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他利用大礼仪让群臣互相内斗,斗到后来硬生生把杨廷和、杨一清等名臣逐出朝堂。然后又让夏言和严嵩斗,最后扶植严嵩在前面与群臣斗,他躲在西苑幕后指挥。
皇上教出来的世子,怎么可能不会牢牢抓住权柄?
隔代储君,中间还可能有波折。
世子为了有所依仗,肯定会拉拢一群人为世子党。而有意把江山传到圣孙手里的皇上,自然会大力扶植。
祖孙俩一唱一和,徐阶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一个闪避躲到一边去,然后顺水推舟。
高大胡子,你不是要跟我争权吗?
好啊,来吧,我不跟你明着斗,暗地里把矛头转到世子党身上。
自己当时只觉得徐阶退让了,自己胜券在握,结果却是中了这只老狐狸的圈套,转了一圈跟胡宗宪为首的世子党斗上了。
然后犯了世子的忌讳,也犯了皇上的忌讳,祖孙俩联手做局,挖了个大坑,把自己连同晋党全埋了。
被罢出京时,高拱就觉得不对。
只是那时胸口憋着一口气,积郁悲愤,没有深想。
现在到了黄河边,远离京城,许多事都放下了,脑子也能想得通透,再加上杨博一点拨,终于把里面的九转十八弯想明白了。
“惟约公,我高肃卿输得不冤啊!”
“徐少湖在严党凶焰下,稳居内阁十几年,心计和手段,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他又在西苑入值多年,揣摩圣意方面,不比严嵩差。
所以才能抓住机会,一举把严世蕃问成死罪,彻底扳倒了严党。
当初你入阁时,我再三跟你说,戒急用忍,千万谨慎。你与裕王殿下九年的师生情,是你最大的依仗。
只要稍等几年,徐少湖自然会识趣知退。你到那时再大展宏图,也不晚啊。现在,你再看现在.唉!”
高拱心里生出几丝后悔,可是要强的他不允许自己就此认输。
“无妨,回家几年,我俯下身去,到各地游历走动,好好了解下大明实情。在京城待了些年,一叶遮目啊。”
看到高拱有所开解,杨博心里欣慰了一点。
他虽然跟徐阶关系密切,但那只是“工作关系”,互相配合,互相利用。
可他与晋党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多少门生故吏、亲族家眷裹在里面,怎么都可能切割得掉?
晋党突然遭遇大劫,想要复兴再起,希望全在高拱身上。
所以避嫌先出京的杨博一路上磨磨蹭蹭,暗中送信,约高拱在安阳会合,然后一路南下,结伴密谈。
今天是分道扬镳的一天,许多话就需要点明谈透了。
看到高拱完全明白,又心结开解,杨博放心了,交代起最后的一件事。
“肃卿,此后回到庙堂里,小心两人。”
高拱拱手请教道:“惟约公,请问是哪两位?”
“一是张四维。这次晋党大劫,他全身而退,天下人说他机敏,身家清白。屁话!张四维,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无耻小人,偏偏又擅长钓誉沽名,是个伪君子!”
听杨博如此愤怒地斥骂一位晋党骨干,高拱有些不解。
张四维是与晋商有很深的瓜葛。
可是晋党哪位与晋商没瓜葛?
我,你惟约公,晋党数得着的骨干中坚,哪位不拿了晋商的好处,然后私下里给予便利?
很正常。
要想在朝堂上争权,实现自己的正治抱负,就得结党,就得有人。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得有钱。
你没有好处分润给别人,谁支持你?
为了大明天下的大局,牺牲一点小利益,又何妨。
在高拱看来,张四维与晋商有瓜葛,只是小节,无伤大雅。至于他能全身而退,在于身段灵活,见势不妙便向皇上和世子认输做了妥协。
高拱虽然有些不齿,但是不以为然。
他有远大正治抱负,脾气暴躁,但是没有道德洁癖。
在大明朝堂里,有道德洁癖的,如海瑞那样的,是异端,很难进步的。
杨博看高拱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张四维私下的勾当,他洞若烛照,只不过张四维干得隐晦,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加上他平时人设打造得好,在士林清流中名声非常好。
大家都相信他为形势所迫,只能自辞远离旋涡。
杨博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高拱把张四维放下,却提起了张居正。
“张叔大,我与他在裕王府同僚过,觉得他深沉机警,多有宏智。行事刚方,为人磊落。而且胸怀壮志,是当世俊杰。惟约公叫我当心他,因为他是徐少湖的得意门生吗?”
杨博答道:“张叔大是徐少湖门生,此是一。更重要的是,他如你所言,心怀壮志,也是当世俊杰。你们都想励志图新,革新除弊,中兴大明。可是你会服他,又或者你有信心让他服你吗?
肃卿,一山难容二虎。你是裕王老师,他可是世子的老师。而世子,可比裕王殿下有手段得多!”
“惟约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再如何,裕王是君父,世子是臣子。再有手段,敢逾制不成?”
高拱挥挥衣袖说道:“没有皇上,世子不足道,张叔大自然也就不足道。惟约公,放心,回乡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反思,再把革新除弊的举措想好,想通透,等着东风到来的那一天。”
看着又恢复意气奋发的高拱,杨博反而更担心了。
嘉靖帝穿着道袍,站在万寿宫大殿外的阶陛上,双手笼在袖子里,眺望着东边紫禁城。
“黄锦,钧儿这会在干什么?”
