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53节

  其中腊月收到的信里写有一件大事,阿萝在信中说,二伯刘瑶在十月末生病去世了,好像是胸痹发作,一刻钟之内就去世了。如今已经下葬在东坞北面。

  得知这件事后,让刘羡倍感悲伤。家中的诸位长辈中,二伯刘瑶是自己最敬重的人了。虽然他嘴碎,总喜欢说一些无甚有用的道理,但性情温和,待人和善,又有学识,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刘羡本以为他会活到七八十岁,没想到却这么早就离去了。这让刘羡更感到时间的残忍。

  不过少了一名家人,也多了一名家人。就在元康四年冬月甲午,刘羡的长子出生了。

  这是一个生下来足斤足分的小子,孩子个头大,皮肤红润,看起来很健康。这是刘羡的第一个孩子,他高兴又忧郁,给长子取名叫刘朗,小字奉药,寓意是希望他能够健康长寿,性格开明。

  在正月十五的晚宴上,刘羡把襁褓中的刘朗抱出来,指着孩子对着朋友们感慨道:“我现在看见奉药,胸中就感到喜爱和害怕,你们说,我能够培养他成才吗?”

  张固心直口快,直接说道:“辟疾,你不用担心,若有什么事情,我会拼命保护他的。”

  安则说:“如果你没时间,我可以来教他识字读书。”

  吕渠阳不善言辞,就跟着说:“如果县君不嫌弃,我可以教他骑马与摔跤。”

  李盛笑了一笑,他现在名义上是绿珠的兄弟,也就是刘朗的舅家,便没有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而是对刘羡说:“主公走的是堂皇正道,济世救民,利人利己。如今为人父尚且如此战战兢兢,将来保境安民,也一定能够成功。”

  在场众人中,只有薛兴沉默不语,刘羡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就把刘朗递给奶娘,缓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季达,我听说你也快当父亲了!是几月份生产啊?”

  薛兴一惊,好半天回过神来,连忙对刘羡道:“县君,您从哪知道的?我家那个,估计还要好几月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

  刘羡闻言,哈哈大笑道:“你忘了,照容她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你们家里有什么喜事,她都会说给我听呢!”

  “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家生的是个女儿,我们就订个娃娃亲,如何?”

  “这……”薛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无法回答。

  刘羡也不为难,笑道:“哈,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在想家。今天是正月十五,本来应该是在家过节的日子,我们这几个都远在他乡,所以聚一聚,你在这里有家室,我还把你叫过来,是有些不近人情了。要不要早点回家歇息?”

  薛兴顿时如蒙大赦,他向刘羡告辞,而后牵了马出来,背部的衣物都已被冷汗浸湿了。

  此时天气还很寒冷,而天色还未完全黑暗下来,天幕就像一块厚厚的蓝冰,吸收了些许微薄的光芒,与地面有所差异,但又无法照亮路途,更无法照亮薛兴阴翳的心情。

  回到他家的院子里,年前熙熙攘攘、人满为患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父兄及族人们都已经离开了此处,返回了汾阴薛坞。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目前只剩下他与侍妾明姬,还有明姬的两个侍女,一个苍头。薛兴一走回来,苍头便迎接上来,为其牵马换靴。

  薛兴脸上露出一些阴沉的神色,但没有发作。而是等苍头走后,他快步走进卧室,只见明姬正捂着肚子坐在火盆边烤火,旁边侍女都在,正在服侍她喝些蜜水。

  见薛兴一脸不快地走回来,明姬很快就读懂了气氛,虽然心中委屈,她仍是挥挥手,令侍女都出去。端了杯蜜水缓缓走过来,而后对薛兴道:

  “夫君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用过膳了吗?如果没有,我去端一碗汤饼过来。”

  “不用!”薛兴一脸不耐地拒绝了,他的声音有些粗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他转过头,看向身边明姬楚楚可怜的神情,心中一股无名火焰,仍旧是无可阻挡地蹿了起来。

  若在以往,他会为自己占有了这张美丽的面孔而失神和满足,如果她流露出了什么心碎的情绪,薛兴也会感到自责和难过,觉得这实在是不应该。但在去年八月醒悟以后,薛兴便发现,这一切都变了。那些曾让自己动心的甜言蜜语,其实都是精心的谎言,那些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一撇一笑,其实是罗织的陷阱。

  被相信的人欺骗和背叛,永远是最不可原谅的事情。薛兴也是如此,过去的时间有多欢喜,现在的相处就有多煎熬,因为他不知道对方说得什么是真的,什么假的,哪一句是发自肺腑,哪一句是逢场作戏。自己到底是对方的爱人,还是一个可供她操控的木偶?

