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92节

  朱翊钧抖了抖抄件,开始读起来:“一艘千料海船,需一百人操作,能运一千石粮食。

  一艘千料海船的造价,可造百料河船二十艘,每艘船只需船工二十人,合计可运两千石粮食。还不怕海浪颠覆。

  两相对比,漕运优于海运。”

  朱翊钧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往下念:“还有成化年间,户部某主事,煞有其事地折算过,海船一千一百艘,每年运粮八十万石到京,损耗可有三十万石。

  笑话,这个损耗哪里来了?莫非海船专门往台风巨浪里钻!

  而运河有河船一千三百艘,一次运粮二十万石,每年运三次,可运六十万石,然后没有损耗。

  漕运怎么可能没有损耗!

  本殿翻阅户部文档,自成化八年起,定制每年漕运粮食四百万石,其余的不论,自正德年间开始,每年损耗的粮食在四十万到八十万石之间。”

  朱翊钧冷笑道:“这些人不愧是饱读经书的读书人,文字游戏玩得炉火纯青。

  海运,自大明立朝以来,从未成过气候,也就是从来没有大规模解运过,那每年运粮八十万石,损耗可达三十万石,是这么算出来的?我看啊,完全是某些人臆想出来的。

  而运河漕运,每年四十到八十万石的损耗,白纸黑字,登记在户部文档里,他们却是视而不见啊。

  先把结论定下来,再挖空心思找论据。甚至为了论证漕运比海运优,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众人静静地听着。

  朱翊钧把前面几张抄件丢到桌子上,继续说道。

  “漕运的成本何止这些!首先,漕运需要船,每年需要多少船?

  大明立朝以来,从永乐年间开始运河漕运,所使用各类船只多达14000多艘。到天顺年以后,规定漕船定额为11770艘,漕运官军为12万名,以后援为定例。

  户部架阁库文档可查到,淮安清江浦船坞一艘漕船的打造成本为105两银子,如每年需要替换2000艘漕船来算的话,每年造船成本约为21万两白银。

  这还是明面上的,每年各地临时征用为漕运服役的百姓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上百万啊,又损耗了多少钱粮民力?”

  郑洛、萧大亨等人听着朱翊钧算“经济账”,很是好奇。

  大明朝治政,从来没有这么算过,也没有算得这么详细。

  李贽却十分激动。

  这才是真正地为国理财啊!

  每一文、每一毫都算得清清楚楚,才能把占用的民力,算得明明白白。

  国家财政度支稀里糊涂,吃大亏的是老百姓。

  “漕运就只有这些成本吗?不够的。还有一项大头,那就是每年定期疏浚运河河道,以及治理黄河和淮河。

  黄河难治,淮河更难治。

  本殿查阅过户部、工部架阁库,我大明需要每年耗费六十到一百万两银子用于治河和疏通运河河道。要是遇到大洪灾,那就是个无底洞。还有两千里运河,数以百计的闸口,水渠等设施,每年需要保养,又是一笔费用.”

  朱翊钧把手里的抄件放到桌子上,开始脱稿发言。

  “本殿让统筹局会计处初步算了一下,漕运每年的成本费用。

  更换漕船的造船成本,每年二十一万两银子。

  治河以及疏浚河道费用八十万两银子。

  维护两千里运河各项设施,官吏粮饷,每年支出钱粮一百六十万两银子。

  十二万漕运卫所军士,每位运军需要支付月粮三石,每年钱粮需要支出二百六十万两银子。

  这些都是大头,其它看不到的,以及太细的,我们暂时不管。

  可光这些明账上就支出了多少钱粮?每年需要支出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才能维持这条运河正常运作。

  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啊!”

  朱翊钧的帐算得众人坐立不安。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

  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比九边粮饷还要多,又是一个无底洞。

  朱翊钧拍了拍桌子上的抄件,“好了,我们算了运河支出,现在算算它带来的好处。按照定制,漕运每年需要往京师运四百万石粮食,还有其它丝绸、棉布、茶叶等各种生活物资,不计其数。

  说实话,价值几何,本殿也算不出来,但是整条运河对于北方,以及九边的稳定,是至关重要的。

  可问题在于,漕运积弊重重,效率低下。湖广、南直隶淮南淮北以及江东的粮食,转运到运河,再行北上。有的远至千里,路途遥远,耗费巨大。

  治国施政,如何体恤民力?

