欲在饭菜里下药,毒害两位少公爷。
家父当即将涉事厨子和下人缉拿,关在孔府偏院里,等阖府祭祀完毕,再由有司审理。不想当夜那两人就横死,然后有人出首,说家父意行不轨,被厨子和下人察觉,反咬一口,再杀人灭口。”
海瑞听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