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80节

  右边的十数个大箱子里则分装着积欠已久的首功银。首功银也出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几口小箱子没装。衙役们在院子里忙碌,而孙传庭则负着手在不停地晃悠着。

  大明朝没有专门的,从中央到基层的,成体系的后勤管理机制。一般来说,朝廷发饷、发赏是只管验和发的,只要勘验无误走完流程,按规定把东西从仓库里提出来,发出去就是。银子到营之后,具体怎么发,到没到基层小兵的手里,朝廷通常是不管,也管不过来的。毕竟两百多年下来,一个边镇算上挂都察院衔的督、抚、按、道,以及挂户部衔的管粮、管饷官,九边十三镇也就那么些文官,他们精力有限,能下指标掌总就不错了。

  这当中的模糊性,就滋生了大量的贪污、腐败与私相授受。如果督、抚、按、道等高级文官,与地方武将朋比狼狈,沆瀣一气,真是能把朝廷满得死死的。

  在以赵楫为代表的文官、以李成梁为代表的武官,以及以高淮为代表的宦官的轮番摧残下,辽东几乎变了一块儿烂地。

  熊廷弼在巡按辽东时就曾上疏说,“抚、镇、道、府以下既打成一片,巡方使者复相与猫鼠,书承、门舍皆虎翼而飞食人。”

  当年,他就和宁前道兵备副使马拯,一道将辽东的官场风气痛整了一番。

  史载,一日而拿数十人,戍六人,徒二十余人。革,承差七十余人,舍人三十余人。辽东一时“风纪大振”。

  但没有从上到下的制度性改革,这样的振刷注定是偶然且短暂的。万历三十九年,熊廷弼卸任巡按。那些被他弹罢的官员,经过李成梁的活动,大多又恢复了任职。辽东的屯事,武备皆遭到了重大的破坏,辽地速复糜烂。

  熊廷弼上任经略之后,一面砍人,一面疏请皇帝换人,而万历皇帝亦全然应允。于是辽东的文职系统迎来了一次洗牌式的大换血。抚、按改易,兵宪缺补。

  在辽东面临生存性的威胁时,敢来辽东和熊廷弼搭班子的文官,都是有血性而不图利的。在他们的主持下,各卫所文职的军官被压制得即使能贪敢贪,也无法大贪明贪了。

  像广宁、海州、辽阳、沈阳这种有文官长驻的地方,指挥与后勤系统更是被完全切分成了两半。当地所有粮饷、赏赐、武备必须要有文官的签字才能发放。

  “孙主事,都好了。”仓大使捧来最后的出纳单以及一支笔。

  “好。”孙传庭的眼神快速扫过,确认无误之后,在上面签好自己的姓名,接着说:“装车吧。”

  “是。”仓大使收好单据,接着高声道:“装车!”

  

  演武场上,总兵官贺世贤在点将台上独坐着,台下摆着一张长案,长案的后面摆着几把空椅子,而长案的正前方则密密麻麻地站着等待领取赏赐的兵士。

  兵士的来源很广,标兵、奇兵、援兵、游兵乃至守城兵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贺世贤和尤世功麾下的总兵标兵和副将奇兵。这些人都是沈阳乃至整个辽东少有的精锐,他们人人能跨马,人人敢出战,所以斩获最多。

  “来了!”下午未时一刻,孙传庭亲自带着贺世贤拨给他的两队家丁,将总计为一万八千九百四十五两的首功银给押了过来,这立刻就引起了一阵骚动。

  “肃静!”贺世贤大喊一声,然后他的声音就被列队护道的一众家丁给传到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押车和护道的家丁是单独编制的,既算是将领的私人亲兵,但更是朝廷的兵。因为他们的饷钱归根到底是由朝廷造册发放的,而非将领私人发给的。早在嘉靖年间,蓟镇便有令,“许副、参、游、守、提调等官自募家丁,报名在官,一体给粮。”家丁由官府给粮,朝廷便掌握了家丁的数额,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军镇的军阀化。

