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下。
嘉靖帝看着对面的朱载,突然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声:“老三啊。”
朱载突然听到父皇叫着自己年少时的乳名,愣了一下,低垂着头,泪水噗噗地掉落,哽咽着答道:“儿子在”
128.第128章 紫禁城给你,西苑给他
128.
“当年,你,老二,老四,围在朕的身边,恍如昨日一样啊。”嘉靖帝斜靠在座椅上,目光看着窗外的水面,黯然说道。
“前些日子,晚上朕突然做了个梦,梦到老二,带着老四他们还是那个样子,就跟十几年前一样。”
“父皇偏心,没有梦到儿臣。”朱载抹了抹眼泪,低声嘀咕着。
嘉靖帝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朱翊钧也无语,皇爷爷话里的意思,老爹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听出来吗?
真要是梦到你,这大明江山,就是我的了,没什么事了!
太阳慢慢落下,天地一片清冷。
月亮高挂在星空间,映在中海的水面上,皓白无暇。
微风一吹,微波荡漾,湖光粼粼。
“老三,你要是做了天子,你觉得最大的帮手是谁?”嘉靖帝在座椅上挪了挪身子,开口问道。
朱载喀喀地吃着瓜子,吐着瓜子皮,顺口答道:“士子大臣们,他们代皇上牧民天下,安抚地方,镇守边疆。”
嘉靖帝目光瞥过来,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没有嫌弃,反倒有一种看不厌的感觉。
“果然,那些侍讲们把你教得很好。”
“是啊,父皇安排的那些侍讲,都是饱学之士,深明圣贤道理,天理经义,是张口就来。儿臣跟着他们学,多少学到了些圣人道理。”
“那有没有学会帝王之术?”嘉靖帝又问道。
“那他们没教,想必他们也没有那个心思和本事。”
嘉靖帝眼睛一亮,“老三也不尽是个糊涂蛋啊。”
朱载嘿嘿一笑,“那些师傅的心思,我也知道。我是皇子,是大明的宗室亲王,又不要去考状元,那些东西,听听就好了。”
“对,听听就好了,关键得心里自己有主意。”
朱载马上答道:“父皇,这个儿臣不行。儿臣心里有数,我就是个没主意的人。”
嘉靖帝转过头去,微微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他们把你教得很好。”
水榭里一片寂静,只听到朱载喀喀吃瓜子的声音。
过了一会,嘉靖帝转过头来,又问朱载:“老三,你要是做了天子,你说,你最大的敌人会是谁?”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了,朱载慢下吃瓜子的动作,歪着头想了一会,迟疑地答道:“俺答汗?”
嘉靖帝三角眼目光一闪,抓起跟前碟子里的一粒葡萄干,嗖地就丢了过去。
朱载反应极快,头一偏,闪了过去。
“父皇,你知道儿臣愚钝,有什么教诲,只管说,儿臣一定记在心里。”
嘉靖帝懒得理他,左手指了指他,头也不回地对朱翊钧说道:“钧儿,你告诉你的好爹爹,天子最大的敌人是谁?”
朱载转过头来,看着朱翊钧,顺手又往嘴里塞了片核桃仁:“老大,对,你比我聪慧,你说说,是谁?”
朱翊钧答道:“天子最大的敌人,就是文臣。”
朱载捏着一块核桃仁的右手定在了嘴边,“老大,你没说错吧?文臣是天子最大的帮手,怎么又是天子最大的敌人呢?”
嘉靖帝转过头去,声音轻飘飘地往后传来:“钧儿,说说,让你老爹开个窍。”
“皇爷爷,父王,文臣们是天子最大的帮手,代皇上牧民天下,安抚地方,镇守边疆,也就是说,他们从皇上手里,分到了很大的权柄。
权柄这玩意,意味着权势、名声、财富。拿到手,就不会舍得放弃,只会越想越多。”
朱载听懂了一点,“文臣们想从天子手里,分走更多的权柄?”
“是的父王。奸臣想贪,需要更多的权柄;就算是正臣,想济世救时,也需要更多的权柄。所以对于大臣们来说,无论邪正,只要有所作为,都需要更多的权柄。”
朱载想了想,“如果他们真得能做事,那就给他们好了。”
嘉靖帝转过头来,看了朱载一眼,叹了一口气,扶着扶手要站起来,朱翊钧连忙起身,扶起了他。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到室外的露台上,看着外面的湖光月色。
“出来吧,外面月色很美。”
朱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迈开步子,准备跟出去,被朱翊钧拉住了。
朱翊钧挥挥手,李芳连忙上前,双手奉上一件羽氅。他接过来,双手奉到朱载,嘴巴往嘉靖帝背影努了努。
朱载愣了一下,看着朱翊钧手上捧着的羽氅,又看了看嘉靖帝削瘦的身影,默默地接过羽氅,轻步走到嘉靖帝身后,双手拎着羽氅的领子,披在嘉靖帝的身上。
嘉靖帝不经意地转头,看到是朱载,愣了一下,凛冽的目光变得柔和。
朱载站在嘉靖帝的左边,朱翊钧走上前,站在嘉靖帝的右边,三人并肩站在露台上。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头微微歪着,腰想挺直却挺不直,只能往右边微斜。
朱载双手背在身后,头耷拉着,腰微微向前弯着。
朱翊钧双手也笼在袖子里,头仰着,腰挺得非常直。。
皓月悬在三人的头上,洁白清亮的月光洒下来,笼在他们全身。
过了许久,嘉靖帝幽幽地开口:“老三,”
朱载马上应道:“儿子在。”
“权柄给出去了,就很难拿回来了。惊天动地,要死人,才能拿回来的。”
朱载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礼议?”
