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沉寂的是汗帐外的异响,在安营扎寨的无序杂音中,努尔哈赤听见了马踏黑泥的声音。
来者是四贝勒黄台吉,他完成了努尔哈赤交给他的任务,是过来通禀汇报的。
黄台吉在拴马柱前下马,将马缰绳扔给伺候拴马柱的奴仆,接着走到在汗帐外值守的侍卫面前站定,对他们说道:“大汗在帐中吗?”
“在的。”领班侍卫应道。
“我来交差。烦请通禀一下吧。”黄台吉说道。
“请四贝勒容谅,大汗现在不见任何人,您不妨在此稍等一会儿。”领班侍卫一脸歉然地说道。
黄台吉心下生疑,但他只道:“那好,我就在这儿等。”
听声音,努尔哈赤知道是老八黄台吉来了。但努尔哈赤没有让他进来,而是压低声音问额亦都道:“你觉得黄台吉怎么样,他能否克承大位?”
最近一段时间,跳得最凶的人是莽古尔泰,但努尔哈赤从没想过把大位交给他来坐。
“.”额亦都愣了好一会儿,还是那套说辞。“如果大汗中意四贝勒,那我自当竭力辅佐四贝勒。”
“你先别管我中意不中意,我要听你对他的看法。”为防止额亦都再把皮球踢回来,努尔哈赤提前说道:“别跟我说什么不了解,接触少这样的废话。我不信你连最基本的识人之明都没了。”
额亦都想了好久,才回答道:“四贝勒天资颖颖。但尚且未有如大贝勒那样的功绩,如果大汗现在就选立四贝勒为储,恐众论不平。到时候,诸子蠢蠢欲动,恐怕我大金将大乱不止啊。”
额亦都这番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直到目前,大贝勒代善可谓是居功至伟,万历三十五年,时年二十四岁的代善就因战功被努尔哈赤封为“古英巴图鲁”。大金建国之后的每一场仗,代善也都有参与。在萨尔浒之役中,代善甚至可以说是卓耀众人。
相比起来,努尔哈赤的第八个儿子,四贝勒黄台吉,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和代善根本不在一个位面上,代善是仅次于努尔哈赤的大领导。而黄台吉顶多算个执行层面的小领导。只要大领导的战略不出错,小领导执行得再好也只是按人家的规划在做。代善显然是一个不错的大领导,不错的有些过头了。
努尔哈赤一共十六个儿子,除了被处死的老大储英,其他全活着。让黄台吉这么一个目前看来平平无奇,与其他诸子无甚大异的老八上储位,其他人不往死里内斗才真是见鬼了。
“说得也是。”即使不问额亦都,努尔哈赤也能想见这个道理。但对努尔哈赤来说,代善有大功而无大过本身就是问题。“那”努尔哈赤的心里酝酿出了一个应对之策,他本能地想要咨询额亦都的意见。可转念一想,他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算了,就这样了。你还是好好休养吧。”
“谢大汗。”额亦都长松了一口气。额亦都是努尔哈赤四十年的旧友。他能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了,不想因为这个事情而在人生的最后时日,把这一切毁掉。
“四贝勒!”努尔哈赤提高声量,唤道:“你进来吧!”