  很快,十几口装着首功银的大箱子,被堆摆到了那张大案后面的空地上。孙传庭和几个卫所官分坐开来,并在自己的面前摆上了一本记载着首功归属的册子。

  “总兵标下左翼营坐营都司尤世威!”孙传庭大喊一声。

  “是!”尤世威凛然回应,接着便带着几十号人列队排到了大案前。这些人都是登记在册的“得首功者”。

  孙传庭一个接一个地念完了“得首功者”的姓名,这些人也挨个应是。念完之后,孙传庭递给尤世威一张纸条,并大声说道:“标下左翼营计报首功百十六级,给赏五千八百两。第一口箱子,拖回去发吧。”

  “谢皇上,谢总兵,谢巡按。”尤世威将纸条收入怀中。接着连连作揖,并命令人把装着官锭的给箱子扛走。

  虽然朝廷规定,建奴的脑袋一个值银五十两,说也是这么说。但任谁都知道,这五千八百两银子是绝不可能足额发放的。贺世贤也确实截留了。

  这次,皇帝一次性从内帑里拨出二万一千零五十两银子,也就是四百二十一颗脑袋的首功银给贺世贤部。其中的一成,就是二千一百零五两银子,让他给截留了。

  贺世贤截下这一成,不是为了留作私用。而是给他那些冒死去敌区侦查敌情的夜不收留着的。这些人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想砍下敌人的脑袋换赏赐,那是天方夜谭,基本不可能。他需要银子来激励夜不收效死,但朝廷没有这笔预算,他就只能和孙传庭商量着搞这种见不得光的权宜之计。

  反正领赏的士兵也不会太在意。五十两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上面不短饷、不短粮,赏赐只截一成,这已经非常优厚了。辽东出事之前,一颗五十两的脑袋,流到下面能给留一半儿,就算是军官老爷心善了。

  

  孙传庭继续唱名发钱,而尤世威则带着人,把那五千二百二十两赏银运回到了总兵标下左翼营的驻地。

  尤世威一回到驻地,他手下的三个千总立刻就迎了上来。

  “尤都司。这回领了多少啊?该轮到我这一部了吧?”姓陈的千总率先开口问道。

  “你们先跟我来。我有个事情要给你们先说道说道。”尤世威一面朝他们招手,一面示意押车兵士把银子抬到平日发饷的地方去。

  “尤都司,您该不是抬了个空箱子回来吧?”左右散去之后,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的吴姓千总,管不住嗓子大声问道。

  “怎么可能。”尤世威不满地瞪了吴千总一眼。“收声。”

  “哦。”吴千总讪讪挠头。

  尤世威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从怀中掏出那纸条,展开来看。他只扫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了果如其然的笑容。

  “银子都发了。一共是五千二百二十两。”尤世威说道。

  “这是几成啊?”吴千总问道。

  “还是九成。”姓刘的千总很有些算数头脑,吴千总还没提问,他就给盘算出来了。

  “这回咱就不从里边拿钱了,九成全部发下去。”尤世威说道。

  “啊?”陈千总立刻就愣住了。他还指着这笔分润给老弟弟说个婆娘呢。“上面不许我们克扣,吃空饷也就算了。现在连赏赐都不许分,那这鸟军官当着还有什么意思?叫贺帅把我下了算逑。”

  陈千总是萨尔浒惨败的受益者。在贺世贤升总兵之前,他只是贺世贤麾下的队总。熊廷弼来辽后,军队大规模扩编整编,中层军官严重缺额,加之他又特别敢冲,贺世贤就把给提溜上去了。

  “狗日的说什么鸟话呢?”尤世威眼睛一瞪,把孙传庭给他的纸条塞进了陈千总的手里。“就这点儿出息。自己看吧。”

  “我不识字儿!”陈千总把纸条又给推了回去。

  “你还挺理直气壮。”尤世威笑道:“皇上知道你这个鸟丘八缺银子逛鸡窝。专门给你赏了银子。”

  “啊?皇上这么圣明啊?”陈千总一下子就笑了。“多少?”