嘉靖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道:“杨廷和,杨一清,夏言,曾铣,无一不是当时俊杰,国之柱石。
杨继盛等人,朕又何尝不知道是正直纯粹之人
钧儿说得对,小丈夫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要成大事,必须揽权。他们揽着揽着,你就会被困在紫禁城里,出不去了。”
朱载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嘉靖帝,“所以父皇说,把紫禁城留给儿臣,把西苑留给钧儿?”
嘉靖帝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枯瘦苍老的脸上,浮出笑容来。
朱载看着父亲脸上难得的笑容,不由地想起少年时,自己跟着哥哥、弟弟,围着父皇玩耍时,他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一时间,恍如隔世,神情惘然。
嘉靖帝看了看湖光月色,环视一眼清冷的西苑,摆了摆手,有些萧索地说道:“风景虽好,可惜清冷啊。走,回屋里坐着赏景。”
朱载主动伸手,扶着嘉靖帝右手。
朱翊钧无声地扶着嘉靖帝的左手,三人缓缓地走回到水榭室内,在各自的座椅上坐下。
嘉靖帝坐下之前,朱翊钧替他取下羽氅,等他坐下后,再盖在他的身上。
嘉靖帝枯瘦的手,握了握朱翊钧的右手,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钧儿,给你爹爹说说,文臣们为何是天子最大的敌人?”
朱载闻声转过头,看着对面坐下来,如大人一般的朱翊钧,目光闪动,神情复杂,突然也笑了。
“老大,你说,我听听。”
“是,皇爷爷,父王。”
129.第129章 你还是老实地住在紫禁城吧
129.
朱翊钧想了想,缓缓地说道。
“文官与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两者利益是一致的。文官出自士子,士子出自世家。从秦汉到我朝,世家掌握着天下最重要的资源,那就是田地。
有了田地,便有了人口,有田有人,就有了财富。有了财富,才能心无旁鹫地读书,考科试,三试连捷,出仕做官。进而,文臣们的基础,是大大小小的地主。
而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更重要的,天子掌握着田地的分配权。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说,两者利益是一致的。”
朱载听着有点晕,忍不出开口问道:“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掌握着田地分配权,很玄乎啊。”
“父王,不玄乎。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是天子之土,他当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为了获取支持,天子通过田契屋契,把世家占有的田地房屋确定下,还通过科试,从他们中间选拔人才,治理国家,这个时候,两者是合二为一的。”
朱载还是有些不明白,看了看嘉靖帝,发现他看着外面的月色,似乎不关心自己和儿子的谈话,于是又开口问道。
“田地都分出去了,天子怎么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地主?”
“父王,不急。太祖皇帝除了分封宗室、勋贵,把大量赐给他们之外,还通过一种方式掌握着天下田地。”
“什么方式?”
“卫所!”
朱载一惊,脸色慢慢地变得肃正起来。
“土木堡之变,勋贵死伤殆尽,天子就瘸了一条腿。”
朱载马上问道:“兵权?”
“是的。景泰年间,以于少保以兵部尚书提督京营,组建十团营,众多武将,都是于少保以兵部名义任命,五军都督府成了空架子。大明官军的官帽子,被兵部掌控。
然后上直卫,直属天子的二十多卫,除了四卫营,勇士营等少部禁军,都归了兵部管,粮饷归户部管。
接着节制各边的总督和巡抚,也用这个方法拿住了边军的官帽子,再通过户部和地方,卡住了边军的粮饷。
此时不管天子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依靠文官来管理天下诸军。而这些呈请,都被当时的内阁赞同票拟,然后被批红。”
朱载听得神摇魂荡,嘴里喃喃地说道:“于少保为何如此,百官为何如此!”
“因为于少保和百官们觉得天子做得不好,大明将亡,所以要挺身而出,扶将倾大厦于危急之时。
要成大事,必先揽权,所以他们会如此。正如皇爷爷所言,权柄给出去了,再想拿回来,就难了。
弘治年间,孝宗皇帝任用王恕,刘大夏等文臣,说是对五军都督府革新除弊,实际上就是彻底废弃了五军都督府。
不仅武官任免由兵部做主,就连此前由五军都督府掌管的卫所土地和军户户籍也移给了兵部,然后卫所名下的土地,”
朱翊钧一摊双手,“全没了,去了哪里,大家心知肚明。”
他身子往前一倾,问道:“父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朱载有些茫然,摇了摇头。
“意味着天子不再是天下最大的地主。天下最大的地主,成了文臣们。就连土地分配权,也被文臣们悄悄拿了去。
父王,这也意味着大明朝局,彻底失去了制衡。没有皇权和勋贵们的制衡,文臣们,成了不受约束的怪兽。而失去制衡的权力,都会变得无比贪婪和凶狠。”
朱载不敢置信,“他们有变得那么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