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沉吟片刻,冲着户外大喊一声,“方世豪!”
统领四千标营兵马的副总兵立时走进厅堂,单膝跪地,“末将在!”
“本抚命你手持令箭,督促陈洪范等人带兵回营!若有人不听号令……”李仙凤犹豫片刻,还是没能放出狠话,“本抚一定参到御前。”
“末将领命!”
看着副总兵走出厅堂,李仙凤又选中知府,命其责问陈洪范当日“纵贼之过”。
李仙凤也不是要问罪总兵,只是暗示对方交几个倒霉蛋出来顶锅。
如此一来总兵没受到责罚,巡抚“秉公执法”面子上好看,苦的也只是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丘八,堪称一举两得。
当然仅仅安排这些是不够的,还需给将士们发一波厚赏提振士气,否则难以抵挡来势汹汹的乞活贼。
李仙凤手里头的军饷紧缺,维持饷银不断都够呛,那么在这汝宁府城谁最有钱?
士绅和藩王。
他不能像乞活贼一样挥刀砍死所有权贵,把他们的钱财田亩逐一充公,因为做完之后他自己就先被海量的弹劾淹死了。
他只能舔着脸,像个衣冠楚楚的“乞丐”向这些有钱人请求资金援助。
李仙凤申明利害关系,号召大户捐献钱粮激励官兵,招募更多民壮充实城防。
若是乞活贼攻破汝宁,以乞活贼高举的“劫富济贫”口号,诸位贫民百姓或许可以幸免,但诸多富户士绅绝无幸免之理。
一名本地树大根深的士绅却婉言拒绝,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侥幸心理。
他们表示贼寇不愿裹挟百姓,纵使沿途县城不战而降,等他们抵近汝宁城下,那点贼兵也困不死汝宁全城,兵员与粮草还能偷偷运输进城。
有人带头发言拒绝“助饷”,其他士绅便开始努力表演。
他们诉说今年收成不济,佃农饿死逃亡甚多,朝廷加派繁重,而前任巡抚因为筹粮剿贼的事,已经对本地筹措过数次钱粮,就算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士绅还说汝宁城高墙厚,绝不是豫南几个破落县城能比的,一群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哪懂得行军打仗,攻城略地?
先前豫南战败,只是一些官兵喝酒误事,让贼兵侥幸大胜罢了。
李仙凤知道这些人是在哭穷,今年收成的确不好,但绝没有一蹶不振的地步。
诸位士绅大户家里必有相当规模的钱粮储备,每户出个百石粮食,千两银子渡过眼前的难关足矣。
可他们一个个千两、万两的家业,竟连百两银子都不愿出,要是贼兵破城,他们纵使有万两家业又有何用?
只是慑于士绅大户背后的人脉关系网,巡抚老爷也不好强逼过甚,只能再费口舌劝说他们为民也是为己。
兴许是士绅们也觉得一毛不拔实属面子不好看,便你十两,我三十两的拼凑起来,数十家士绅大户本可以拿出四万两银子而不伤根基,到头来却只七拼八凑了四千两银子。
四千两能做什么?
均分给两万余官兵,每人都分不到二钱银子。
这年头河南一石粟米的价格已经涨到一两六钱,比过去八钱一石的价格贵出一倍。
陕甘一带旱情极为严重的区域,一石粟米飞涨到八两银子,已经沦为人间地狱。
崇王殿下更加抠搜,他一家相当数十家士绅的总和,被李仙凤再三劝说惹烦了,才不情不愿地掏出二千两银子,就这还是一脸“我竭尽全力”的为难模样。
李仙凤再劝说几句,藩王便要变脸大怒,斥责李仙凤身为一省长官,却不自己解决问题,尽想着从别人手里扣钱。
就算打退贼寇立下功绩,他崇王又有什么好处,当他藩王是好欺负的么?
