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00节

  接着,朱常洛翻看内阁的票拟:“此边事糜急,国家危难之际,督臣岂可因人言风闻而病去。人臣不得于君,则热中,中心既热,则病体滋烦。宜拟温旨一道,速发密云,释督臣忧惧之心。心安则热去。热去稍养,即可供事如常。”

  朱常洛提起朱笔,在奏本末尾写上:“照内阁所请,即拟温旨一道,慰留督臣文球。令之不得因人言贻误国事。”写完,朱常洛吹干墨迹,唤道:“刘若愚。”

  “奴婢在。”刘若愚这么一起一坐的,屁股下的垫子都快凉了。

  “现在就发出去。”朱常洛随手一扔,叶折堪堪滑到桌沿,差点掉下去。“旨意今天就得到密云。”

  蓟辽总督春驻密云,秋驻昌平。都是跑马一天就能到地方。

  “奴婢这就去。”刘若愚看本子停下的位置,就知道皇帝对这件事情很不满意。他忙不迭地拿起批好的叶折,转身就跑了出去,将之交给跑腿的宦官。

  朱常洛一心二用,一面翻看张铨的陈事疏,一面又招呼道:“王安。”

  “奴婢在。”王安没有起身,而是拿出他的备忘录准备往上记。

  “把开年以来弹劾文球的本子全部找出来。”朱常洛吩咐道。

  “是。”王安领受命令,随即便去身后的架子上找到了一本索引册。

  这本册子上按时间顺序记载着题目,梗概,以及上疏的人。为的就是随时检索查询需要的奏本。

  通过索引册,王安很快就找到了皇帝需要的奏疏。他随手招来一个年轻的宦官,吩咐道:“按照上面的记号,去直房把奏疏搬来。”

  王安说的直房不是内直房,而是贴在紫禁城护城河边上的秉笔直房。那些已经批过的章奏,会暂时停在那儿等待誊抄存档。除了暂存章奏,秉笔直房还可以用来睡觉。

  散衙之后,他们这些顶级太监,若不在紫禁城里轮班近侍皇帝,也不想回皇城外边儿的私宅睡觉,就可以在这儿或者司礼监本部衙门歇息,以等待紫禁城开门。如此一来,便能大大地节省通勤时间。

  若是想半夜叫开紫禁城,那是不可能的。除了皇帝和太上皇,任谁都不能在夜里叫开紫禁城的门,否则就是谋反。

  “是。”年轻宦官拿过索引册,还没离开南书房,便听见皇帝说:“不必去找原本了,朕也不想看,把上疏的人列出来就是。”

  “给我吧,我来列。”刘若愚正好回来,顺手就从年轻宦官的手里拿过了索引册。

  

  张铨的疏奏上没有花里胡哨的辞藻。一上来便是正事:

  朝廷将输辽的粮饷从陆运改为海运虽为善政,然无用。

  山海关距离辽阳七百五十里,旅顺亦距辽阳七百五十里。一股脑地把粮饷从大沽运到旅顺、金州,再解运辽阳,和把粮饷运到山海关再出关输辽,在路程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为了将这些粮饷从辽南地方运到辽阳,兵备衙门不得不将大量的役畜充作运输之用。这不仅是对海运优势的浪费,还会影响辽地的生产。

  经臣熊廷弼已数度去信有司,希望他们能将海运的目的地从金州为盖州,但皆石沉大海。

  因此,道臣张铨恳请圣上能下一道明旨,令有司将辽粮、辽饷以及各种军事物资直接运至盖州营口地区。以便粮饷、军备顺浑河河道北上辽、沈。这样一来,运输途中的损耗、消耗可大大减少,役畜也可作转做耕用,辽地自给之力将得大复。

  内阁对这道疏的票拟很短:“或可召部臣商议后进行。”

  朱常洛提笔欲批,但笔尖接触纸面,却迟迟未行红痕。他抬头看向王安,问道:“督理辽饷的人是谁来着?”

  王安即答道:“回皇上的话。是户部左侍郎李长庚。”

  “他在北京吗?”朱常洛又问。

  “不在,他这会儿应该在北塘。”王安回答说。

  “北塘?在哪儿?”朱常洛一时想不起这个地名。

  “北塘属天津范围。”王安对答如流。“万历四十七年,李左堂领了督饷的差事之后,就一直在那儿了。”

  “哦。”朱常洛点点头,接着在奏疏上批红:“召李长庚进京奏对。”

  写完,朱常洛将奏疏扔到一边。并说道:“派人去把李汝华叫到宫里来。”

  “什么时候?”

