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66节

  孙承宗肃穆环视,压低声音,幽幽地说道:“这个责任要有人来扛,你们明白吗?”

  众千户自然不会不明白孙承宗所谓的“有人”是哪些人。“卑职明白了。”他们互相对视,立刻便达成了默契,于是连连点头,齐声应是。

  “你们带着人回去吧。日上三竿,也该放午饭了。”孙承宗摆手。

  “是。”

  

  三百四十二人。虚七队,不足一司。

  但即使是这样一支远称不上庞大的队伍,也需要基层军官来传达上层指挥官的意志。

  军官的考察与简拔需要时间。为了立刻就能使用这支部队,同时也为了与卫所隔绝,孙承宗便让茅元仪在京兵中挑了七个机灵的年轻兵士,来临时充任标下中军的队总。当然,孙承宗不会让他们白干额外的活儿,在回京归营之前,这七个年轻兵士会得到巡抚署的补贴。

  “列队!参见抚台!”茅元仪下令道。

  “列队!”新任的基层军官指挥着他们手下的兵士,分列在点将台下。

  哄乱稍息,孙承宗出来训话。“本抚治军。首先讲究一个忠字。这个忠,是忠于皇上,忠于大明!你们要始终记住,你们的饷,你们的粮,都是皇上给的。而不是我孙承宗,或是别的什么人给的。不忠者无用!如果有人胆敢不忠于皇上,立斩无赦!”他满脸庄肃,声音洪亮,每个音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所谓抑扬顿挫,如是而已。

  “其次,本抚要求上下一法,上下一心。各级军士必须完全执行命令。命令一旦下达,任何人不得质疑。违者,立斩!同时,军官不得无故殴打凌虐手下兵士。如果兵士无过而受罚,可以直接找本抚申诉。本抚会严肃纠察,一经查实,不论军官何级,立行革职,并领军棍。但如果查明系兵士有意诬告。立斩!”

  “再者.”孙承宗在此停住,接着用眼神扫过队列中的所有人,末了,他竟颇为无厘头地转折道:“先吃饭!其他的军规军纪以后再说。”

  饭菜被端了上来。孙承宗坐在椅子上,和在场的京兵、标兵一同用饭。饭菜说不上丰盛,但至少不馊不陈,勉强有两口油荤。

  用过一顿饭之后。校场整队整队。与此同时,一口中等体积的箱子和一张方桌在鹿善继的指挥下,被京兵抬上了点将台。

  “这是本抚承诺发给诸位的饷钱。因为贪官蠹库,导致卫库里没有布匹,本抚决定折银二钱。尔等可自行购买。”孙承宗打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立刻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熠熠闪光。而与闪耀银光交相呼应的,是兵士们眼神里的渴望与贪婪。

  这时候,孙承宗合上箱盖,将银光和贪婪一齐阻散。“每个人都有,排队依次上来领,不得嘈杂拥挤。记住本抚说的规矩,违者逐出本营!”

  “甲队!”孙承宗已然决定使用新式的编号法造册记账。但为了不与底下的大头兵产生沟通上的障碍,他同时决定在日常称呼上,并行采取另一套与之对应的传统称呼。

  “是。”京兵队总领着手下的人来到台上。

  甲队共五十一人全部上台后,孙承宗主动退到一边,让户部管粮主事鹿善继发放。

  鹿善继从箱子里拿出一锭标准的一两官银,递给第一个过来领饷的标兵。孙承宗的眼力很好,那人一过来,他立刻就认出这个甲队第一兵,恰好就是第一个被茅元仪选中的卫兵。

  标兵颤抖着接过那一两银子,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长这么大,还没摸过一整两的银锭呢。银子坚硬寒冷,这标兵却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发烫。

  “谢抚台!谢大人!”标兵捧着银子朝孙承宗和鹿善继连连作揖。

  可没承想,孙承宗毫不领情,骤然大喝一声,生生地把标兵的脸笑容给吓得凝住了。“错了!”