“那我就告辞了。”额亦都的脑子有些昏沉,但仍起身告辞。
“不。”努尔哈赤拉住了额亦都,并道:“今晚你就在我这儿歇吧。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是。”额亦都欣然一笑。他又想起了那些和努尔哈赤彻夜长谈的日子。
黄台吉走进汗帐,首先看见的是摆在大帐中央的火盆以及放在旁边加热的羊肉。黄台吉绕开火盆,来到努尔哈赤的面前,跪叩道:“叩见大汗。”
“你站着说话吧。”努尔哈赤摆手道。
“谢大汗。”黄台吉起身,正好见额亦都向他行礼。“见过四贝勒。”
“巴图鲁不必多礼。”黄台吉还礼。
黄台吉没有立刻说正事,而是道:“汗阿玛,羊腿肉凉了。”这个天气,热的肉是有白汽氤氲的。
努尔哈赤一下子就感动了。“那你给我热一下吧。还有额亦都的。”
细致入微地关心努尔哈赤,这是代善做不到的。
“是。”黄台吉从努尔哈赤的面前拿起装羊腿的盘子。接着又转身看向额亦都。
额亦都想用实际行动表示拒绝,也就是自己把羊腿拿到火盆前加热。可他的腿部刚发力,还没能支撑他整个人站起来,眼前便突然一黑。当他堪堪稳住身形,装作若无其事地挪身子的时候,盘子已经被黄台吉给拿走了。额亦都也就只能谢道:“那我就腆着老脸,沾一下大汗的光了。”
“哪有什么沾不沾光的。”努尔哈赤注意到了额亦都的异样,心怀感伤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是啊都是一家人,巴图鲁何必如此客气。”黄台吉微笑着附和道。
因为额亦都尚了努尔哈赤的女儿,黄台吉异母妹穆库什,所以额亦都算是黄台吉的妹夫。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额亦都身体不舒服,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好。
黄台吉先将羊腿肉放到火上加热,又用小刀分别割下两块满是油盐的肥肉放在盘子里,分别呈给努尔哈赤和额亦都。“汗阿玛,巴图鲁。请。”
“给你自己也割一块儿吧。”努尔哈赤说。
“谢汗阿玛赏食。”黄台吉叩首谢恩。
黄台吉给自己选了一根没什么油水的羊肋排,割完之后他只吃了一小块,便禀告道:“汗阿玛。遗骸已经收回来了。”久战之人不讳死亡,莽古尔泰甚至会在吃饭的时候聊起敌人的死状聊作助兴。
“积布克达的尸体找到了吗?”努尔哈赤一口下去,吃得自己满嘴都是油。
“积布克达死了?”额亦都一惊,不由得插话问道。
“说是在奉集城下,让明军的火炮给打死了。”努尔哈赤说道。
“唉!怎么会这样。”额亦都眼神一黯。他还是很欣赏积布克达这员虎将的。“真是可惜啊。”
“这都是我的责任。”黄台吉说道:“要是这次出征也由巴图鲁总领左翼,或许积布克达就不会冒进生死了。”
“话哪能这么说。”额亦都摇头道:“积布克达作战勇猛,好为人先,但他的脑子容易发热。能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
“别说这些了。”努尔哈赤听见“冒进”这个词就烦。出征之前他就说,各部在试探明军虚实的时候一定要谨慎,但还是有人不听。
努尔哈赤止住关于责任的讨论,仍旧问:“遗骸找到了吗?”
“回汗阿玛.”黄台吉摆出歉然的神色说道:“.只能说不知道。”
“呵!你又不知道了。”努尔哈赤下意识地看了额亦都一眼。“说说清楚,你为什么不知道了?”
黄台吉心中顿时生疑,他很想知道额亦都和父汗到底说了什么,但他忍住了。黄台吉既没有多问,也没多没看,只回答说:“我们过去收敛的尸体时候,见数十明军在那儿冒险收割人头,就射箭驱逐了他们,但车兵最后只收回来五十六具遗骸,其中还包括没有首级的。显然有一小部分已经被明军收拾走了。而收回来,有头,且脸部完整的遗骸里,没见到积布克达。”
“一个活着的都没有。”努尔哈赤吃肉的速度慢了些。
“没有。”黄台吉摇摇头。
因为战场是在奉集近郊,所以左翼骑兵大部撤退后,李秉诚立刻就派了一司五百骑出城。
这五百骑的首要任务是收敛友军伤员以及战死者的遗骸,其次是俘虏敌军的伤员,再次才是收集有用的首级。
所谓有用的首级就是能报功的首级,有些倒霉蛋被炮弹或是锤头砸中了面门,整一个面目全非,这就属于没法报功的废物人头。明军都懒得收。
要不是努尔哈赤及时命令黄台吉回去收殓尸体。恐怕带回来的就只有被打烂了脑袋的尸体了。
努尔哈赤继续吃肉,也不责怪黄台吉,大金在统一女真时不以人头记功,伐明时打顺风仗又打习惯了,没这个意识很正常。现在发现这个问题,以后晓谕全军多加注意就是了。