  本殿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提高效率。漕运费用成本,都是摊在百姓们头上,我们把效率提高了,百姓们的负担,就极大地减轻了。”

  这时,身为朱翊钧心腹的徐渭及时感叹一句,“殿下,漕运积弊,大家有目共睹,可是想改,何其难啊。”

  众人纷纷点头。

  “没错。每年维持漕运的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钱粮里,有多少人在里面分润?”

  “此前漕运先是支运法,后来是兑运法,现在改成长运法。

  长运法最简单,各地百姓都不用去卫所送粮了,收割了之后就地放在田地里,专门负责漕运的漕军士兵直接去找百姓们收粮就可以。”

  “可是其中又能上下其手,淋尖踢斛,折损漂没,又是一大批额外收入,上下分润。”

  在座的都是干练能臣,对于地方上的陋习,都很清楚。

  李贽开口道:“我朝天顺年间,朝廷规定漕船可以顺带一些地方土特产到京城或者在沿河地区贩卖,‘附载土宜,免征税钞’。

  免税量以重量来核算,弘治年间免税货物为每艘船十石重的,正德年间涨到三十石。臣以为,这也是一大利益关节所在。”

  朱翊钧扫了一眼李贽,又看了看其他人,赞许地点点头。

  自己的班底都是能拿得出手的,要是在座的都是那些只会嘴炮的清贵名士们,自己非得愁死不可。

  “没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啊!这庞大利益纠葛,想改是改不了的。但是本殿为何还是想一力推行海运?

  诸位先生能体谅到我的苦心吗?”

126.第126章 诸位先生,能体谅我的苦心吗?

  126.

  督办处总办郑洛开口道:“殿下刚才有句话说得极是,治国施政,体恤百姓最好的办法就是提高效率。

  大明朝上下运作,包括漕运,一粒粮,一文钱,所有支出的钱粮,都是百姓承担。我们把效率提高了,减少度支,百姓们的负担,就极大地减轻了。

  漕运改海运,应该能提高不少效率。”

  李贽这时答道:“范溪先生,改海运肯定能提高不少效率。比如把湖广、江西、南直隶两淮,这些路途遥远,运输不便的田赋,全部改成金花银折算,如一条鞭法。

  再用这些银子在江南、安南等产粮地,采办粮食,用海船运送至大沽,再通过卫河、潞河,运至通州和京师。如此一来,可以省上百万两银子运费。”

  萧大亨摇头道:“确实省了银子,提高了效率。可是对于湖广、江西和南直隶百姓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朝廷不征粮食,改纳金花银,百姓们从哪里换银两?

  还不是卖粮,卖丝茧才能换取银两,然后再受商贾盘剥一手。当初桂文襄公(桂萼)推行一条鞭法,不少州县百姓无银可交,偏偏衙役税吏催得又急,只好去借高利贷,结果田地尽失,沦为佃户。

  杨文襄公(杨一清)等人就是抓住这点,弹劾桂公,使其黯然致仕。”

  吴兑捋着胡须说道:“岳峰(萧大亨)说的极是。某出任地方亲民官时,知道百姓终日辛劳,一年所得,仅粮食数石,麻布线十数团。需要去买盐买铁,或是卖粮,或是卖鸡鸭,能得几十文钱,已经实属不易。

  行一条鞭法,以金花银折赋纳税,百姓还是多受盘剥,苦不堪言。”