  一想到这些,薛兴就很难心平气和地和明姬独处,哪怕是脑中瞬间闪过一些思绪,就已气得浑身发抖。

  薛兴此时就已经气得不能自已,他站起来,像过去几个月的谈话里一样,用手指指着明姬,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今天愿意说了吗?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人?”

  明姬则跪在地上,低着头流泪说:“请夫君原谅,妾不能说。”

  “不能说?”这句话顿时点燃了薛兴的怒火,他当即摔下桌上的杯盏,对着明姬罹骂道:“贱人!你既然不能说,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嫁给我做妾?”

  “乌鸦尚且反哺,羊羔也知跪乳,我哪里对你不好?你却受人指使,要来害我!”

  说罢,见明姬还是低头不语,薛兴杀人的心都有了。他几次想拔出腰间的剑,一剑把这个女人给杀了。可是想到以往的快乐日子,再看到她隆起的腹部,薛兴又难以下手,一时僵在了原地。

  对峙良久后,薛兴最后长叹一声,就走到厢房里入睡去了,虽然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睡得着。而这种场面,在这几个月里已经重复了十来次。

  眼看着丈夫又一次离自己而去,明姬想要伸手叫住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兴,而后默默流泪。

  明姬不是木头人,她确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耻辱。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爱情,可她却是作为一个间谍选择了婚姻,这是注定是玷污爱情这两个字的。可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选择呢?她作为米道教徒,难道能够违抗孙秀的命令吗?要知道,一人是米道教徒,全家都是米道教徒。先不说信仰,如果搞砸了祭酒的计划,死的可不止自己一人。

  故而她嫁给薛兴时,确实是甘愿做孙秀的棋子。可即使是教徒,也不可能做到无情,何况明姬还是个女人。薛兴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在朝夕相处间,她也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何况现在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在发觉这一点前,明姬一度很仇恨刘羡。在她眼中,刘羡就是挡在她幸福路上的绊脚石。明姬知道,刘羡是个妇孺皆知的好人,可恰恰是因为刘羡是一个好人,所以才会阻挡在别人幸福的路上。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哲学,相信这个哲学的人认为。世上幸福的总量是恒定不变的,世上有一个人幸福,就会有一个人不幸福。所以人要拼命制造别人的不幸福,然后自己就拥有了最大的幸福。

  所以明姬想,正是因为安乐公世子的存在,让孙祭酒不得不将自己的爱情化为工具,然后自己才会变得极度卑贱与不幸福。

  但在薛兴摊牌后,这种想法破裂了。她又发现了一个真相:以前她以为不幸福的岁月,现在看来其实也是非常幸福的,为了这些,她宁愿不要来世在仙堂中的逍遥。可为时已晚,怎么做也做不到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明姬一度想到了死,可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又不甘心,只能这样尴尬地在不知所谓的境地里混着时日,幻想着有一天能让薛兴回心转意。

  一个人待在屋中,明姬慢慢打开门,望着窗外的皎洁的月光,任刀子般的寒风割在身上,她对未来感到非常茫然。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院外有人敲了敲门。

  打开门,孙秀这张猴子般的脸从月光下露出来,吓了明姬一跳。

  “啊,明姬,恭喜你啊!你自由了!”这是孙秀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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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孙秀式投降(4k)

  “你再说一遍,孙长史要和我和好?”

  当刘羡听到这句话时,他正在与正、李盛核对刚刚改好的户册。谁也没想到,几人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闯进来这么一句话,一时间几人面面相觑,紧接着笑出了声,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薛兴对此也感到极其无奈与荒谬,显然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够当上孙秀的传话人。

  但当昨夜孙秀唐突踏上他家门,表明身份后,薛兴并没有别的选择。

  孙秀见面就对薛兴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很直接的,孙秀笑嘻嘻地道:“哎呀抱歉啊薛县尉,明姬是我派来的人。”

  这一句理所当然地激起了薛兴的怒火,他一拳打在孙秀鼻梁上,揍得孙秀鼻血直流,但在第二拳落下前,孙秀又弯着腰捂着鼻子说道:“汾阴那边也全是我的人。”

  然后薛兴就哑火了,他这才想起孙秀是整个关中的一把手,而汾阴是他的家乡,薛氏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其实就是孙秀一句话的事情。他是官场中的小人物,并没有与孙秀对话的资格。于是恼怒过后,惶恐与畏惧又再次笼罩了他。

  而孙秀仰了会头,等鼻血止住后,他才用袖子拭去血迹,悠悠道:“哎呀,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伙的了。”

  “麻烦您告诉刘县君一声,就说,我投降了!”

