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例”是一种重要的法律形式,在大明朝,赋役、漕运、开中、钱法、钞法、商税、马政、宗藩、官吏俸给考核、军士供给赏赐、捐纳、赎罪等重要事项,都有相关的则例予以规范。
“具体是哪天我也不知道。总归不会有假就是了。”惠进皋耸耸肩。
沈光祚翻开《银行则例》,又问:“这是谁提请拟定的?”
“没有谁提请,就是钦定的。”
告假
歇一天。
第345章 李长庚进京
以则例形式出现的法律规范往往是朝廷因事发布的。通行的流程是官员上疏提请,皇帝下旨开会讨论,讨论结果向上呈递,皇帝点头用印,最后再颁布则例。像这种事先毫无征兆,没有任何讨论,皇帝跳过外廷系统直接颁行则例的事情,可以说是前所未见了。
沈光祚皱着眉头继续翻阅则例,而惠进皋则将注意力投向了他身后的郑士毅。“你们是锦衣卫吧?”惠进皋问道。
郑士毅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腰牌的位置。“您怎么知道?”
“呵呵,不必看你的牌子。”惠进皋笑道:“我是嘉靖四十三年进宫的。在宫里待了快一个甲子了。东厂和锦衣卫的缇骑是个什么气场,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惠进皋的眼神在郑士毅的脸上绕了一圈。“出什么事儿了?”
他这一问,把沈光祚的注意力也给吸引了过去。沈光祚一心二用地偷瞄郑士毅,想看看他要怎么说。
郑士毅感觉自己最近就像是犯太岁了一样。先是差事被截,然后又连着被张问达和沈光祚给顶回来,想压个消息都压不住,现在又被这个做买卖的老宦官给问住。
但即使如此,郑士毅还是不愿意亲口把消息给泄出来。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出一句中规中矩的敷衍话来:“等案子查清楚了,自会报给宫里。不劳您费神,还是宫里的买卖要紧。”
“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差事。是我冒昧了。”惠进皋不会不明白郑士毅的意思,他收回视线,望向沈光祚。“沈府尹,您看完了吗?”
沈光祚也已经收回了视线。“还没。”这倒不是因为沈光祚故意拖延,而是因为这本小册子上有很多他从没见过新名词,即使他饱读诗书,也需要不断地联系上下文以猜测其意。
“您还是赶快一点儿好,这时辰已经不早了。”惠进皋催促道:“您住在府衙里,可以优哉游哉,但我们可还得回去吃饭呢。”顺天府署是京师衙门里少有的带堂官住所的衙门。散衙之后,沈光祚只需要走到后院儿去,就算是回家了。
沈光祚没有搭理惠进皋,直到他看完了那本《银行则例》,将之递还给回去,才道:“好吧,既然则例上这么写了,那我遵从就是。”虽说直接颁行则例的事情前所未见,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则例没有法律效力。在大明朝的体制下,皇帝是唯一立法者,是皇帝赋予了这套流程以意义,而不是反过来。
沈光祚不准备直接与则例对抗,这只会激化矛盾,就算是要上疏谏止,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来人!”他裹着郁结情绪大喊了一声。
“大赞府。”一名衙役应声走来。
“把这些银子送去税课司,称重验色。”沈光祚下令道。
“是。”衙役抱起银箱离开大堂,一名支行的伙计也尾随着跟了上去。
户部衙门里,代掌印务的左侍郎王纪正在办公。和前几天相比,他的气色明显颓了不少,像是没睡好。
门口的方向传来脚步声,但王纪并没有放在心里。户部衙门很大,官吏也很多,来来往往有些动静并不奇怪。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王纪仍旧撑着脑袋拿着笔,看着由清吏司递来的文牍。脚步声停止的时候,王纪眼前的自然光被来人给挡住了。这时他抬起头,只见一个和自己一样身着三品文官服的人,正站在案前。
“惟理。”来人先行了个礼,然后问道:“大司徒呢?”
王纪愣了一会儿,才起身还礼:“酉卿。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督饷侍郎李长庚是万历四十七年,先帝批准辽饷改海之策后,才开始挂户部衔的,而王纪自己则是去年才进京协理户部事的。在此之前,王纪和李长庚之间几乎任何没有交集。若不是知道李长庚受了召,王纪甚至都猜不到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圣上急召,迟缓不得,轻车简行。”李长庚左顾右盼。“大司徒呢?我还得拜见他老人家呢。”
王纪闻言,疲惫的眼神里立时便多了一抹黯然。“部堂身体有恙,已经引例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李长庚一惊。
王纪想了想,说道:“大概,是通政使司给你发函的那天。”
李长庚收到的函件上,除了命他火速进京的文字外,便再没有别的内容了。他心中本就有疑,现在听见这个回答,心下更是悚然。“圣上为何召我进京啊?”李长庚面不改色地问道。
“兵备金、复、海、盖四州的张兵宪你认识吧?”王纪反问道。
李长庚默了一会儿。“你是说张宇衡?”