  “就现在。”

  

  “主子,誊录好了。”前往传召李汝华的小宦官在踏出乾清门的同时,刘若愚也完成了对人名的摘抄。“要递给锦衣卫让他们拿人吗?”刘若愚问道。

  “还没那么严重。”朱常洛对刘若愚勾手道:“你拿过来就是。”

  “是。”刘若愚行至御前,递出名单。

  朱常洛用朱笔在名单上毫无规律地勾勾画画。刘若愚看这架势,感觉皇上就像是在勾决一样,汗毛都给吓得竖起来了。

  朱常洛放下笔,指着不同的记号说。“这两个画圈儿,极边杂职。打钩的,降调外派,画叉的降级留用,其他人罚俸。”

  “罚多少?”刘若愚咽了口唾沫。

  “随便。”

第322章 李汝华病笃

  一刻多钟后,传旨的宦官来到了户部。尽管来的不是身着红袍的太监、少监,但看门衙役很有眼力见儿地没有拦下盘问。

  宦官一路来到正堂,却没看见应当坐在主桌后边的户部尚书李汝华。左顾右盼之间,正低头办公的户部左侍郎王纪注意到了这位来客。王纪见他的身上套着宦官的服饰,便起身迎了上去。

  “这位公公此来我部所为何事啊?”王纪问道。

  “奉上谕”那宦官顿了一下。没承想,他这一顿,直接让王纪以为这人是来宣谕的,于是撩袍跪下,磕头高呼:“万岁!”

  王纪这一跪,户部堂上的官员也跟着跪了。“万岁!”

  宦官愣住了,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他的差事就是把老尚书领进宫,没这么严肃正式。可此时他也不便把人扶起来,只好将错就错,狐假虎威地轻咳了两声:“咳咳!奉上谕,宣户部尚书李汝华即刻进宫面圣。”

  还别说,这种感觉真挺好。

  “这位公公。”王纪直起身子说道:“李部堂还没来衙门。您看这正案上都已经积了好些公文等着他老人家用印呢。”

  “都快巳时还没来”宦官眉头微蹙,他可不想就这么回去交差。“这怎么回事儿啊?”

  “可能是身体抱恙了吧。”王纪没有把话满。“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得了。”宦官叹了一口气。“诸位大人都起来。”

  王纪站起身,顺手拍了拍前襟的灰尘。“要不我带公公去李部堂的家里看看吧?”

  “不必了,您忙。”宦官摆摆手。他犹豫了片刻,自顾自踱出了户部正堂。“我自个儿去。反正也没几步路。”

  “诏对.这是要问什么呢?”王纪看着宦官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李家就坐落在南薰坊,就算穿街绕巷也只有一里多地的路要走。

  砰砰砰。宦官抓着门把手敲响了李府的大门。

  只片刻,便有一少年门僮风风火火地跑来应门。见来人并不着医者服饰,也没提药箱而是穿着宦官的衣服,脸上立刻闪过了一抹失望的神色。“这位公公有何贵干啊?”

  “奉旨带你家老爷,进宫。去了户部,没见着人,我就来这儿了。”宦官是小跑着来的,气儿还没怎么理顺,

  门僮怔了一下。他嘴巴一动,但又把话给咽了下去。门僮拉开门,摆出请的手势。“请公公随小的来吧。”

  “李大人到底怎么啦?”那宦官跨过门槛,问道:“真病啦?”

  门僮叹息道:“这几天老爷的精神头儿一直都不太好。今早更是连床都下不来了。”

  “请大夫了吗?”宦官左右张望,发现李家的整体气氛很是沉重。

  “来过一个了。”门僮说道。

  来到李家主卧室,宦官发现李汝华正躺在床上,委顿之色一眼可见。卧榻边,站着一面凄色苦的少年。那是李汝华唯一的儿子,李廷元。

  “少爷。”门僮走到李廷元的身侧,小声说道:“宫里来了公公。是来传老爷进宫的。”李汝华似乎听见了这边儿的动静,眼球在满是褶皱的眼皮下微微转动,却并未睁开。

  李廷元回过头。“知道了,你去吧。”

  “是。”门僮转身离开。

  李廷元悄悄卸出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拱手问道:“请问公公贵姓?”