  “皇上当然圣明!”尤世威直接给了他一拳。“自己看。”

  “哎呀,我不识字嘛。”陈千总赔笑道。

  “那你看。”尤世威把纸条递给刘千总。

  “一百五十两。还有布匹,丝绸。”刘千总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什么时候发?”吴千总问道。

  “这会儿应该已经送到你们的家里去了。”尤世威是副总兵尤世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昨天晚上他就知道有这事儿了。

  “太好了。”陈千总双手合拍,打出一声清脆的愉悦。

  “瞧你这出息。”尤世威笑骂道:“学着识几个字儿吧。”

  “嘿嘿,是。”

  “谢恩发赏!”

  沈阳总兵标下左翼营有兵三千,计报首功百十六级,其中绝大多数不知道具体是谁打死的。为了避免纠纷,更为了避免为了哄抢人头造出乱象,贺世贤给自己的标兵营制定了一套具有朴素集体主义的分配流程。

  流程分两步,第一步是统收统配,也就是谁都不许争,人头收拢之后,由他来分配,他尽量保证每个队都有,一轮没配上,二回优先给。

  第二步则是按队拿钱。配到人头的五十人队集体获得人头赏,扣除他的截流,具名报功的士兵独得银两成,之后再两成拿来给整个队办一顿大鱼大肉的酒席,一个人头办一顿。而余下的六成由剩下的人均分。一般来说,中间的各级军官就从酒席的这两成里抽分润。毕竟就算以辽东的银价,不搞奢侈铺张,买活畜鸡鸭,五十个人一顿也吃不掉九两银子。

  总算下来,一个人头的分配比例是总兵官截留五两,具名报功的士兵得银九两,办席九两,剩下的众人一人得五钱四分银子。

  该吃肉吃肉,该喝汤喝汤。

第294章 造铳

  银子发完之后,众将士尽皆散去。仓大使也带着银库的一干卫官属吏,牵着驼银子的驴返回原处。演武场上只剩了贺世贤、孙传庭,以及留作护卫的家丁们。

  “走吧,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别搁这儿坐着发愣了。”贺世贤来到孙传庭的身边,一边扭腰,一边说话。在台子上正坐了小半天,腰都给他坐酸了。

  “不会被逮到吧,要不趁着杨中丞还没发现,咱先跟他打个招呼?”孙传庭的心里颇有些忐忑。他总觉得自己被贺世贤给带坏了,成了个狼狈为奸的老兵油子。

  “小子。别这么老实嘛,要懂得变通!再说了,咱又没有把这钱揣自己的兜里。银子不还在库里躺着的吗,不会有事的”贺世贤仍是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还是那个话,咱要是不这么干,那这笔多出来的钱从哪里出?空饷还是克扣?”

  饿兵难战,在饷粮不足的时候,想要给活人足饷,就得让死人继续趴在册子上领饷。

  “上报朝廷,请朝廷单造一册。”孙传庭说道。

  “天真。”贺世贤耸肩道:“以后或许可以,现在肯定没戏。”

  “什么意思?”孙传庭不解。

  “朝廷的兵饷都是规制的,你要增加开支,总得拿点战果或者说证明出来。”贺世贤说道:“就像人头功,我能说出它的百般不好。但要是没这东西,岂不是下面报什么就算什么了?”

  “那探子的功劳要怎么证明?”孙传庭问。

  “没法证明,只能在报大功的时候,靠你们这些笔杆子硬往上添。多写几句好话。”贺世贤说道:“比如收复陷城乃至攻陷贼巢之后,你就多写几句,给这个法子多美言几句。”贺世贤拍拍孙传庭的后背。“走啦。”

  孙传庭站起身,还没说话,就听贺世贤接着道:

  “但就是这样也很难。毕竟,皇上在宫里,再是想要了解这十万八千里外的事情,也只能靠疏奏文章。你和皇上非亲非故,他老人家凭什么偏信你的话。就算最后弄成了,少不得也要个两年三载的。”

  “.”孙传庭沉默了。

  “匀一匀,调一调。衙门有衙门的权宜,我们有我们的权宜。你以前当县令的时候,耗羡肯定也是该收收的,该拿拿的。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嘛。”

  “唉。”孙传庭叹气,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来越没有底线了。“那就先这样权宜着吧。”