  标兵不知所措,只能依靠本能跪倒在地。

  “本抚方才说过,饷银皇上是给的。我和鹿主事只是代发。你一顿饭吃完就给本抚忘了!”孙承宗高声呵斥。他声音大得让人以为抚台大人起了真怒,要让人将这个可怜的标兵给拖出去砍了。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标兵把银子搁到一边儿,连连磕头。

  孙承宗本想把他逐出标兵营,令其滚回卫所,好把这个典例立住。从源头上排除内外交讧,君臣相疑的可能。

  但最后,他还是没忍心这么做。

  “面北,谢恩!”孙承宗朝北京的方向拱手,以给标兵们指明方向。

  “谢皇上万岁!谢皇上万岁!”标兵面北磕头,带动在场标兵齐声颂圣。

  “下去,继续发钱!”孙承宗弯腰拾起银子放到标兵手里。

  

  申时已至,天色昏昏。悠扬的钟声从北方传来,肃穆地提醒着人们关城在即。

  对此,本地民众的心里早有预期,大多已不再出入。只有几个没算好时间的外来人,行色匆匆地奔跑着进出。反常的是,守门的军士并没有阻拦他们,强行关门,而是任由这些不会掌控时间的冒失鬼自由进出。

  “千户大人。”负责控制拱北门的小旗官和两个校尉奔跑着抵达镇南门,拱手向上官陆文昭报道。自此,锦衣卫东司房全体人员到齐。

  “归队吧。”陆文昭微微颔首。接着朝着锦衣卫天津百户所的领队总旗走去。在一刻钟前,天津所的一个满编总旗,共五十六人,也抵达了镇南门。

  “张总旗。”

  “陆千户。”张总旗还礼。

  “差遣结束了。你们就此返回驻地。不得迁延。”陆文昭下令道。

  “是。”张总旗面恭而心诽。

  张总旗对这趟差是很不满的。按照锦衣卫的规矩,北京的钦差到地方之后可以便宜行事,无条件地调遣当地的百户所。被调遣的百户所应裹粮应调,也就是说,如果收到调遣的命令,那么一切开支由百户所自己承担。相应的,百户所也可以要求给他们提供供给的州县,补足这笔支出。反正层层摊派,最后还是到老百姓头上,钱粮不是张总旗自己出。张总旗自然不会对此不满。

  真正让张总旗不满的,不是有损,而是无利。钦差到地方之后,按例是要吃拿卡要明着贪腐的,然后见者有份,多少分点儿。他不求吃肉,汤总还是能喝两口的吧?

  可这个姓陆的简直就是个异类,他自己不吃肉,也不允许别人喝汤。这一趟差出下来,毛都没捞到,简直晦气。

  但代替本所百户出差的张总旗也没法子,陆千户掐着他的命门。只要陆千户给北京的指挥使司上一道弹劾,就能让他乃至整个天津百户所的军官滚去候补。这么说来,陆千户还是客气的,至少没找张总旗索贿。

  张总旗带着麾下东拼西凑攒出来满编总旗回去了。而陆文昭自己的人还没走。

  又一刻钟后,天津卫中所的守城兵被锦衣卫斥退,镇南城门也关了,不过吊桥却没收,还在护城河上横亘着。

  日暮渐沉,陆文昭耐心的等着。

  那个约定要来给他送行的人尽管迟了些,但到底还是没有爽约。

  “陆副千户。”孙承宗已然卸了戎装,换了常服。

  “孙师傅。”陆文昭长揖道。

  孙承宗愣了一下,但很宽容地没有纠正。“陆副千户,辛苦了。”

  “您客气。”陆文昭又还礼。

  “这是巡抚署的文书。凭此,你可以调用天津港口的任何一艘船。”孙承宗从怀里掏出一封硬质的文书,亲手递给陆文昭。

  “那下官就走了,您自己保重。”陆文昭双手接过这份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东西。

  “一路顺风。”

  

  与陆文昭拜别之后,孙承宗又去了一趟军营。等听完首日的募兵情况,以及安排好后续的征兵、练兵事宜之后,孙承宗才回到位于指挥使司的居所。

  “抚院的牌匾已经造好了。”刚过而立之年的家仆孙燧,为自家老爷掌来一盏烛火。“要换上去吗?”

