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37节

  “宫里发给被裁人员的遣散费。至少二十两。”郑士毅苦笑道。

  “继续。”

  “昨天。顺天府发来照会和问讯记录。问讯记录上写,有一个老中人被假扮官差的骗子骗了二十二两银子。诈骗的由头是能花银子通路子回宫。卑职接报之后去顺天府问过那老中人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郑士毅判断道:

  “所以,卑职认为,这就是一起针对被裁的老中人而设计的诈骗案。前几个死者,可能都是因为被骗了积蓄走投无路,或是觉得回宫无望心灰意冷,所以才选择上吊或是投河自杀。”

  “顺天府那边的怎么看?”刘承禧的眉头皱了起来。

  “也这么看。”郑士毅说道:“只靠这些目前信息,也只能这么看。”

  “好吧。”刘承禧完全坐直了,他撑着案台,手指不断地在桌面敲击。“你立刻写一个呈文,我先提一个简报上去。”

  “现在就报吗?”郑士毅说道:“查仔细点再报上去会比较好吧?”

  “查归查,报归报。查是一码事,报是另外一码事。”刘承禧说道。

  “卑职不明白。”

  “裁员是宫里定下的大计,如果案子真是这样,那这几条人命就是甩在大计上的黑点。”刘承禧说道。“不能等什么事情都清楚了之后才上报。宫里要是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咱们就被动了。”

  “这案子已经压不住了。巡城御史都知道了。”郑士毅说道:“最近一个有全尸的上吊案就是直接被捅到巡城御史公署那里去的。”

  “只是你压不住,宫里只要想,就能压下来。”刘承禧说道:“那个案子不也有御史参与吗?”

  “哪个案子?”

  “别废话了,”刘承禧瞪了郑士毅一眼。“快去写呈文。”

  “是。”

  

  内阁值房。首辅方从哲方看着纠仪官递来的名单陷入了沉思。这份名单是午休刚过就送来了的,他一直压着。但眼见自鸣钟的指针再走两刻钟就要划到最后一批奏疏进书房的线,方从哲也就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了。

  又思考了一小会之后,方从哲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给静如止水的内阁值房掀起了一点涟漪。“诸位。”

  每天到这个时候,内阁已经没有要紧的事情亟需处理了。众阁员们纵使拿着笔也只是装样子磨洋工,好显得自己确实有事情在做。阁员们听见动静,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向首辅投去注视。

  “这是纠仪官草拟的违禁官员名单。”方从哲举起那份名单,轻轻地扬了扬。“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处置为好啊?”

  刘一立刻就明白了方从哲的意思,首辅显然是要拉整个内阁下水给他分担来自皇帝和群臣的压力。

  “呵~咳!”刘一本能地想笑,但只一瞬就绷住了。笑意变成了一声轻咳,还是引起了方从哲的注意。

  “季晦有话要说?”方从哲问道。

  刘一像是在课堂上被塾师点了名的学生,但他水平可比学生高多了。刘一没有否认第二个问题,也没有硬着头皮回答第一个问题,而反问道:“首辅,我想问这名单上都列了哪些人?”

  “足有近四十人,从一品到七品都有。”方从哲模糊地回答,也没有把名单给任何一个人看。

  骆思恭不打招呼的骤然请求固然引发了骚动,但交头接耳的主要是后排的低级文官和有资格上殿参加朝会的高级武官。高级文官们大多没有说话,纵使心中有疑也只是以眼神和微动作交流。像总宪张问达、赞府沈光祚这种手里有一堆事情待办,连朝会都不想来的人,就只是瞥了骆思恭一眼就接着想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么多人?”说话的人是坐在次席的叶向高。

  “进卿你觉得呢?当如何票拟为佳。”方从哲微微点头,顺势将更具体的问题抛给叶向高。

  “这”叶向高显得有些犹豫。

  沈主动插话进来。“既然皇上说了要从重拟处,那么内阁遵旨就是。”

  “沈阁老,如何拟判才算是‘重’啊?”韩转过头看向沈。

  沈迎上韩的视线,缓缓说道:“就像圣上在谕旨上说的那样,‘朝仪严肃,岂容亵慢’,只一点小事就扰乱朝纪,成何体统。”

  “怎么拟判嘛?”韩追问道。

  “罢官,外调,降职。”沈说。

  刘一一惊。“没必要这么重吧?”