  贺世贤见这个饱读诗书的年轻人被自己说动,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小得意。“你要是怕极,大不了我请你喝顿酒压压惊嘛。”

  贺世贤嘿嘿一笑,想去搂孙传庭的肩膀。却被孙传庭一个闪身给躲开了。“我不喝。军情日紧,你也不许喝。”

  “我发了财,也不能藏被窝里不用不是?”贺世贤耸耸肩。“不然我要这鸟钱来干什么。”

  “看戏,听曲儿。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不许喝酒。”孙传庭说道:“不让你喝酒是左堂的军令。军令如山,我不能违抗。”

  “看戏听曲儿不佐酒,那能有什么意思?”贺世贤是真来酒瘾了。“你就当不知道嘛。”

  “不知道什么?”两人并肩走到演武场门口,正好撞见过来找孙传庭的杨涟。

  孙传庭的头皮一阵震颤。“没没什么。他要喝酒,左堂不让。”

  “.”杨涟也听过“贺酒疯子”一上头就忘乎所以的臭名声,于是也劝道:“贪杯伤身,听说皇上都把酒戒了,你怎么不能学学。”

  杨涟拿皇上举例,把贺世贤给整愣住了,片刻后,他只好讪笑道:“您老怎么来了?”

  “我想趁着天黑之前,去看看造办鸟铳的作坊。镇帅也一起去?”杨涟本能地觉察到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但他也没有多问。反正他已经决定在沈阳常驻一段时间,这期间,他会照例把银库、粮库、武备库都给巡上一遍。

  “好啊。”贺世贤立刻应道。

  

  为了方便管理和验收,也为了尽可能地防止建奴细作刺探虚实或是搞破坏。孙传庭专门划了一个远离火药库的区域,用以集中安置铁匠。冶铁矿,造铠甲,造枪头,打刀身,冶小炮的工匠都在这一片。

  这里很吵闹,他们还没到,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不像海州市场上的铁匠铺,沈阳的铁匠铺并不对外出售兵器,这会儿也不兼打农具,因此前院儿后门都是关上的。不过民家的篱笆围子到底不高,一个身高正常的成人甚至不需要走近,便能看见里边儿的情况。

  三人在几名亲兵的拱卫下,毫无阻碍地进到了这片有专人把守的区域,但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匠人们心里门儿清,大官自有小官接待,只要不在自家铺子停留那就算不得什么事。

  他们只逛了片刻,便有一个负责总管此处的卫官迎了上来。这地方要是出了大问题,头一个砍的就是他的脑袋。

  “卑职拜见贺镇帅,杨中丞,孙主事。”卫官恭恭敬敬地挨个行礼。

  “杨中丞要巡阅造火铳的铺子。李佥书,带路吧。”孙传庭说道。

  “是。这边儿请。”李佥书出自铁岭李氏,和李成梁同属一脉,最早能追溯到明初从朝鲜流亡而来内附大明的高祖李英。李成梁得势时,他的生活还算滋润,可谓是轻松又自在。不过李家被努尔哈赤打断脊梁骨之后,他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杨中丞,这个胡同的匠户都是造火器的。”李佥书三拐五绕,将众人带到一个另有卫兵把守的小区域。这里鳞次栉比地并排着四五十户人家,密度很高,但和之前刀枪甲胄铺比起来,却要安静得多。

  “嗯,好。”杨涟随便挑了一家走近。

  在他叩门之前,里边儿的铁匠便注意到了这些穿着大红衣袍的官老爷。见他们要走近细瞧,便主动带着在院子里劳作的一家老小过来迎接。

  后院的门掩着但并未上栓,只轻轻一推门就被打开了。

  “小人叩见诸位老爷。”当家的老铁匠只认识李佥书和他手下的衙役,也不懂朝廷的服制。但他还是机灵的,看李佥书那个点头哈腰的样子,他就晓得在场其他官老爷的来头肯定比李佥书要大,于是便顺遂地将“李老爷”改口成了“诸位老爷”。

  “起来说话。”杨涟看了贺世贤一眼,见他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自己开口道。

  “谢老爷。”老铁匠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这会儿他知道该对哪个老爷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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