“嗯。”
“见过名,但没见过人。他怎么了?”李长庚和张铨不同乡、不同年、仕途轨迹也完全不交叠,直到张铨由江西巡按改任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两人才产生了公文上的交集。
“他上了一本奏疏。”王纪一边在桌上翻找,一边说:“奏疏的内容,是请求圣上下一道明旨,令有司将运往旅顺、金州等处的辽粮辽饷直接送去盖州。”
话音未落,王纪便从文牍堆里找了张铨的陈事疏,并将之递给李长庚。“你自己看吧。”这本奏疏原本是放在李汝华的案头上的。王纪受命暂掌本部印务之后,这本奏疏就和许多其他的事务一起,转移到了王纪的案头上。
李长庚接过奏疏打开,还没看完,他的心脏就开始加速乱跳了。
王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长庚的表情。“酉卿。你为什么不让人把粮饷直运到盖州去啊?”
“盖州水情复杂,海中礁石密布。不是我不想运,而是那些船夫、水手不愿意运。”李长庚回答说。
“原来如此。”王纪没能从李长庚的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但也不太意外。如果遇到点事情就把情绪明白地写在脸上,那李长庚这么多年的官就算是白当了。
李长庚合上奏疏,将之递还给王纪,立刻便移话题道:“惟理。现在是你在掌理本部印务了吗?”
“是啊。”王纪长出了一口气,摆手示意李长庚看自己堆积如山的案头。“各仓各库,收入支出,田地户籍,赋税俸饷,这些都要操心。我才干了一天就乏得眼神昏昏,脑袋发胀,真不知道李部堂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在暂署印务之前,王纪只有一项主要工作,那就是“总督仓场”,管理漕粮收贮。这项工作的一般在夏秋两季,南粮北解时最为繁忙,其他时候则相对闲适,无非是按计划或者上级的临时命令开仓放粮组织运输,再把相关的记录整理存档。如果正堂官不让他协助处理别的事务,那么上午摸鱼下午做事,也能把事情理顺而不至于出太大的岔子。
可是暂署本部印务之后,光是过手的文书就增加了好几倍,真是从早干到晚,工作剩一半。
“就张兵宪这本奏疏来说。昨天宫里还来了人,让户部把这一年多以来跟海运有关的文牍档案整理好送进去。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王纪扬了扬手里奏疏,又把话题给兜转了回去。“也没来得及细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呵呵。”李长庚眼角微抽,尴尬一笑。他想要的信息都已经得到了,不愿再跟王纪做无意义的纠缠了。于是,李长庚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遁词:“惟理。我还要去通政使司复函。就不多叨扰了。”
向通政使司复函,也就是告诉朝廷,人已经到北京了,随时可以接受召见。按理说,受命觐见的官员进京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该是通政使司。但李长庚为了能随时离开户部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缠住,也就没有按此惯例办事。
王纪本想借此再探一探李长庚的口风,但对方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就只能回道:“那你赶紧去吧。”
“告辞。”李长庚拱手辞别。
“慢走。”王纪还礼落座。
李长庚沿着来时的路离开户部。到门口时,遇见了一个宦官。宦官见到李长庚,立刻就向他行礼打招呼:“拜见王左堂。”
“我不是王左堂。王左堂还在堂上坐着呢。”李长庚立刻摇头,辞不受拜。
也不怪宦官会认错人,整个户部就只有坐正堂的尚书、侍郎是能穿红袍的四品以上官。现在尚书李汝华去任,户部还没有补充右侍郎。所以宦官便很顺遂地将这位出现在户部衙门口的三品官当成了王纪。
“哦!原来是别部的大人。”宦官赶忙致歉。“失礼了。”
“呵呵。”李长庚摆出一副亲和的笑颜。“我确实是户部的侍郎,但不是王惟理。”
“那您是?”宦官愣住了。
“督饷侍郎李长庚。”李长庚回答道。
“原来是您老啊。”宦官又行了个礼。
“公公来我户部所为何事?”李长庚问道。
“当然是传旨了。”宦官说道。
朱常洛之所以会让宦官去户部宣旨,是因为按照正常流程的颁布的旨意,被一个名叫赵时用的户科给事中给顶住了。
朱常洛不想跟赵时用废话,甚至不想听他说话,于是直接绕过户科,把盖了皇帝之宝的旨意送去了户部,让王纪遵旨执行。
从本位货币,银票,开始将货币轻量化,恢复国家的货币信用,并最终将实物货币转变为信用货币,是朱常洛定下的大计,他决不允许任何人阻碍他的脚步。
南书房里,朗读完毕的王安放下手中的奏报,对皇帝说道:“主子。这是最后一件有关朝鲜的文牍了。”
“放回.”朱常洛想了想,改口道:“这封还是留着吧。”
“是。”王安收好奏疏,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发现距离申时已经不到两刻钟了。于是又问道:“现在就移驾景仁宫吗?”虽然还没到敲钟散衙的时辰,但这时候,通政使司已经不会再向宫里传递消息了。
“今天就散了吧。”朱常洛站起身,三位太监也跟着起身。