努尔哈赤一边吃一边给事情定性:“参将积布克达于奉集堡被擒,后不屈被杀。因其战功,仍封其幼子为参将,并封其兄积思哈为游击,令其代管积布克达所管之五牛录,直到其幼子成年。你记下来,回萨尔浒城之后,就按这个公布。”
黄台吉没有立刻应是,而是说道:“汗阿玛,积布克达属镶白旗下,这个恩典当由旗主杜度代为宣布才对。若派我去宣布,那就是越俎代庖了。”
“嗯。你能考虑到这一点,我很欣慰。”努尔哈赤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
就在努尔哈赤召见前往阻击虎皮援军的德格类,以及岳托、硕托两兄弟的时候。辽阳援军驻地的中军帐里,辽东地方最高军事长官经略熊廷弼也在同诸将商讨虏情。
与会者除了熊廷弼,还有以山东布政参政兼按察佥事监军辽东中路高邦佐,四川援辽总兵官陈策,副总兵童仲奎,参将周敦吉,酉阳一路土兵将领冉见龙,冉天胤、冉文焕,以及石一路土兵将领马祥麟,秦良玉,秦邦屏,秦民屏,以及武靖营游击鲁之甲等人。
众将分次落座,熊廷弼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刚才收到了来自奉集的情报。”熊廷弼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头敲击桌面上的信件。“这上面说,奴贼大部已在奉集东北方向五里处扎营,或许明日就要攻城。”
我大金的历史资料既散又碎,有时还相互矛盾。尤其是涉及人物关系方面。真是难煞我等说书人。
第310章 新的方略
“这么快?”陈策惊讶道:“奉集北距抚顺九十里,距萨尔浒百余里,奴贼半天就走完了?”抚顺、奉集、辽阳几乎三点一线,奉集和辽阳之间多是平原,还有整修过的关道,即使他们没有走直线去奉集,努尔哈赤也不该快这么多
“应该是提前走山路行军,然后突然从东州堡或者马根单堡那一片出来。”熊廷弼站起身,走到刚摊开不久的地图边上,在奉集东北方向更靠东的这一片区域虚画了个圈。
大明万历四十六年,亦即大金天命三年四月,努尔哈赤主动发起明金之间的首战,抚顺之战。十四日,努尔哈赤命将出师,兵分两路,亲率右翼四旗及八旗全部巴牙喇直奔抚顺城,并命大贝勒代善领左翼四旗攻东州堡和马根单堡。两堡守军奋起抵抗,无奈寡不敌众,城破被俘,数百名军士被掳往都城赫图阿拉。自此,大明就失去了这两座堡垒。只在萨尔浒战役时,短暂地“收复”过。
“难道事前就没有探子察觉奴酋动向吗?”坐在陈策身边的童仲奎问道。
“没有,也很难有。”熊廷弼解释道:“东州、马根单、散羊峪、清河这一线的堡城本就是建在山丘密林的前线堡,如今全部沦陷,尽在敌手。要探就只能派出夜不收冒险侦查。我想,李秉诚应该是派了夜不收的,但他们当中能有几成活着回来,活着回来的人里,又有几个能及时带回有用的情报,那就很难说清楚了。”
明军这边的动态侦察做得很糟糕,往往是有了消息之后再临时派人证实,远不如金军一方来得灵活。就连努尔哈赤在萨尔浒地方筑巢这种动静大,时日久的事情,都是巢穴筑完之后,才被沈阳的夜不收证实的。而贺世贤之所以会冒险加派人手前往证实,是因为开、铁两城被金军掳走的辽民不堪驱使,逃回之后报告说“奴酋筑新巢,造钩梯、营车、备糗粮,恐犯沈、奉。”
“奉集的守军和奴兵接触过了吗?”陈策又问道。
“已经交过手了。”熊廷弼绕开高邦佐,将信件递给陈策。“李镇帅在来信中说,奴兵的气焰极其嚣张。甚至敢于以少袭多,在兵力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发起冲锋。”说着,熊廷弼又走回到地图前,盯着信件中描述的交战位置说道:
“可奴兵的支援来得也很快。李骑刚完成对奴骑小部的包围,奴骑大部就过来了,可能也不是什么嚣张,而是计谋。示我以弱,诱我苦战,再迅速包围合击。这样的策略,那张老野猪皮经常使用。”
“确实有可能。”陈策当年跟着大帅陈打过抗倭援朝、平叛播州两场旷日持久的大仗,实战经验相当丰富,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都见过。
陈策看完信件,想将之递给监军道高邦佐。但高邦佐却抬手拒绝道:“我看过了。给大家传阅吧。”挂布政参政衔的高邦佐比熊廷弼低一级,比两巡高一级,在“辽中”,也就是辽阳这一片的话语权相当重。在将军们应召过来之前,他就看过信件了。
“好。”陈策点头,接着把信件递给童仲奎。
童仲奎接过信,一边看,一边问:“左堂。我们明日在哪里驻军呢?”
“还不确定,得再等等。”熊廷弼说道。
“等?”童仲奎愣了一下。“等什么?”