  “不重罚何以振纲纪?”沈睨了值房大门一眼,大声说道。

  “季晦觉得应该如何拟判为好啊?”方从哲又将问题扯过来抛给刘一。

  “扰乱朝纪固然不对。但罢官,外调,未免也太重了。而且一次黜落这么多人。也会坏了朝廷的秩序。”刘一委婉地表明了自己态度。

  “罚俸就好了。”韩提议道。

  “若是只罚俸干脆还是别罚了,内阁直接上疏请求圣上饶恕这些人吧。”沈幽幽地接茬说道。“几两银子能长什么记性?光是俸罚,那些没规矩的小臣还以为咱们内阁是在鼓励他们呢,下次朝会说不定闹得更欢实了。”

  “话不能这么说。”叶向高说道:“我大明的官员也不都是出身自世家,好些小臣就指着这些银子过日子呢。铭镇,你可不要忘了去年的补俸偿息的事情,俸禄要是停几个月,说不定有些人又得去钱庄借银子过日子。”

  “唔”沈低下头,没有接叶向高的茬。

  “罚多少?”方从哲问韩道:“虞臣,你觉得呢?”

  “高低错落吧。”韩早有腹稿。“高官重罚,小臣薄惩。大臣小臣,家资有差,一视同仁等于不公。况且大臣为官日久,更当知晓朝仪。稍稍重惩,日后也能做个表率。”

  沈又开口了:“如果照韩阁老的说法,比起大臣,六科十三道的风宪官不是更应该知晓朝议吗?如果要拉人出来做表率,又怎么能轻饶过他们呢?”

  “那沈阁老说说该怎么办。”韩撑着扶手皱眉道。

  “呵呵。”沈轻笑了两声,接着道:“韩阁老那个‘高官重罚,小臣薄惩’的思路是不错的。我只想补一条,风宪官若是知禁犯禁,朝廷又怎么能指望他们纠正其他官员的弊误呢?所以我认为风宪官也该重罚,以充表率。但就像叶次辅方才说的那样,不能让我大明的官员借钱过日子,那实在是有损朝廷的体面。故而,那些犯禁的风宪官还是平调改任吧。”沈算是一口气把所有人的发言都串起来了。

  沈这一招非常狠毒。别看科道的风宪官都是七品的低级官员,但是他们的上升空间很高,路径也很明晰。一旦正常外放,一般都是去某地做巡按,接着再升加衔任巡抚。如果人足够年轻,政绩也还漂亮,就有可能再转到中央。两转三迁之后很可就是人五人六的大领导了。像李汝华、崔景荣、张问达这些人都是这么个路径升上来的。可一旦平调去做什么太常寺典簿、光禄寺署丞、上林苑监监丞这种杂官儿,这辈子再怎么扑腾基本就那样了。

  方从哲哪会不懂沈这一招的狠辣。他只是诧异,沈最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狠。上次差点一口气弄出去一大票人,现在又跳着要把“朝上失仪”的一大票人的前途给断了。方从哲下意识地觉得这里边儿或许有什么党争因素,但他立刻就排除了这个猜测,毕竟沈并没有看过名单。

  方从哲侧头瞥了一眼自鸣钟上的指针,一锤定音道:“就这么拟吧。”说罢方从哲提起笔,照沈的意思,挨个儿给名单上的官员拟定处分。阁员们也都纷纷低下头。几乎只一瞬间,内阁就恢复了安静,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第373章 你图什么?

  不多时,在会极门值班负责向南书房传递票拟的宦官走进了内阁值房。他快步来到方从哲的面前,见方从哲正低着头奋笔疾书,便只默默地作揖行礼。就在他准备端起盘子离开值房的时候,方从哲叫住了他。“萧公公稍等。”

  萧公公放下盘子,腾出手,又朝方从哲作揖。“首辅有何吩咐?”

