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不发囊,你自己有带吗?”
囊,就是装印绶的腰包,这是二伯刘瑶早就嘱咐过的,刘羡当然带在身上。周提醒后,刘羡立刻从袖袋里取出来,挂在腰上,然后把铜印放进去,露出铜印外的黑绶,从这一刻开始,自己也算是有了官员的象征了。
不过这还不够,周随即又带他领了两顶一梁缁布进贤冠,青、朱、黄、白、黑五色绢布各一匹,嘱咐说:“这些布,你带回去,根据自己身材,让下人制成五时朝服,这是朝中每人必备的。”
“但除去大型朝会外,平日用不上,往来出入,哪怕是皇帝召见,我们只穿绛衣玄冠即可。”
虽说风风火火,但周的讲解是非常细致的。他带刘羡领了东西后,随即又返回到中书省内,领他进到右手第二间的房舍内。
这里的房舍不小,可空间不大,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架,只在前面留下两张可容人写作的桌案。
其中一张摆满了纸张,显然是周自己的桌案,而另一张席案是空置的。
周坐到自己的坐席上,对刘羡讲解道:
“以后你就在这里办公。不过在眼下,你人地两生,还不用着急。”
“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笔墨纸砚的话,都可以直接去少府取,不需要自备,但若是休憩的一些枕席,你就要自己带了。”
“枕席?”
“按照惯例,我们这些内朝官员,平日应该是卯时三刻入宫,申时一刻出宫,并不用守夜。但除去中书令和中书监外,中书省需要有两人一直值守,而我们省内有十八人,所以省中每九天轮值守夜一次。守夜的当天,你可以到右手最后一间房内休憩,但是铺卷自备。”
“喔,那用膳呢?”
“自己备食盒,每天少府在巳时三刻有一顿堂食,三省的官员都在那里就食。如果你守夜的话,晚膳要提前报备,但不管早膳,只能自己出宫,去铜驼街买点胡饼吧。”
“领俸禄也是在少府,每月一发,等华公通知就行,前些年是发绢,不过这些年绢价低,谷价高,改发谷了,你记得备一辆拉谷子的牛车。”
其实这些刘羡多已知道,但他还是再三确认:“平日里休沐是怎么算的呢?”
“和地方上一样,都是五天一休沐。除此之外,还有田假、授衣假、私祭假、婚假、拜墓假,平时清明、中秋、重阳的假期也不会少。”
“不过我说实话,中书省的职责虽然重要,但事情却不多,基本就是陛下有旨意下来,我们跟着撰写几份诏书,平日再抄写几份存档,在省里的五个时辰,有四个时辰是闲的。”
“你若家里有什么急事,只要在三四天内,和华公、何公说一声,也不用走什么程序。”
周说了这么久,难免也和刘羡有些熟络了,他忍不住身子前倾,低声说道:“这几年陛下身体日消,朝会也不怎么开了。大权全都落到三杨手里,大家可以说愈发清闲了。”
“听说少府那边还有人请了病假,已经六个月没来宫里了,可实际上呢?据说刚娶了两门小妾呢!”
“哦,对。”刘羡听妻子说过这件事,是当做趣谈来讲的,他笑道,“你说的是平准令枣全吧?”
“我记得朝廷允许请病假,但超过八个月就要撤去官籍,所以他每年要请七个月假,第八个月来宫里报到两天,然后接着请病假。然后俸禄照拿,事情不用做一件,偏偏朝廷还没有办法。”
周听了却忍不住长叹,对刘羡道:“确实没有办法,但你可不要学他。”
“我说句好为人师的话,我们平日在朝廷做事,说要当大公无私的圣人,那是强人所难。”
“但既然领了这份俸禄,总要做点实事,也不是说无愧于心吧,若是人人都不做事,就是在毁坏江山社稷,到时候再来一次汉末大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无论于公于私,都还是该做些实事。”
这番话说罢,刘羡对周刮目相看,他端正身子,很郑重地回复说:“伯仁说的是君子正道,我牢记在心。”
到了这里,周的交代已经到了尾声,他和刘羡说到最后的注意事项:
“按照惯例,你现在虽说是著作郎,可这一年下来,也只能先熟悉内朝诸曹和国家政务,真正要做什么,还要看明年的安排,所以尚不会给你什么重任,你现在要做的,是先结交人脉。”
“你虽是中书省的人,但要明白,我们内朝宫禁实为一体,无论是尚书省还是门下省,都要打理好关系,还有宫禁宿卫,其实我们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对于有些人有些事,你最好是多看,多听,少说,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情不要做。”
“现在陛下身体不好,无论是外朝还是内朝,很多人都蠢蠢欲动,不好说会不会出乱子,你我还年轻,不要为了升官,急于一时,做出什么错事。要学会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刘羡笑着点点头,心中则有些感慨,宫中的斗争,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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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司马玮在禁军(4k)
周的建议确实是很好的,如果可以的话,刘羡确实想在中书省当个透明人。
在西晋朝堂,什么样的日子最舒坦?答案就是刚入仕的散官生活。
由于刚刚入仕,朝廷并没有什么重任,无非是每天抄抄书,写写字,在各个司曹来回串门,认识点新朋友。
累了可以闲游宫中,欣赏皇室美景,困了也可以直接在内舍倒头就睡,没有上司指责。
等熬过一年资历后,自然而然就会给你升官迁任。
可以说是神仙般的潇洒生活,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但很可惜,在踏入皇宫以前,刘羡已经错过了。
在刘羡
这声音刘羡再熟悉不过了,他转过头一看,果然是始平王司马玮。
与在王府里看见的常服始平王不同,平日的司马玮虽然身材雄壮,但由于性格偏平易近人,所以气质上更似仁厚。而入宫后的司马玮身穿耀眼的鱼鳞铁甲,腰佩三尺长剑,头戴虎纹铁胄,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卫,行走在宫道上,甲胄发出波涛般的铁片撞击声,一眼望去,只觉得森然威严,不可逼视。
刘羡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等司马玮走到身前,他拜礼道:“见过殿下。”
“在中书省待得如何?顺心否?”