“皇爷,太孙殿下跟着太子殿下,在文华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呵呵,老三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这个没耳朵的,朕一直担心接不住这万里江山。有时候真想让他跟老四一块去了,朕好把皇位传给钧儿。”
黄锦喉结不停地抖动。
皇爷,这话不是奴婢该听的。
“虎毒不食子啊!他好歹是朕的亲儿子,还给朕生了钧儿这么个好圣孙。留着他吧。没耳朵,也好,比朕好糊弄,那大家都能糊弄他。”
一位小黄门提着衣襟疾跑过来,在阶陛底噗通下跪倒。
“万岁爷,太孙殿下回西苑了。”
第88章 嘉靖帝又开骂了
朱翊钧头戴白鹿皮弁,上缀五采玉。身穿红裳绛纱袍,腰配大带,挂玉佩,身后配锦织大绶。
甩着两只大袖子,从万寿宫宫门走了进来。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歪着头,笑呵呵地看着他。
朱翊钧提着衣襟走上台阶时,不小心踩到了一角衣襟,啪地摔倒在台阶。
嘉靖帝哈哈大笑,挥手示意黄锦和李芳赶紧去扶朱翊钧。
朱翊钧不等两人来扶,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嘉靖帝跟前。
“皇爷爷,孙儿回来了。”
“今天好玩吗?”
“不好玩,感觉被群臣当马猴一样围着看。”
嘉靖帝笑得更开心,三缕胡子抖个不停。
“你也把他们当大马猴看,坐在那里看戏,不好吗?”
“皇爷爷,这样不好,君待臣如猴,臣待君亦如猴。”
嘉靖帝脸色一正,欣慰地点点头:“不错,真是朕的好圣孙。前日天地坛告祭天地,昨日太庙告祭二祖列宗,今日文华殿朝贺。钧儿做的有板有眼,就算是最苛刻的老夫子,也找不到一点毛病。
你爹,朕的好太子,哈欠连天。前日告祭天地,听祭官念祭文,他跪在那里都能睡着,要不是你扶了他一把,差点就就出丑了。
昨日告祭二祖列宗,他跪在那里,居然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抿了两口。呵呵,钧儿,爹爹有没有问你,要不要来两口?”
“没有。皇爷爷,这个他倒没问。只是掏酒瓶时狠狠地瞪了我两眼,叫我休得声张。”
“朕的好太子啊。”
看着感叹不已的嘉靖帝,朱翊钧心里忍不住嘀咕。
从小你把我爹和四叔丢到宫外,不闻不问,等到大了就派几个翰林当侍讲,教他们学问。可是也没人教他怎么做人,怎么做太子储君。
我爹还好点,一直在你眼皮底下,还不敢放飞自我,四叔是彻底放飞,结果直接羽化飞升了。
想想自己也是幸运的,能背《道德经》和《太上感应篇》,把皇爷爷给震住了,然后跟这位修道孤勇者住在一起。
然后发现皇爷爷的内心,其实也是极其孤独的,偏偏还没可以倾述的对象,自己机缘巧合地补了这个空缺。
四十多岁的成熟灵魂,还有超越这个年代的见识,以及没有任何偏见的评价,于是一老一少两颗孤独的灵魂,就这样走到一起了。
缘分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钧儿,赶紧去换常服出来,朕叫御膳房准备了你说的串串,我们一起尝尝。朕看看,西洋人从海外传来的那个辣椒,真如你说的那样吃起来很过瘾吗?”
过了半个时辰,嘉靖帝满头是汗地说道:“嚯嚯,这个辣椒,真得好厉害啊!辣得好过瘾!”
朱翊钧吃掉最后一根牛肉串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吐着舌头说道:“是啊,是啊,好辣,辣得好过瘾啊!”
嘉靖帝接过茶碗,漱了漱口,又在铜盆里洗了洗手脸,在旁边等着。
朱翊钧看了一眼罐子,里面的汤汁红通通映红你的小脸蛋,上面一层油,飘着芝麻和辣椒皮。
万千美食,唯独辣味能证道成神啊!
朱翊钧漱口洗完手脸,跟着嘉靖帝身后,慢慢走出万寿宫。
两人在夕阳和晚霞中,拐进旁边的花园里。
西苑本身就是一个围绕北、中、南海三个湖泊的庞大花园,处处鸟语花香,景色宜人。难怪皇爷爷住在这里不肯搬走。
这里比死气沉沉的紫禁城住着舒服多了。
关键是这里到处是水,不用担心宫殿起火,逃都没地方逃。
紫禁城容易起火,除了阴谋论之外,其实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它容易招雷劈。
紫禁城附近一大片,都不准修建比它高的建筑。几座宫殿屹立在空旷的空地,雷不劈它劈谁。
问题很好解决,每座宫殿加根避雷针就是了。
但是现在紫禁城还不是自己的,中间还隔着一个爹呢。
那么热心着急,旁人还以为我多想入主紫禁城。
皇权这玩意,很严肃的。
自己在西苑,跟皇爷爷这么亲近,也只敢讲祖孙亲情。
等等吧,紫禁城这么多宫殿,挨着劈也能劈到我即位有地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