  “这里还有一本。”方从哲将票拟贴在空白处,轻轻地吹了吹。待墨水糨糊都干了,他便将票好的惩戒名单放到托盘的最上层。“久等了。”

  “方首辅客气了。”萧公公微微一笑,随即便端着盘子离开了。

  等萧公公离开值房,守门的宦官重新合上值房的大门。方从哲又指节叩响了桌面。“诸位,再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

  众人的视线再一次转移到方从哲的脸上。

  “推补户部堂官的事情,诸位还有什么想法吗?”方从哲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写着李三才和王纪姓名的纸,摊开来放到桌面上。

  “不等史阁老回部理事再议吗?”韩看向史继偕的空位。

  “推补户部堂官的事情既然已经过了廷议,咱们内阁还是先拿一个名单出来交给吏科和户科驳正得好。”方从哲拿起笔,在砚台里滚了一圈。“世程若是另有提名,到时候再增补也不迟。”

  实际上,方从哲也是想等到科考结束、史继偕回阁之后再行商议的,但奈何皇帝让宦官给他来了条子,让他在殿上提出李汝华告退回籍和推补部臣的事情。虽然例行朝会的本质只是走一个过场,最大的意义是让群臣晓得皇帝健康状况,但特意给条子让内阁走这个过场,就是在变相地催促了。方从哲要是连这点儿暗示也不明白,他这个首辅就可以不用当了。

  由于上次推荐叶向高、刘一、韩三人都发表过意见了,所以值房里短暂地陷入了沉寂。过了片刻,刘一才开口打破这份寂静:“饷部李长庚。李长庚曾历浙江、山西、江西、山东等处,颇有惠政,且以清廉著称,所在皆励清操。督理饷务已二年,从无贪枉靡费之报,或可堪司徒之任。”

  “呵呵,又是一个乙未科的。”沈阴阳怪气地说道。

  “沈阁老。你不妨把这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刘一提名李长庚的本意只是扔个话茬出来打破沉寂,除非辽东战事结束,李长庚得以因饷事叙功,否则李长庚和李三才、王纪两人排在一起就是充数的炮灰。但沈这么一搅和就搞得他刘一像是在酝酿什么似的。

  沈耸耸肩。“我只是陈述事实。李酉卿本来就是乙未科的嘛。难道我说错了吗?”

  “哼。对极了!”刘一深吸一口气,把涌到嗓子眼儿的火气生生地咽了下去。

  刘一能忍,韩真是忍不了了。“那你沈阁老倒是提个合宜的人选出来啊!”他已经做好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准备了。

  可沈仿佛正等着这句话似的。他冲韩笑了笑,又转过身朝方从哲拱手。“首辅。我提议,改现任南京户部尚书汪应蛟为北京户部尚书。汪潜夫曾历福建、四川、山东、山西等处。治兵易州时,曾抑矿使王虎。朝鲜用兵时,汪潜夫巡抚天津,任上募民垦田,田利大兴。倭乱平定后,又移抚保定,任上赈旱赈蝗,与时任推官熊廷弼以相得益彰,人皆称善,可再相佐以应辽事”

  沈滔滔不绝地历数汪应蛟的好,以佐证这一推荐的正当,但在场众人都不太能听得进去了。尤其是刘一和韩,他俩简直不能理解。这倒不是说汪应蛟能力不足,而是因为由沈来推荐东林书院的讲师这件事情本身,实在是太诡异了。

  

  散衙后半个时辰,两台前呼后拥的抬舆几乎同时落在了皇城东北面的司礼监的衙门口。掌印太监王安和首席秉笔太监魏朝先后从上面走了下来。这时候,在门外当值的宦官早已经跪下来候着了。