李仙凤简直快被气笑,心说打退贼寇保你全家性命与财产,还不是好处,那天底下就没有好处了。
崇王殿下在河南省内多有庄田,还有家奴在周边府县经营店铺,每年收入数不胜数,就算掏出三万两银子也绰绰有余。
至于有人说藩王的“年禄”屡遭拖欠,藩王也没有余粮度日,都是愚蠢屁话。
宗室底层被拖欠禄米确实过的很苦,但也只是底层而已,中上层,乃至藩王这种顶级宗室会缺米少银?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藩王要是没钱,两百多年哪里能诞生那么多宗室子孙,全是妖怪变出来的么?
光是河南一省就被分封七王,挤占的田亩不知多少。
“若是贼寇打破汝宁,殿下阖家性命财产如何保全?”
李仙凤冲着藩王离去的背影大吼,但后者像是没听见似的,逐渐加快步子。
李仙凤再想求见藩王,就被告知藩王生病,近期暂不见客。
糊涂!糊涂!贪婪至极!
李仙凤被气得脑袋疼,却又无可奈何,藩王殿下都是当今重视的“香饽饽”,他也不敢强迫。
无奈,他只能先将六千两银子发下去提振士气再说,六千两均分到两万余士卒,每人大概可得两三钱。
……
某天早晨,听说上面发赏的士卒们美滋滋地前往校场集合。
每一笔赏钱先发给小兵的大领导,然后由大领导的亲兵发给小卒。
士兵们排成稀稀拉拉的长队,偶尔有威猛的兵卒喝令兵卒让开,自己带人插进去。
当前面的小卒陆续离开,轮到猛男领受赏钱。
他接过一颗银豆子,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他捏着微小的银豆询问,“这多少银子?”
“一钱?”猛男有些不悦,一把揪住分银小兵的脖子,“一钱银子连一斗粮都买不到,你特么糊弄谁呢!”
“不许闹事!”参将的亲兵拔刀走过来,猛男只好瞪着对方缓缓退回。
诸位此类的叫骂声与冲突声不时发生,几乎每一个将领麾下的将士都心生不满。
唯有标营守备『林登万』麾下的士兵拿的最多,每个人分到五钱银子,听说原本也是一钱银子,但林氏三兄弟自掏腰包,将部分俸禄拿出来分赏给麾下一千士卒。
两相对比之下,官兵们更加愤怒,甚至有流言说,抚台老爷实则募捐到六万两银子,若是全数分给每个小兵,人人可得二三两。
可眼下他们只有一钱银豆子,这缺失的一两多去了哪!
“老子给这帮达官贵人卖命守城,他娘的就给我们发这个!”一员游击愤怒抛出银豆子砸向墙面,旋即扭头看向一旁主位上的男人,“大帅,干脆开城降了乞活军吧!”
主位上的男人身子微微前倾,在烛光下露出完整的面容,不是总兵陈洪范又是谁。
第109章 朝天放三枪,也算对得起朝廷了
他环顾四周,各路眼熟的副总兵、参将呈两个一字排开。
除去巡抚标营和外援官军,几乎所有参加过豫南之战的将领都在此列坐,他们所掌兵马已然占据守卒六成、一万四千余人。
可见藩王士绅吝啬不拔,巡抚“发赏不公”激怒了大量将士。
另一个参将反驳,“降他乞活贼作甚,不过数万贼寇能成什么大事。我们这里一万多人要是投过去,他还怕我们给他吃咯。
听说周王素有贤明,好善乐施,不如北上开封,说不定能讨几个赏钱。”
“不投乞活贼,你擅自北上。若是朝廷怪罪下来,你我担待不起啊。”一个脸部棱角分明的游击一脸担忧。
“怕个卵!前年左良玉收受贼寇金银私纵贼兵,去年左良玉抗命不尊,带着儿郎打粮抢娘们。今年熊督召他,他也置之不理,最后背的责罚也是不痛不痒。你瞧谁能奈何他。
可如今他兵败身亡,一顶醉酒误事的屎盆子就扣他头上,还不是兵都没了,老爷们不忌惮了。这年头有兵就是爷,没兵就是臭鱼虾。”
“说得好!”此时一位坐在左手边末位的男人站起身,“咱们武人该奋起了。平时里被文官唤家奴似的呼来喝去,也该叫他们吃吃苦头。”
陈洪范聆听一番只觉此人说到自己心坎上,令他浑身舒坦,好似出了一口恶气。
可他定睛一看,这人竟是那林氏三兄弟的老二『林登图』。
他不是隶属李抚台的心腹标营么,怎么也来参与“特殊”军议。
陈洪范作为总兵,名义上拥有所有下级武官的指挥权,所以今日以“军议”的名义邀请各路将官也算合情合理。
不过明朝惯例是“以文御武”,“大小相制”,所有武夫的实际上司是文官,武官之间的上下级也不是绝对服从。
总兵没有绝对指挥某员下级的职权,除非到了生死存亡,或是完全撕破脸的状态。
尤其标营是文官的嫡系部队,一支不属于自己“序列”的将领听从自己这个总兵命令,有种暗暗站队的表态。
陈洪范冲着自己的心腹游击使了个颜色,对方心领神会充当嘴替,“你大哥不是标营守备么,为何也会来此议事?”