  堂堂赵王长史孙秀,掌管整个征西军司的封疆大吏,说要向一个人六品小官夏阳令刘羡投降,这话讲出来就产生了一股幽默感。但孙秀的表演还是非常有诚意的,他这天脱光了上衣,在背上绑了一些荆条,然后在脸上包了块布,混不吝地就跟着薛兴跑到了夏阳县府,跪在了刘羡的小院前。

  刘羡跟着薛兴出门来看,见到孙秀这骨瘦如柴的上身,还有装模作样地打扮,实在是很难保持一个严肃的表情,他上前来对孙秀问道:

  “孙长史不在长安,跑夏阳来,怎么这幅打扮?我看不明白。”

  孙秀却一本正经地正色说:“这是负荆请罪的打扮!怀冲怎么会看不出?”

  “孙长史有什么罪过?又是向谁请罪?我怎么听不明白?”

  刘羡说的这句话当然是讽刺,孙秀自然也听得出来。自从孙秀和刘羡先后抵达关中后,相互交手已经不下三次,每一次孙秀都是怀着将刘羡打入地狱,九死不能翻身的心态来干的。这样一个人,如今突然来向刘羡说什么投降,请罪,刘羡只会当做是孙秀的又一个陷阱。

  而孙秀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一次,他没有玩弄什么花样,虽然言语轻佻,但语气还是比较诚恳的,他说:

  “孙某有五样罪过,要向怀冲坦诚。”

  “五样?哪五样?”

  “

  “啊,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刘羡笑道,他确实从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

  “第二样,是孙某居心不良,诱骗怀冲去说降铁弗人,实则是在半路设置伏兵,试图谋害怀冲性命。”

  “这我也不记得。我在去朔方的路上,一路畅通无阻。”刘羡再次笑道。实际上,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完美地预判了孙秀的设计,设法声东击西绕了出去。

  “第三样,是孙某鬼迷心窍,误听了流言,说夏阳有什么绝色美人,所以带兵围了夏阳,差点闹出大事。”

  “……”听到这里,刘羡没有接话,实际上这是目前为止,刘羡对孙秀最为忌惮的一件事。

  “第四样,是孙某见猎心奇,见薛县尉一表人才,就设计把麾下一名女教徒嫁给了他,还在县里安排了上百名教徒,都伺机窥探夏阳消息。”

  刘羡闻言一惊,刚刚薛兴已经把明姬的事情告诉了刘羡,刘羡并不诧异,但没想到的是,孙秀竟然在夏阳安排了这么多探子,自己竟然毫不知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这些人如今在夏阳的何处?都做些什么?他们如果想要生乱,能在夏阳掀起多大规模的动乱?刘羡心下思忖,在想这是夸大还是事实。

  “第五样,也是孙某最惭愧的一样,孙某曾经买通了冯翊郡的兵曹椽蔡方,吩咐他说,打了胜仗后,就趁机射怀冲一箭,嫁祸给匈奴人。”

  刘羡又是一惊,他抬起头,飞快地用眼神和薛兴交流,确认是否确有其事。但薛兴也感到茫然,当时大战之余,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他哪有心思关注其他人?也就是硬撑着把刘羡送回夏阳罢了。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刘羡在心里却信了七分。因为他原本也只是打算自己带着夏阳县卒到河东侦察罢了,欧阳建调拨蔡方过来,实际上是意外之喜。

  而蔡方平日里和刘羡并不怎么交流,情感上始终比较生分,可在作战时,无论自己下什么命令,他都尽力执行,刘羡一直都认为对方是尽忠职守。可现在看来,再怎么尽忠职守,也不至于拒绝自己的善意吧?如果说是接受了孙秀的命令,那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刘羡的冷汗已经流下来了,对孙秀的认识也与此前大不相同。

