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看了他一眼,气得鼻子冒烟,但是刚才的气焰确确实实被打压了下去。
李春芳继续说道:“边事糜烂,皇上忧虑,殚思竭虑,定下这方略,我们做臣子的遵行便是。”
“便是就便是。只是这人事,归六部管,六部听我们内阁的,我们得好好掰扯掰扯。”高拱还是那个性子,心里服软了,但气势上不能输。
“胡汝贞、谭子理以宣大、蓟辽两总督兼任总办,说得过去。还有位总办郑洛,是什么来历?”
“郑洛郑禹秀,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授登州推官,查纠过多起冤案,弹压过几次海贼扰境。三十九年入朝为御史,巡察辽东等地,指出积弊,纠偏查漏,得兵部杨公赞誉。
四十一年,奉旨查鄢懋卿、万、万虞龙等贪污盐课案,查证严世蕃为幕后主谋,皇上下诏,斩鄢懋卿、万、万虞龙等。”
李春芳娓娓道来。
高拱默然无语,这份履历说得过去,无可指摘。
“司务厅都事萧大亨又是什么来历?”高拱继续问道。
李春芳答道:“萧大亨萧夏卿,四十一年进士,授山西榆次县令。榆次连年灾荒,民众饥寒,流离失所。
萧夏卿张榜招抚流民,聚集乡兵清剿寇贼,绥靖地方。胡宗宪巡视山西镇时得知其才,颇为赏识,举荐为司务厅都事。”
“军械厅都事胡如恭又是何人?”
“胡如恭胡盛才,嘉靖三十七年进士,宁波推官。胡汝贞在东南剿倭,大兴火器,胡盛才负责督造,不到一年督造出鸟铳万余枝,大小火铳四百门,弹药无数,因功被赐工部主事衔。”
各个都是人才啊!
一位勇于任事,一位能断任繁,一位擅造军械,世子党人才济济啊。
高拱继续问道:“徐渭徐文长,怎么被安排去参事房任参事?干什么的,机要文字吗?”
“参事房承上官之命,掌拟订及审议条律章程和命令事宜。”
“说那么多,还不就是机要文字。”高拱撇撇嘴,对边事侦查科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刺探情报的机构,文官们天然地排斥,但是又知道这是上位者的手段,干脆视而不见。
“老赵呢?赵大洲还在统筹局?”
“是的,大洲先生领户部左侍郎衔,主持捐输赈济统筹局事宜。”
“难怪不设粮台,有大洲先生和统筹局,还怕没有粮饷。”高拱阴阳怪气地说道。
海瑞上《治安疏》惹恼了嘉靖帝,直接被打入诏狱。
群臣惶然不安,生怕又要兴起大狱,也就没人再愿意去提什么统筹局。
这让高拱等正直之臣十分恼怒!
一点点挫折就让们退缩了,读书人的骨气呢!
刚才一直不出声的徐阶开口道:“高新郑,这是皇上发的圣谕,我们做臣子的,遵行便是。且这些官职人名,都是皇上拟定的,你妄加议论,多加指摘,这不是内阁咨政备询之责。
就算要行封驳之权,那也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事。”
徐阶在敲打高拱。
现在的内阁,听着位高权重,可实际上就是皇上在外朝的秘书班子,要摆正位置。
高拱听着徐阶的话,心里的怒火腾腾地往上冒,但一时半会不好发作。
李春芳看在眼里,心里暗叹。
世子殿下建议把高拱补入内阁,用意深远。
他跟徐阶的性子,一个是霹雳火,一个温吞水,早晚水火不容。
徐阶资历深,声望高,六部和都察院里人脉广,能把朝局平衡得四平八稳。
高拱有才干,有冲劲,做事风风火火。
更关键他是裕王老师,当了九年的老师。裕王一旦即位,高拱就会一飞冲天。
徐阶再如何也不敢往死里得罪高拱。
于是两人就这么拧巴地周旋着,朝局反而平衡住了。
第64章 东南之事要稳
徐阶把高拱、李春芳叫来,其实就是跟他们通下气,没有指望能商量出什么事情来。
等高拱和李春芳走后,没过多久,张居正被请进徐阶的值房。
“叔大,坐!”
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徐阶客气地说道。
“有去看海瑞吗?”
“回老师的话,有去。海刚峰在诏狱里,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看书?他还真看得进去。”
“海刚峰是无欲则刚。”
“是吗,海刚峰真的是无欲无求吗?”徐阶眯着眼睛反问了一句,随即挥挥手,“好了,不说他了。杨博由兵部转去了吏部,兵部由江东接执。此事,你知道了吗?”
“有听说。”
“我听杨公说,你有转任地方的意思?怎么心生出这么个念头?我安排你去国子监任司业,觉得不妥?”
“老师,国子监司业清贵之职,学生并无意见。只是学生自翰林院入仕,转历都是清贵之职,无地方历任。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学生想到地方任职,也是这个意思。”
“荒谬!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那是法家的谬论!儒家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明明德,自然就能亲民,进而止于至善,天下大同。
你转历翰林院等清贵之地.”
徐阶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
“是不是世子对你说了些什么?”