  “免贵姓史。”史公公还礼。

  “史公公,家严不豫有加,恐难承圣命。”李廷元用稍显嘶哑的声音说道。“烦请公公奏闻圣上,陈此伤情。”

  史公公又看了一眼病榻上的李汝华。“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回去禀告圣上。”

  李廷元也不挽留,随手招来一个仆人。“送史公公离开。”

  史公公离府后又过了些时间,李汝华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模糊的视线左右摇移,好一会儿才将焦点对到李廷元的身上。他明显想要说些什么,但气息刚出喉管,就变成了几声剧烈的咳嗽。

  “爹!”李廷元赶忙从床边拿起痰盂,坐到李汝华的身侧。

  李廷元扶住李汝华的脑袋,好让他能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血痰吐进痰盂。李汝华吐掉秽物,李廷元又用帕子帮他把嘴角擦净。

  “来。”李汝华大喘了好一会儿,才凑到李廷元的耳边嗫嚅了几句。

  

  离开李府之后,史公公又是一阵小跑。但从李府到乾清宫的这段路,可比从户部衙门到李府要长得多。

  到跑过建极殿望见乾清门的时候,史公公已是汗流浃背了。

  乾清门大殿的内檐之下,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和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正一前一后地站在右侧门前等待着。见只有史公公一人过来,便静静地伫立在那儿。

  史公公看见这两道人影,一点儿都不敢怠慢。他快步跑到丹陛之下,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奴婢拜见干爹,拜见大祖宗。干爹,大祖宗久等了。”

  他俩是算着时间过来迎接的,但因为史公公跑了一趟李府,所以确实在外边儿干等了一会儿。

  “史方达。”史辅明开门见山地问道:“李部堂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回干爹的话,李大人病了,不在户部。儿子去了李府,因此才来迟了。”即便史辅明不问,史方达还是解释了迟到的原因。

  “病了?”史辅明招手。“怎么病.算了,你起来,跟我们去见主子。”

  “是。”史方达赶忙起身。

  三人进入南书房。这时,皇帝与枢宦们已经处理好了早晨的第一批奏疏。在朱常洛看来,这绝大多数本子上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时候,他只需要迅速地看上一遍,然后在内阁和司礼监的意见后边儿写个“照准”就行了。

  “奴婢史方达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史方达在乾清宫办差,每天都能见到皇帝,但这种正式的对话还从没有发生过。

  “史方达朕记得你。”朱常洛笑道:“朕还在慈庆宫的时候你就在了吧?”

  史方达的心底立刻涌出了一汪感动的清泉,将他的四肢百骸浸了个遍,盘盈在身上的疲累与紧张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连忙磕头,并道:“是。奴婢是万历四十年进宫的,从四十三年起就在慈庆宫伺候主子了。”

  朱常洛当然没有这段记忆,但他可以通过宦官的花名册伪装得像是有这么一段记忆。

  朱常洛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的目光扫到了刚送来的糕点,便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儿,走到史方达的面前。“来。你也尝尝甜食房的手艺。”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史方达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捧接过那块儿糕点。

  “你倒是吃啊,捧着干什么。”朱常洛在殿里踱步,几个大太监也纷纷站了起来,立在自己的桌子边儿上。

  “是。”史方达赶忙将糕点塞进嘴中。

  “说吧,什么事儿。”朱常洛问道。

  “主子。李大人病卧不起,不能应召见驾。”史方达嘴里塞着东西,吐字支支吾吾,朱常洛没有听清。

  “呵呵。噎着了。给他弄杯水来。”朱常洛随口吩咐道。

  水还没到,史方达把那块儿糕点给咽了下去。“主子。李大人病卧不起,不能应召见驾。”史方达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李汝华又病了?!”朱常洛的脸色和语调一下子就凝重了。他看向王安,吩咐道:“快!让太医,不,让刘和清亲自去给李汝华瞧瞧。瞧完之后,叫他过来。”

  “是。”王安给史辅明使了个眼色,史辅明转身便派了一个传话的宦官往太医院的方向赶。

  朱常洛也没心情溜达了,他坐回到御案后,问史方达道:“你去看过李汝华了吗?”

  “回圣上的话。奴婢去看过了。”史方达很庆幸自己没有偷这个懒。“李大人卧床不起,他的儿子一直侍奉在侧。奴婢还瞥见一个痰盂,里边儿满是带着猩红之色的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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