  前面的几次交锋,他自以为占尽上风,对孙秀已渐渐有了轻视。却没有想到,他只是赢得了明面上的三次交锋,而在无声无息的地方,孙秀竟然还藏了这么多后手。若这些属实,他倒确实是政斗的天才,自己不是对手。

  可这也让刘羡骨子里反感与敌视孙秀。

  他冷漠地注视着孙秀,询问道:“孙长史说的这些,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不要紧,只要怀冲知道,孙某确实是来和怀冲和好的。”

  “孙长史这么大的人物,为什么要来与我和好?”

  “那当然是因为,在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已经和怀冲一样,同样是太子党了。”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刘羡预料,令他罕见地有所失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在刘羡的眼中,与孙秀说要与自己和好的幽默比起来,孙秀改投到司马门下,更是一个不可超越的笑话。

  要知道,孙秀是谁?是得到贾后信任的绝对死党,为了保住他与赵王,贾后可以硬顶着政治压力,先后将梁王司马肜以及征西军司张轨罢免。更别说这四年来,孙秀和赵王司马伦在关中横行无忌,为所欲为,不知收敛了多少财货。可以说,孙秀的飞黄腾达,离不开后党的倾力支持。

  现在孙秀竟然和自己说,他已经抛弃了后党,转投到太子门下?刘羡几乎以为孙秀是要和第一次会面一样,要以这个话题为由,向自己套话了。

  孙秀也看出了刘羡的不信,只是事实胜于雄辩,他选择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证明自己,即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刘羡将信件接过手,不想看又不得不看,只觉得往常轻飘飘的纸张此时竟有千斤重。他打开纸卷,只见上面写的果然是熟悉的字迹,虽然没有盖太子印章,但当过东宫属官的刘羡,一眼就认出来是司马亲手写的。

  司马在信中写的很简单,无非就是安抚孙秀,自称赵王与太子关系匪浅,让他安心掌管征西军司,东宫并无意参与孙秀与解系之间的政斗。联络关系之余,然后又对孙秀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要向东宫暗报后党的最新动向,二是不得再为难夏阳令刘羡,必须与其和解。

  刘羡读完后,顿时沉默不语。解系自以为联动太子一齐向贾后施压的计策很高明,却不料孙秀早就先他一步,提前给自己备好退路了。

  从政治上的明哲保身来看,孙秀已经达到了料敌先机的境界,无论是解系还是自己,在这方面都差孙秀太多。

  可即使如此,刘羡对司马的选择仍然感到非常失望:司马虽然被称为聪明,可仍然是以“小我”的想法来做人处事。这样和光同尘或许不会引起贾后的反感,但是也会让天下对他还抱有期望的人感到失望。

  尤其是选择接纳孙秀这样的人渣进入门下,这绝对是一个完全错误的选择。

  就在刚刚的交流里,刘羡已经更深刻地领悟到,孙秀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渣。他不会为任何人的施舍而感到激动,而会认为这是自己的才能。无论贾后与贾谧对待其他人是多么的刻薄和无情,但是对待孙秀,他们至少已经做到了最好。孙秀连这样的恩德都能轻易抛弃,何况是平日里对他没有多少恩德的司马呢?

  刘羡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对孙秀道:

  “孙长史应该知道吧,鲁公非常恨我。”

  孙秀坦然道:

  “是,恨之入骨,每年鲁公都会催促我来找怀冲的麻烦。”

  “那孙长史改投到太子殿下麾下,打算怎么跟鲁公交差呢?”

  “哈哈!”孙秀恍若无事地笑说道:“孙某早就买通了鲁公左右,每天都为孙某讲些好话。请怀冲放心吧,要不了多久,鲁公就会忘了你的。”

  面对这句成竹在胸的言语,刘羡对孙秀的提防更甚:

  果然如此!这个喜欢到处鼓吹“三官”、“仙堂”的道士,实际上是一个彻底绝情绝性的无情之人!世上的所有芸芸众生,在他眼里,恐怕都不过是他攫取权力的棋子罢了。虽然他的口中从来不这样声称。但实际上,他的欲望永无止境,而不知道满足,则会让他能轻易地背叛所有人。

  刘羡打量了孙秀片刻后,徐徐道:“孙长史真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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