日精门是通向东六宫的便门,出了日精门再往北走上一段不长的距离,就到通往景仁、延祺两宫的巷子了。
朱常洛和三位司礼太监走到日精门,将要离开后三宫院落的时候,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也快步跟了过来。史辅明虽是乾清宫总管,但他的工作核心还是围绕着皇帝而非宫殿。只要皇帝还在紫禁城的范围内,基本是皇帝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但通常情况下,史辅明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因为每天都会有个值班的司礼太监跟在皇帝身边。皇帝要是有什么旨意,不必通过他来传递,直接知会司礼太监就是了。
除了日常事务,史辅明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从刘若愚、魏朝或者直接从王安那里收到来自皇帝的旨意,然后再让手下的宦官传递出去。只要没人斗胆抗旨,史辅明甚至不必向书房作出回复。
不过,偶尔也会有些例外。
史辅明跟上队伍之后,没有在三位司礼监太监身后亦步亦趋,而是绕开他们,并在一众宫宦的注视下走到了皇帝的身侧,轻声唤道:“主子。”
“怎么了?”朱常洛侧头看向他。
“禀告主子,督饷侍郎李长庚到北京了。”史辅明并未压低声音。
“怎么是你来报这件事?”朱常洛下意识地瞥了刘若愚一眼。
刘若愚注意到了这个眼神,赶忙摇头。
“主子圣明。”史辅明指着一个跟在队伍末尾的宦官解释道:“那个派去户部传旨的小崽子在衙门口遇见了李侍郎。他惠来复命的时候,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奴婢。奴婢觉得有必要直接将事情禀告主子。”
“你想的不错。”朱常洛点点头。“传旨。让李长庚明天一早就进宫。”
“是。”史辅明又风风火火地绕开三位司礼太监传旨去了。
第346章 胎动不安
“恭送万岁!”今天轮到刘若愚值班,所以一行人刚出了日精门,王安和魏朝便齐齐地带着手下的宦官向皇帝行礼拜别了。
“去吧。”朱常洛没有停下脚步,只一摆手,便继续朝着景仁宫的方向去了。
队伍走到入巷的转角,传递完旨意的史辅明又跟了上来。这回,他没有再越过刘若愚直接跑到皇帝的身边,而是老老实实地慢半步走在这位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司礼太监身后。
朱常洛在两大太监以及一众宫宦的簇拥下来到了景仁宫。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景仁宫就已经得到了皇帝将要过来的消息,但因为还到没敲散衙钟的时辰,所以除了值守宫门的小黄门,也就没人在宫门口眼巴巴地候着给皇帝行礼。
朱常洛进入景仁宫,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宦官宫女们立刻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朝着皇帝的方向下跪磕头。没多久,原本还算热闹的景仁宫就安静了下来。
得知皇帝提前到来,懿妃傅雪茜和贤嫔赵语贤赶紧带着人迎了过来。让朱常洛有些意外但又不十分意外的是,康贵妃李竺兰也在景仁宫。
亲耕礼之后,礼部总算把该排的大典排完了,便上奏皇帝,请求举行对妃嫔们的追封与册封。
其实,朱常洛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些繁琐又费钱的仪式。但他又很清楚,这些注定要在宫里住一辈子的女人们真的很在意这个过场,也很需要这些名分,所以,他还是耐着性子拨出时间,先后出席了这两场由内阁首揆方从哲和礼部尚书徐光启分别充当正副使的集体典仪。
两场典仪过后,妃嫔们都拥有了自己的封号。
已故太子妃郭氏,被追封为孝元皇后;皇长子朱由校的生母王氏,被追封为端靖皇贵妃。在此之下,无论生死,大多按照,有子有女的,封妃;无子无女但侍潜邸超过十年者,封嫔;无子无女且不侍潜邸,或侍潜邸不足十年者,皆在嫔之下的规则册封。
之所以说是大多,是因为在这个规则之外有六个特例。她们分别是康贵妃李竺兰和庄贵妃李芩芳等两贵妃;慎嫔米梦裳,襄嫔朴、定嫔朴,以及安嫔邵思慎等四嫔。
这六个嫔妃超然于规则的原因各有不同。外界普遍猜测,二李能封贵妃,米氏能封嫔,是出于皇帝个人的喜好。朴氏两姐妹能封嫔,是因为身份特殊而被礼部特别关注,而邵也封嫔则是因为腹结龙胎,即将为皇家开枝散叶。
但无论如何,朝野对此并没有太多的议论,都觉得皇帝这碗水端得还算平。至少没整出给皇长子的生母追封妃,给皇四子的生母追封皇贵妃这样的事情来。
“妾李竺兰、傅雪茜、赵语贤见过陛下。”一贵、一妃、一嫔来到皇帝的跟前行礼。
“免礼。”
“谢陛下。”
“你怎么来了?”朱常洛看向李竺兰。
李竺兰弯下眉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媚而不俗的微笑。“算算日子,安嫔生产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了。妾年虽不长,但到底是过来人,就常来看看。能在这儿见到皇上,妾好生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