张居正没有正面回答:“老师,学生于嘉靖三十三年,因病回荆州休养。游历荆州诸地,发现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回京后一直思索解决之法。
这两年执教于西安门,我与世子殿下时常交谈,很多疑惑骤然开窍。
学生跟世子谈及解决时下积弊的一些想法时,他说学生过于理想化,有不通实情之弊端,还建议学生到地方任职,了解整个大明从上到下的运作.”
“荒谬!荒唐!”徐阶不客气地说道,“世子十岁孩童懂什么?他身居深宫,左右皆是妇寺,能知道什么?
哦,回裕王府时路过南市,逛一逛庙会就知道民间疾苦,就清楚大明实情了?
荒谬!
叔大,你是世子的经义老师,自应用心教诲,把他培养成如裕王一般的谦谦道德君子。怎么还受他孩童痴言乱语的影响!”
看到张居正默然无语,徐阶头痛。
张叔大,到底你是老师,还是世子是老师?
怎么上了三四年的课,你反倒受他的影响了?
可是徐阶也知道,张居正也是个很执拗的人,做出了决定,旁人很难改变。
本来不想管他,可是想到自己的衣钵,后人的富贵,可能全部系在他身上,又不能不管。
徐阶按捺住性子问道:“叔大,你的意思是什么?”
“老师,学生是这样想的。蓟辽总督谭子理上奏,说山海卫至密云一线,边关经过一番修葺,缺破的城墙补上了,还增设了一百六十座哨楼。
按例,朝廷要派出巡关御史,巡视验查。学生想做这个巡关御史。”
“好吧,你去吧。”徐阶笑了,“胡汝贞也上奏,说把宣大一线修葺了一遍,朝廷也要往那边派遣巡关御史。叔大你倒是机警,知道那边情况微妙,不愿趟浑水,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张居正苦笑道:“老师,学生虽然身在清贵之地,但是也听说过山西、大同等镇,晋商向关外走私异常猖獗。晋商背后是晋党,晋党有高拱。
学生与高拱既有裕王府侍讲同僚情分,中间又有老师你在内阁与他暗中不合。我去了宣大,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知道就好。
当初胡汝贞在东南,搞得东南地方寝食难安,咬牙切齿。老夫以大局为重,按住了他们,隐忍不发,终于维持过去。现在胡汝贞去了山西大同,换做晋商难受。
可是高新郑心性不如老夫镇定。他肯定咽不下那口气,会和胡汝贞扛上。他啊,是不知道你那位学生的厉害。看着吧,他早晚要吃大亏的!”
张居正抬头一看,自己老师徐阶捋着胡须,眉眼间似乎颇为得意。
想起他说的话,想起自己的学生,裕王世子殿下,不由百感交集。
世子支持胡宗宪在东南剿倭,剑指财权,现在已经大有所获;现在把胡宗宪、谭纶等人调到蓟辽、宣大山西,剑指兵权。
财权和兵权拿到手,世子才会定下心来。
这是他心中最要紧的事情,谁敢阻拦,他会毫不客气地干掉谁。
而皇上也很支持他。
老师徐阶老谋深算,判断出里面的玄机,果断缩手,只是搞些小打小闹的手段,应付东南世家的质问。
但绝不跟世子及其背后的皇上翻脸,于是躲过一劫,还成为首辅。
东南世家,确实不少人家靠海商贸易发了财,但是海外贸易暴利、风险也大,又涉及到禁海令,容易湿鞋。
东南世家往往绕了几道弯子,找到白手套去操办海商的事情。
现在剿除倭患成了主流,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沾上通倭的罪名。那五家过于嚣张的世家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既然如此,早就赚得盆满钵满的世家们,也暂时偃旗息鼓。
毕竟在他们心里,置下了大量田地,可以传嗣子孙,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必要在风口上去冒险。
高拱不知道里面的玄机,现在心里还很轻视世子,为了晋党利益,肯定会跟胡宗宪干上。
老师说得没错,世子的心计智谋和手段,已经青出蓝而胜于蓝。
高拱肯定会吃大亏的!
嘉靖四十三年,夏四月初十。
浙江水师提督卢镗,率领浙江水师主力定海营,两千料大海船二十一艘,其余大小船六十五艘。
出宁波,在定海卫休憩两晚,然后扬帆向东,准备做例行海上巡视。
“报卢军门!”有快船来报。
“什么事?”
“有商船来报。两艘商船在大衡山以东洋面被七艘海贼船拦劫。其中一艘是兴瑞祥的商船,一艘是苏州恒仁泰的商船。货品被洗劫一空,海员死三十七人,伤四十五人。”
“都是有牌照的商船?”卢镗问道。
“都有牌照。出海时都拿了统筹局宁波市舶科的出关纸。”
“那就是给咱们水师缴了份子钱,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马上发信号,各船起锚扬帆,出海!”
副将劝道:“军门,商船被劫在三天前,离咱们这里有数百里路。现在追,大海茫茫,很难追得上。”
“再难追,也得追!商船心甘情愿地给我们水师缴份子钱,为得什么?因为我们能保得他们平安!
现在坐视不理,以后谁还愿意缴税纳份子钱?以后我们水师兄弟们,只能喝西北风!”
卢镗呵斥了几句,又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