  众人哑然。

  朱翊钧也无语。

  这跟生产力低下有关,跟货币没有任何关系。

  你不管用铜钱、银子,还是宝钞、纸币为货币,百姓们挣不到钱就是挣不到,他们手里的财富只有粮食。

  朝廷推一条鞭法,用货币作为统计和缴纳赋税的工具,是简便很多,也省了不少成本,可是百姓们手里没钱,还得把粮食变卖了换钱,还得受一茬盘剥。

  徐渭看了一圈众人,开口道:“一条鞭法,有利也有弊。但是至少在东南等地,我相信是有利的。

  东南百姓富庶,商贸发达,百姓有粮食,有丝茧,得钱相比湖广、江西、两淮要便利得多。

  以金花银折赋纳税,肯定能减少诸多弊端,予百姓便利。正如太孙殿下此前所言,天下没有万全之法,关键在于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不能僵化,不能一根筋。”

  朱翊钧笑道:“文长先生所言极是。千言万语,不如实践一回。只要利国益民,两相皆便,就是好法。否则的话,我们改过就是。”

  “对。”

  众人含笑称是。

  “好,我们转回到海运法,诸位先生,能否看出本殿推海运之法,有何用意?”

  一个团队,最重要的就是思想一致,才能团结一致。

  刘焘捋着胡须说道:“老夫年长,先抛砖引玉。”

  “带川公请!”

  “老夫奉圣谕,执掌水师,深知其中利弊。水师有大好处,但是耗费巨大。扬帆出海,需要钱粮;修葺船舶,需要钱粮;如太孙曾经戏称,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出去的都是银子。

  统筹局东南办杨公公苦心经营,左支右拙,勉强维持着,但不是长久之事。

  后来太孙殿下调戚元敬北上,练新军,老夫有所感悟。这兵在精不在多,水师也在精不在多。

  殿下分设三海水师,每海水师设一营主力,其余一两营为辅,是非常英明的。好钢用在刀刃上。”

  刘焘声音厚重,略带嘶哑。

  “但是水师跟陆师不同。陆师步卒,只需招录有力青壮者,训练个半年,见见血,不胆怯就是好兵。

  水师操帆弄舟,放炮水战,不是一年半载能练出来的,少者三五年才能看到成效。

  老夫奉谕与卢提督、俞提督和陈提督组建三海水师,几乎把能用的水手收刮一空,引得海商民船怨声载道,差点耽误了海外商贸。”

  说到这里,刘焘目光一闪,“太孙殿下现在提议开海运,实乃英明之举。从东南乃至岭南海运粮食货品至京师,需要千余艘海船,每艘船少则百余人。

  一下子就有十余万水手。三五年后,这些水手可择优选入水师,三海水师,兵源无虞。”

  徐渭在旁边附和道:“带川公所言,正说到点子上了。统筹局正在筹谋,在开平大兴工业,届时所需人口、粮食、物资,海量无计,可能就不止千余艘海船。

  且开平工业大兴,大量出产各种工具、机器,运至各地,海运肯定是最便利的,届时又需要更多的海船,可轻松储备数十万水手,数千艘海船。”

  说得都有道理,但朱翊钧还期待听到更多,目光转了一圈,落在李贽身上。

  不知道他能不能再给自己带来惊喜。

  李贽似乎感受到朱翊钧的目光,迟疑一下说道:“殿下,诸位,李某出自泉州,那个地方山多地少,几分薄田,勉强填饱肚子。

  海风一来,就得饿肚子。但是泉州自前唐,就以富庶闻名。为何?就是通海商。通了海商,各地的瓷器、丝绸、茶叶就会汇集在泉州,卖给海商,再买来粮食布帛,衣食无忧,富足一时。

  太孙殿下时常对臣等说道,农为国本,工可强国,商可富国。臣是深有体会。

  现在太孙提议改海运,一旦北路海运兴起,那么南直隶以北各处,如海州、胶州、威海、大沽、乐亭,甚至辽东的金州,有机会如南直隶的上海、江阴,浙江的宁波、温州,福建的泉州、福州、月港,广东的广州一样,以商贸而兴盛。”

  众人骇然,忍不住转头,盯着李贽。

  此前大家对太孙殿下特意点了名不见经传的此人入理藩院,不明就里,现在知道,此人有大才!

  朱翊钧十分高兴和欣慰。

  李贽被同时代的人骂作疯子,大部分书籍被焚,因为他超越了这个时代。

  但是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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