  “不急,再等等。”孙承宗拿出一本写好的疏奏左右摊开,又抽出几张稿纸,他一边抄写,一边修改。

  天津卫城的银库几乎空的,根本不够他发。为了取信于人,他只好先斩后奏,动用了那艘贿船上的赃银。三百多两虽然不算多,但这个事情他必须跟皇上说清楚。

  草稿写完之后,孙承宗又检查了一遍才将之誊抄在叶折上。“把皇上赐给我的盒子请出来。”孙承宗吩咐孙燧道。

  “是。”孙燧打开柜子,先捧出一个方形的盒子,接着用钥匙打开盒子。然后才将一个挂着银锁的匣子捧到孙承宗的面前。

  孙承宗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特制的匣子,并将密折齐平放入。重新上锁之后,他又将匣子还递还给孙燧,并道:“送去承天门,那里有太监专门收这个。明天开城门就去。拿我的驿符,一路换马。”

  “是,老爷。”

第274章 大裁员

  二月已至,春闱在即,关于科举的奏疏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争来争去,无非是谁主考,谁同考,谁提调,谁读卷。对于在职的各派官员来说,这些问题都很重要。因为这将决定很长一段时间的人际关系。考官是被他取中的考生天然的恩师,在政治与倾向上就算不与考官趋同,至少也是不能大相径庭的。当年张居正夺情,引来自己学生的批判,那一时掀起的轩然,甚至胜过了夺情事件本身。

  不过对于皇帝而言,这些都不重要。管他谁取的,只要心里有杆称,手上拿着刀,那就都是忠臣没有奸臣。无非贤时便用,不贤时便黜。

  朱常洛没有在这个事情浪费太多的心思。他谁的意见也不听。管你的举荐文章写得多漂亮都不看,直接盯着姓名,按着需要,索骥般地给相应的奏疏做了肯定的朱批。至于其他的奏疏,便用先君惯常的做法,阅而不报了。

  朱常洛原本是想把沈扔上去,再给他配个徐光启的,正好这两人就没对付过。放在一起,也算是一种平衡。但他转念一想,平衡不是强行制造没必要的矛盾。要真把他俩塞一堆,考场变擂台都不是没可能。沈他不很了解,但徐光启的武德还是挺充沛的。

  为了朝廷脸面,也为了不让沈分心,可以专心“鞭策”刘一。朱常洛最后决定,主考官由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继偕,和掌礼部印尚书徐光启共同担任。同考官则由新任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吏部右侍郎顾秉谦、詹事府少詹事魏广微等八人担任。其余其他人,随便。

  “有关于会试的考官奏疏就不用再拿给朕看了。”朱常洛将一本关于恩科的奏疏扔到“不报”的那一摞。这些东西,已经多得有些烦人了。

  “是。”王安应道。

  “怎么又是这个人?”朱常洛打开一本弹章,再次在署名的位置看见“赵延庆”三个字。“呵。他还真和骆思恭铆上了。”朱常洛一面饶有兴致地阅读弹章,一面在字句的空白处填写朱批。

  这时候,值守南书房的宦官,将刚拿到手的密匣给捧了进来。因为第四席秉笔太监刘若愚不在,所以他就把这个匣子递到了首席秉笔太监魏朝的桌子上。

  “主子。孙师傅的密折。”魏朝拿起匣子,一看上面的独特的雕纹,立刻就确定了密折的来源。

  “打开。”朱常洛从腰间取下一柄朴实无华的钥匙,扔给魏朝。

  “是。”魏朝稳稳地接住,并用这个钥匙打开了一个装钥匙的柜子。接着,魏朝从钥匙柜里找出对应的银钥匙,将匣子的银锁打开,接着小心翼翼地把密折捧到皇帝的面前。

  银钥匙有且只有这两把,一把在持匣人的手里,而另一把则在那个的钥匙柜里。也就是说,在匣子寄出之后,除非破坏盒子,否则将没人能在他之前看见密折。

  “摘要。念。”朱常洛轻蘸朱墨,将刚写好的一句话划掉,接着再用相对潦草的笔迹,将之改写成另一句意思相同,但措辞更加激烈的批语。他并不愤怒,心里根本没什么波动。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写法能让读到这篇朱批人,以为皇帝发怒了。