“在下昨日才来,人生地不熟,哪能有什么烦心事?”
“哈哈,也是。”司马玮拍着刘羡的肩膀,指着东北方说,“你是我的人,若有什么事不顺,可以直接来千秋门找我,我替你出头!”
司马玮这话说得很轻巧,但周围路过的官员们却听得分明,要不了两天,刘羡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干,几乎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五皇子已经把手伸到了中书省。弄得省中同僚,多对刘羡眼带异样。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倒也不算冤枉了刘羡。毕竟自己确实是司马玮伴读,之前也是走司马玮的路子,举秀才入仕。说他是司马玮的党羽,刘羡自己也是承认的。
但刘羡没有想到的是,入了宫后,这个所谓的“始平王党”存在感有些过于高了。
有一次刘羡帮中书监华公跑腿,去门下省取一份被驳回的刑狱文书。路上经过了千秋门、神虎门、西中华门三道门,结果每过一道门,就有宿卫对刘羡招呼,而刘羡根本不认得他们,只好尴尬回礼的同时,又记下他们的面孔,回头去问周。
周听了很吃惊,问道:“那不都是五殿下的亲信吗?你怎么会不认得?”
刘羡心想我这才进宫多久,怎么可能认得?但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淡淡问道:“怎么?我平日只是陪五殿下读书,还真不了解这些,他在宫中势力很大吗?”
周叹道:“何止是大?在朝臣里已经颇有微词了!这位五殿下不安心当个富贵王爷,天天和禁军将士混在一起,动不动就出手阔绰。”
“平日聚会宴饮也就罢了,还给这家看病,那户添衣,宿卫们大半都受他恩惠,这是什么?这是吴起收买人心的作风啊!长此以往下去,他打算干什么?”
刘羡原本就知道司马玮在禁军中威望极高,但此刻听了周的话语,心中还是难免吃惊。
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刘羡自己原以为的这个“高威望”,不过就是在禁军中笼络了一批死党,可如今亲眼所见,才发现自己还是错估了歧盛等人的努力。
原来他们在禁军中久施恩德,不只是止步于死党而已,而且还几乎影响到了整个禁军,这是难以想象的。
可这并不对劲,他沉思片刻后,很快就察觉到了疑虑之处,他问周道:“可既然连伯仁都知道此事,想必也瞒不过陛下,车骑将军(杨骏),还有诸位皇子的眼睛吧!他们难道都对此默不作声吗?”
“怎么会做声?!”周显然对此也有过思考,他分析说,“五殿下不仅在禁军中声望很高,他在皇子中声望很高,诸如九殿下、十三殿下、十五殿下,都支持五殿下,愿以他为首领;而陛下和汝南王也很欣赏五殿下,说他仁孝,默许他在禁军中收买人心。”
“只有车骑将军不满,又能拿五殿下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样!刘羡反应过来了,如今朝政悉数归三杨所掌控,为了制衡三杨的权力不过分扩张,天子则必须把禁军军权握在宗室手里。
如今明面上的宗室领袖是汝南王司马亮,但他到底和皇帝隔了一层,不好说愿不愿意为皇权拼命。
司马炎便暗地里再扶植儿子始平王司马玮,收买禁军人心,如此一明一暗,就和三杨形成了政治平衡,确实算是比较高明的平衡手段了。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干,就身处到政治党争中去了,这让刘羡颇有些哭笑不得。
周还劝说刘羡道:“我也不怕你和五殿下说,社稷若要稳固,最重要的是各安其分,他虽然是贤王,但国家不需要越俎代庖的贤王。”
“若是每个皇子都如此,置太子于何处呢?有这份心思,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治理封国,这才是正道。”
刘羡当然很认可周的建议,但是他肯定不会这么去做。
自己虽算是司马玮的人,但论亲近,还远远比不过公孙宏和歧盛。
他们经营了数年时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番光景,只等太子继位,得道就在眼前,哪里会甘心放弃?现在哪怕是司马玮自己不想争,也是不可能的了。
周见他不做肯定的回复,一时颇为失望,便转而自己翻阅书卷去了。
而刘羡也陷入了沉思,他现在倒不是在深思以后的出路,毕竟眼下的党争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非常平静,还有充足的时间观望后续局势发展。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刘羡现在的心中则很好奇,他还真想知道,以司马玮在禁军中的影响力,现在手下都有些什么人物,无论是龙是虎,他都想涨涨见识。
这个机会也不用他刻意去找,到了四月,司马玮就不请自来了。
中书省除了省中的官员外,每天还有四名宫卫轮值,宫中也有宿卫巡查。这天巡查的队伍路过中书省的时候,始平王司马玮就趁势闯到中书省内寻觅刘羡。
刘羡此时正在书阁里翻文档,中书省保存了魏晋以来的所有官方文档,其中包含有不少建安七子,乃至三曹的真迹。刘羡想找找看,有没有当年曹操亲手写的《龟虽寿》原本。
这时候,突然就听到门外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就见司马玮信步闯了进来,笑道:“怀冲,你在这里!”