“等虎皮的情报。”熊廷弼在地图上拍了拍虎皮驿堡的位置。“如果不出意外,朱副将的部队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奉集了。”说着,熊廷弼又指了指辽阳援军现在的驻地,也就是虎皮驿东北方向二十里处的武靖营。
武靖营差不多正好位于沈、奉连线的中垂线上。如果虎皮遭到攻击,那么首先来援的,将是武靖营的游兵,其次才是奉、沈、辽三城的主力。
熊廷弼继续说道:“如果朱副将的大营扎在奉集西方,我军则往东与奉、虎两军形成三方并立之势与敌对峙。反之则往西。”无论往西还是往东,熊廷弼预定的驻扎地,都只距武靖营不到半天路程。
“沈阳贺镇帅的援军呢?”参将周敦吉从童仲奎的手里接过信件,并问道:“他们这会儿应该也到奉集了吧?”
“不。”熊廷弼摇头道:“贺镇帅的兵不会动。”
“沈阳为何不动?”周敦吉接着问。
“围魏救赵。”熊廷弼既是在给周敦吉解释,也是给在场诸将解释。只见他一边在地图上比画,一边说:“奉、虎两镇互援,一镇遭围,则另一镇在不伤及本镇防务的情况下出兵分担压力。此时,沈镇不动,待敌我交战,沈镇即刻派遣精锐,直捣新巢。贼若不回援,则速袭抚顺,若再不援,则再破萨尔浒。若贼回援,则奉、虎两镇之围立解,而沈镇兵亦回城固守,保持现状。”
“保持现状?”陈策起身抱拳问道:“左堂为何不做乘胜追击的谋划?”
“不追击,任何时候都不追击。”熊廷弼环视诸将。“我早向各城传令,令其无有万分把握,即不明贼之大部,无有迅速脱战之把握,绝不可贸然追击。否则有功亦不报,有首而无赏。这个规矩对各城守将适用,对诸位亦适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追击。”
“这么谨慎吗?”年轻的宣抚使忍不住插话问道。
熊廷弼耐心地解释道:“辽东虽聚兵十四万,但大多是只堪城防而不堪野战的新兵。能调用的机动兵力很少,精锐则更少。而奴酋拥兵十余万,皆百战精锐。且老野猪皮用兵诡谲莫测,行动如风,令行禁止,他那些小野猪也精得很。我军若贪功冒进,稍有不慎,立刻就会被奴贼包围聚歼。”
熊廷弼顿了一下,举例说道:“当初张承荫、颇廷相、蒲世芳等人带兵一万援救抚顺,就是因为中了奴酋佯败诱进的策略,最后抚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赔了进去,搞得全军覆没,举国大震。之后,杨经略为朝议所逼,四路出师,却因不能协同,为奴酋所乘,逐个击破。足见我军之衰颓,敌军之势盛。教训就摆在这儿,我不能不吸取.”说到此,熊廷弼面向西南,拱手道:
“.我想皇上诏令各军勿要保全自己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那又当何时进剿呢?”马祥麟追问道。
“待敌弱强我时。”熊廷弼自己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时间来。
“那敌何时弱,我何时强呢?”马祥麟仍在追问。
“好了!”秦良玉扯了扯儿子的袖口。
“无妨。”熊廷弼宽容一笑,并没有因此感到冒犯。“兵之胜不止在兵,更在于势。只要辽镇能自持,便能以我大国之势绞杀奴贼之僭国。眼下这一遭过了,会有部署的。孩子,你有的是仗可以打,可我不只要你打,还要你活。”
熊廷弼的新布置已经写成密奏,快马加鞭,先钦差使团一步南下京师了。这个部署他只能建议,没法拍板,必须皇帝点头,才能施行。
马祥麟眼神一闪,微笑点头道:“是。”
次日。卯时未至,遥远的天边便泛起了一抹足以照亮地平的辉光。
德格类起了大早,心情也非常愉快。昨天晚上,他向父汗通禀战况,呈报损失。父汗当众赞扬了他,说他处置得当,不仅能战敢战,击溃明军骑兵,使明军援军迁延不敢进。还在明军发炮之后果断撤退,没有冒进冲突,引发更大的损失。
至于缺乏提前部署,致使岳托、硕托两兄弟热血上头,准备冲击明军侧翼的事情,因为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都没提及了。
德格类穿戴整齐地来到汗帐外。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没想到左翼四旗的统帅,四贝勒黄台吉这时已经站在侍卫的面前等着了。
德格类快步走到黄台吉的身边,恭敬地对黄台吉行礼。“见过四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