  一下轿,魏朝便快步走到王安的身后,准备和他一起进去。

  “你不是该去银行衙门吗,跟到本部来做什么?”王安跨过门槛时,跪地恭迎的宦官已经把头放到地上了。

  “等会儿再去。奴婢有件小事想请教老祖宗。”当魏朝也跟着进了司礼监,值门的宦官便自己站了起来。

  “进去再说吧。”王安经过一众下跪的宦官,绕过树立在正院的照壁来到敞开的正堂门口。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立刻就带着一众实权宦官迎了上来,他们齐齐地跪下磕头,仿佛早有预演。“儿子(奴婢)叩见干爹(老祖宗),奴婢叩见大祖宗。”

  “都起来吧。”王安对众宦官说。

  “谢干爹(老祖宗)。”众宦官起身之后各自行事,有提报需要当面汇报的留下排队,不需汇报但还有工作没有完成的,则各自回房继续办差。至于那些今天已经没事可做的,则直接离开司礼监衙门回家。司礼监的规矩很大,事情也多,但从不加没用的班。

  “老祖宗,”王安在一众宦官的簇拥下来到正案后,但他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魏朝说道:“奴婢想借您一步说话。”

  “什么事情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王安摘下官帽,递给曹化淳。

  “借一步嘛。”魏朝谄笑道。

  “都出去。”王安坐了下来,用特殊的方式借了一步给魏朝。

  “是。”宦官们纷纷退下。不多时,大堂里就只剩了王安、魏朝和放好了官帽又折回来的曹化淳。

  “说吧。”王安对魏朝说。

  “这”魏朝却看向曹化淳。

  “你也出去。”王安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曹化淳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还是乖乖地退了出去。

  “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把所有人都支开?”王安的面色极为严肃,直到魏朝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八边形木匣。

  “这是什么?”王安疑惑道。

  魏朝缓缓打开匣子,神秘兮兮地说道:“这是三元丹,又称‘红铅丸’。”

  王安眼角微抽,但没有接话。

  他不说话,魏朝就自顾自地介绍了起来:“这‘三元丹’是用先天红铅混合秋石、辰砂,再辅以各种佐料精炼而成的。此药可涩精固气,锁固精丸.”说到这儿,王安出声打断了魏朝。

  “就是虎狼之药呗?”王安的语气里满是不屑。

  “也不能这么说,”魏朝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丸,捧到王安的面前。“先天红铅是阴中至阳”他还想学着李可灼的样子向王安介绍这当中的妙处,却又被王安给打断了。

  “拿走,你自个儿吃去。”王安将头撇到一边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我吃有什么用啊。”魏朝讪讪一笑。

  “哼。”王安轻哼一声,反问道:“你不吃怎么知道没用啊?”

  “我不吃也知道没用啊。我打小就没了那个。”不知怎么的,魏朝突然想到了魏忠贤,他心中那股不熄的仇恨火焰又莫名地烧得更炽烈了些。

  “所以,”王安明知故问道。“你是想把它献给主子万岁爷?”

  “是啊。是啊。”魏朝抛掉心中的杂念,连连点头。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献啊?”王安的语气里多了些魏朝没有察觉到的微妙。

  魏朝憨笑道:“哪儿能直接献啊,还得仔细试药呢,若是成了,再当面炼一炉就是。您老觉得如何?”

  魏朝当然不会直接献药。他心里想的是,李可灼献的这两颗药,一颗也不给皇帝吃,而是先找健康的男人把这两颗都试掉,等确定无毒且有用,就让李可灼当面炼一炉新药,药炼好了再让李可灼自己试药。待一切隐患排除,确保了万无一失之后,再进献给皇帝邀宠。

  而李可灼所谓的“先天红铅”的稀有性,对司礼监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只要王安点头,同意魏朝动用司礼监的力量,那他就有自信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出足量的适龄少女。至于少女的佣金,或者说先天红铅的药材钱,魏朝不介意自己掏。

  “如何?哼!”王安冷笑一声,紧接着就伸出手,对着魏朝手里的红丸猛地一弹。

  啪!

  红丸弹高飞了出去,魏朝本能地伸手去薅。但王安力道之大,魏朝刚探出身,红丸就撞到了墙壁弹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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