而后非常理所当然道:“我这边有个宴会,你跟我来一趟。”
刘羡出门一看滴漏,现在不是才刚巳时吗?离午时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宴会是不是太早了?
还有,今天貌似也不是什么节日啊?怎么突然就有宴席了?
刘羡一时非常疑惑,问司马玮道:“殿下,非去不可吗?”
司马玮则道:“有什么打紧?莫非你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这倒也是实话,刘羡身为著作郎,虽在中书省,但并不负责撰写诏书,事情今天做明天做,倒也没有什么两样。但刘羡本来还想推辞一下,结果司马玮直接就拉着刘羡,去给华打了招呼,华竟也答应了。
刘羡就这样被司马玮拉到了云龙门。
云龙门位于洛阳宫西北处,是由魏明帝曹营建的。门如其名,云龙门的城楼处立有两道石坊,石坊的正面与背面皆雕有青龙穿云图。
据说这是五十五年前曹执政时,郏之摩陂的水井中有青龙出现,曹亲自带百官去观看,竟真的看见了青龙,一时间喜不自禁。先是令文臣吟诗作对,又令工匠画图雕刻,最后在洛阳宫中营建了这么一座云龙门。
而除去云龙石坊外,云龙门的城楼也较其余城楼更加高大。
两丈城门之上,四层飞檐高架,似乎一位巨人屹立大地之上,俯瞰渺小的人群。整座洛阳城,也只有金墉城旁的百尺楼与之等高。在云龙门前的朱墙与梁柱上,还贴着当年曹魏重臣们贺见青龙的诗词歌赋。
而宫中宿卫的军舍,也设置在云龙门的西北处。
可以说,云龙门是如今洛阳宫的防御中枢。
刘羡随司马玮赶到的时候,禁卫们已经在公孙宏的招待下,在云龙门北侧的小湖畔摆起了露天宴席。
宴席算不上特别丰盛,准确来说,没有像熊掌豹胎那样非常珍馐的美味。但肉食还是管够了,看上去也很壮观,乌泱泱大约三百来人聚在一起,各自坐着胡床,围着篝火烤鹿肉。鹿肉旁放着盐、胡椒、醋、豆豉、茱萸酱、芥末等佐料,还有一盘盘裹肉用的大薄饼,周围还摆上了一些熟透了的甜瓜。
刘羡靠近的时候,发现其间还有两只大雕,羽翼非常丰满,站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
有些甲士正围在大雕旁边,割下几块没有烤的鹿肉,扔在空地上喂他们食用。
那两只雕张开翅膀扑扇着,扑过去抢食,它们腿上都挂着沉重的坠铁,只能飞到九尺高。两只雕一边扑腾,一边争食,扇起的风就像旋风一样,地上的枯草、尘土和碎石都随风飞舞起来。
司马玮很自然地拉着刘羡进入宴席,直到宴会最中间的篝火间,对众人哈哈笑说:“诸位,这位便是我府上的伴读,刘羡刘怀冲,中书省的著作郎,还是最新的一位灼然二品!公认的王佐才!”
一眼望过去,这些人大多年过三十,看样子都是禁军中的军官。
他们听到司马玮的言语后,神情虽然微微一动,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向刘羡,但并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欣赏或者嫉妒的表情。显然,想要赢得他们的认可,单凭借“灼然二品”四个字是绝对不够的。
刘羡对此倒也没什么不适,如果这里都是一些谄媚的小人,他反而没有交往的兴趣,于是非常平淡地谦虚道:“殿下过奖了,彦辅公抬爱而已。”
他正准备听一听司马玮对麾下的介绍,不料一众大汉之中,突然蹦出一个娇嫩的少女声音:
“想令彦辅公抬爱可不容易。”
刘羡先是一愣,随后定睛一看,发现一个标致少女正立在司马玮身旁,她衣着鹅黄色百褶流仙裙,手持一柄牡丹团扇,大部遮住自己的脸,对刘羡眨眨眼睛,而后对兄长笑盈盈地说道:“五兄,我都等好久了,什么时候开宴啊!”
正是颍川公主司马华。
这让刘羡很是吃惊,虽然早就听说过,当今天子宠爱公主,曾允许她在宫中随意走动,但如此不顾男女大防,公然在禁军前行走,还是出乎刘羡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