“总兵有令,我们做下属的岂能不来?”『林登图』说的理所当然,就好像自己不是巡抚标营,而是总兵的亲兵一般。
“那为何不是你大哥前来?”
“我大哥身为标营守备,要在抚台老爷面前听用,而我守备营不愿为可憎的藩王劣绅拼命守城,白白丢了性命,最后还落不到三两银子收尸!所以派我前来请示陈总兵这城守还是不守?”
林登图此言一出,一众武官纷纷看向主位的总兵。
要举义献城,陈洪范是不答应的。
他与乞活贼并无交情来往,没有老熟人在对面帮衬,贼寇又有高人相助,他骤然投靠过去得不到重视,麾下部众也可能被吞并整编。
另外,他对乞活贼的了解很少,都是通过流言和贼寇创办的“铁拳公报”收集情报。
乞活贼相当憎恶“权贵士绅”,好像跟权贵有着杀害满门的血海深仇。
即使乞活贼大发慈悲,饶过一些“占领区”的士绅大户,后者也会不小心触发“新法”被抄家灭族。
陈洪范觉得所谓新法都是借口,单纯是乞活贼站稳脚跟后,对大户们秋后算账找的理由罢了。
他听文案师爷给他念诵“铁拳公报”,能从简简单单几行字中听出乞活贼响彻天地的恨意
乞活贼杀灭罪户满门,刨大户祖坟挫骨扬灰,焚毁大户的宗祠与牌位,甚至就连县志中留存过的大户痕迹,也要全部修改掉。
仿佛被灭门的家族彻底从历史中消失,再无存在的痕迹。
陈洪范怀疑,乞活贼的高层是不是从小被权贵士绅羞辱玩弄,整个人都魔怔了,所以满脑子都是对权贵的深深憎恨。
他们长大后举旗造反有了复仇的资本,于是带着“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气势,要杀尽天下权贵泄愤。
如此想来,他这般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总兵也算是乞活贼要赶尽杀绝的“权贵”,那就更不能投靠乞活贼。
但打是不可能打的。
乞活贼悍勇无比,还有高人作法相助
想来当初夜袭之战,兴许就是高人施法使得劫营死士刀枪不入,悍不畏死,才能以区区八百贼兵大破数万官军。
可恨那李巡抚,竟不信他亲眼所见的“三昧真火”,还逼他交出替罪羔羊承担放跑贼寇的过错。
该死的!
就算换皇帝亲自值守城东,怕是也挡不住三昧真火,那凭空产生的“法术”哪是凡人所能匹敌的!
守城?
守一座必破的城那与送死有什么区别!
这次他也来不及思考方略破解“三昧真火”,只能换个地方再从长计议。
而且此次“抗命出奔”可将一众武官扯上一根麻绳,凝聚成法不责众的“利益共同体”。
朝廷当初连手握数千兵马左良玉都不敢惹,又如何敢对聚合万余兵马的他下狠手?
经过一番头脑风暴,陈洪范双目瞪大,震声说道,“今日通知各部将士做足准备,明日卯时出城北上,去开封。”
『林登图』发问,“若是再有人阻拦又当如何?”
陈洪范双眼微眯,抬起手臂对着空气狠狠斜劈,雄浑的嗓音渗出一股浓浓的威严,“敢挡我去路者,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