  魏朝快速浏览一遍,省掉所有的修饰与描写,简洁地说道:

  “臣孙承宗,启奏圣上。”

  “巡抚署已全面接管指挥使司司务。诸事顺遂。伏请圣上勿虑。”

  “指挥使司诸堂官已全部收押,然未行审讯。审讯之事,臣伏请圣上圣裁。”

  “锦衣卫副千户陆文昭以便宜行事之由,在臣抵津之前,向诸罪官索取现银及银票共八万八千六百两。锦衣官陆,自称此事已奏报圣上知晓。银两、银票皆已收讫完毕。现银有所误差,实重八万九十二两三钱六分。现银有官有杂。以杂银居多。”

  “臣已着手筹建巡抚标兵,目前已拣选卫兵共三百四十二名入标。”

  “为立信,臣承诺,卫兵入选,即发饷银一月,并赐布匹衣料,然卫城银库、布库,皆一空如洗,竟无饷可发,无布可赏。臣无奈,只得妄假圣名,擅调赃银,记三百四十二两,以做权宜。伏请圣上治罪。”

  “拟此密奏当日,锦衣卫已乘船南下。”

  “臣孙承宗伏望圣上龙体圣安。涕泣再拜。”

  念完,魏朝合上密折,将之恭敬地递放到御案上。

  “把这个发下去。”朱常洛拿起密旨,并顺手将拟好的朱批递给魏朝。

  “是。”为了提高效率,少跑一趟,魏朝索性把其他待发的奏疏也抱走了。

  朱常洛放下密奏,突然开口问道:“你说,这个赵延庆为什么一直追着骆思恭咬啊?”

  走到门口的魏朝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发现皇上并没有看自己,于是讪讪地撇了撇嘴。跨过门槛出去了。

  “奴婢不知道。”王安放下笔,说道:“查过了,赵延庆和骆家没有任何瓜葛与仇怨。和最近的案子也没有关系,他应该就只是一个纯粹的言官。跟骆思恭过不去,或许只是因为觉得骆思恭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即使已经查过,王安也不敢打包票说完全肯定的话。

  “那他为什么能把骆家的家产盘得这么清楚。还偏偏在锦衣卫查后府的案子时上疏弹劾骆思恭?”朱常洛说,“朕不觉得这是什么巧合。”

  “要把他抓起来审吗?”王安问道。

  “谁去抓,谁来审?理由是什么?”朱常洛说道:“也不能太惯着骆思恭了,他要是恃宠而骄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吗。这样,你做个备忘,等骆思恭把差使办妥了,就随便找个由头把赵延庆调到外地去历练历练。他要真的敢拼敢干,到地方去了也会发光,也就当是换地方悟道了。但如果他是一个只知道耍嘴皮子搏名声的人,那就不用让他回来了。”

  “是。”王安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把赵延庆的姓名和预定的贬谪事由给记了上去。

  记好后,王安抬起头,发现皇上正在写东西,似乎没了再说话的意思。便又低下头,继续写那个只写到一半的字。

  

  司礼监的正堂里,第三席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和第四席秉笔太监兼总管内廷裁员刘若愚,正罕见地并肩坐在一张横放于正堂中央的长案后面。在他们的身后,还摆着一张专属于王安的大案。这张大案以及与之配套的交椅,是正堂里唯二的没被挪动的家具。

  两位大太监的身侧,并排摆着几十口用牛车拉过来的大箱子。

  正堂外边儿的司礼监前院,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吴明哲和司礼监廉材房的理财少监唐衷,也并排坐着。他俩的面前各摊放着一个薄薄的账本。

  再往前,靠近司礼监院门的地方,内承运库的出纳和廉材房的审计,共计二十人,两两成队,左右“1”字竖列开来。

  而在司礼监本部正门到黄瓦东门的这段路上,西缉事厂执行局,第一执行大队第一中队的执行们,正把着枣木棍,五步一岗地监控着被包夹在路中央的长蛇队,以防止这些人在紫禁城的肘腋之间闹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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