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记仇啊。”程延寿没有把筷子抽走。
“看见没,”李有余指了指程延寿,对陈伟业说道:“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若真记了他的仇,不给他吃,他又能怎么样,总不能去官府告我吧。道理都是一样的。”说罢,李有余便把筷子抽走探身去夹程延寿碟子里的盐炒豆子了。
“你还当起先生给人讲道理来了。”程延寿也夹走了一块肉。
“你就说对不对吧。”李有余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不对!”陈伟业说道:“两位哥哥是嘴上吵吵,给不给吃肉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但我没有偷懒,那两文钱就是不该扣。”
程延寿又喝下一口酒,幽幽地说道:“你是有理,可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和官府里的人有关系。就算官府愿意为了这二文铜钱升堂,但你打的赢这官司吗?”
李有余默默地点了点头。
“中卫现在就剩了一个姓神的镇抚。还能有什么关系。”陈伟业说道。
程延寿耸耸肩,不以为意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走了沈大指挥,又来了一个孙巡抚,能有什么差的。”
“六仔哥,”陈伟业微眯起眼睛,小声问道:“你是说巡抚衙门里,有人同那些个牙子有勾结?”
程延寿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也不刻意控制声音:“勾不勾我不知道,但关系肯定是有的。不然为什么指挥使司衙门整个倒了,才只抓了那点儿人。就别说其他的,光码头边儿上那几家专诓外地财主的客栈,都是明摆着的投献产业,为什么到现在一点儿事情都没有。肯定是上门转投巡抚衙门里边儿哪个大官的名下了。”
“六仔哥,话不能乱说。”陈伟业问道:“这些事情你都听谁讲的,有根据吗?”
“这种明摆的事情还需要什么根据,我又不告御状。”程延寿看向薛掌柜,“大家都这么想的。老薛,你说是吧?”
薛掌柜没有接话,只默默地笑了笑。
“唉。”陈伟业叹气。他拿起酒壶正准备倒,却发现那个摇尾尖还在碗里躺着,于是便夹起来吃了。
见陈伟业还是吃了摇尾尖,李有余立刻就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嘿。哥哥我就知道你好这一口。”
“我这是怕脏了酒碗,败了酒味。”陈伟业拿起酒壶,将酒碗倒满。
“给我也倒一碗啊。”李有余将空空如也的酒碗推到陈伟业的面前。“说了这么半天,我半口酒都还没喝呢。”
“你自个儿不会倒啊。”陈伟业塞上塞子,“咚”的一声将酒壶放到了李有余的面前。
“嘿!”李有余嗔怪道:“你小子,怎么那么不痛快。”
“没法痛快。”陈伟业觉得自己真是在虚度光阴。来中卫这么些日子了,他一点有用的情报都没有弄到,每天除了去衙门扛活儿,就是在这儿或者别的小酒馆陪着一群打杂的工人喝酒侃大山。但凡问点儿什么,都是没来由的想当然。
李有余会错了意,他还以为陈伟业仍为那两文钱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肃然说道:“真不是哥哥说你,我当年也是有份儿长工的人,可就是因为多嘴问了一句嘴,便被东家给赶出来了。你若是想要找个稳当的营生,那这脾性真得改改,不该问的就别问,不该说的就别说。挣钱嘛,只要工钱照发,就没什么好与人争的,何必斗那意气。”
陈伟业愣了一下。找稳定差事做长工的事情,他只说过一次,还是在随口敷衍李有余的时候说的。没想到,这两鬓之间已经有了不少白发的糙汉子竟然记住了。
莫名的感动之下,陈伟业举碗与李有余对碰,笑问道:“李大哥当初多嘴问了什么,怎么会这么严重。难不成是问雇主小妾的肚兜是什么颜色?”
李有余没有跟着笑,而是凑近陈伟业的耳朵小声说道:“我问那些私货为什么要搬上官船。”
傍晚时分,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雨,但比之早间的那场瓢泼,这一阵风雨明显小了不少。
在地方上,上衙下衙的时间并不像京城那般卡得这么严格。只要没有要紧的案子需要断,晚一刻上衙,早一刻下衙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也没人管。只要能把上面交代的差事办好,辖地也不出什么大事,就算睡到辰时再起也算不得怠政失职。
不过对于孙承宗来说,“迟到早退”是从来没有的,长期加班才是日常。
笃,笃,笃!有人敲响了巡抚签押房的门。力道不大,但敲得很快。
“进来。”
“中丞,”当值的书办刚准备去开,可他还没站起来,官粮主事鹿善继便自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我不明白,我实在想不通.”
“你先坐吧。”孙承宗笔锋一滞,伸手指了指那张晨间被神正平坐过椅子。接着,孙承宗放下笔,抬起头,望向那当值书办。“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是。”书办早已做完了孙承宗交代下来的最后一件差事,他现在之所以还坐在这儿,只是因为孙承宗没走。“小的告辞了,”书办站起身,先向孙承宗行礼,又向鹿善继行礼。出门之后,他还很识趣地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鹿善继快步走到椅子前,转身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问道:“中丞,您为何要姑息他们?”
“为什么不能姑息?”孙承宗当然知道鹿善继所说的“他们”是指谁。
“库藏空虚,侵占屯田,虚报员额这些事情,单拎一条出来,都能给他们定罪免官,可您却让他们回去自查。您真觉得他们能浪子回头、幡然醒悟吗?”鹿善继劈头盖脸地说了好些话,越说越激动。
“不觉得,”孙承宗撑着脑袋,没看鹿善继。“也无所谓。”
鹿善继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怔住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但紧接着,一股热气就从他脑袋上冒了出来。“为什么!”
“你觉得我被派到天津来是为了做什么?”孙承宗的语调依然很缓很慢。
“当然是查清大案,整饬吏治啊。”鹿善继立刻接话。
“不是。”孙承宗摇摇头。“这个案子根本就不重要。”
“中丞,下官更不明白了。”鹿善继愕然,他愣愣地看着孙承宗,眼里满是显见的茫然。
“那我现在告诉你,但你要守口如瓶,出去了之后不要跟别人讲,不然会引起麻烦。”孙承宗的须眉在暖黄的烛火下轻轻地抖动着。
鹿善继呆呆地点了点头。
孙承宗说道:“三卫的案子只是一个由头。说得更明白一些,是因为需要派我来这儿做巡抚,所以才有了三卫的案子,而不是反过来。”
鹿善继前倾身子,刚想要说点什么,却被孙承宗一个抬手给打断了。
“别急,你先听我说。”孙承宗接着道:“辽东在打仗,要钱又要粮,但是每年解运到京的正税杂银扣掉必要的开支之后,根本填不了这么大一个洞。前几年是靠加赋,今年换成了宫里的帑藏,但这些都是不能长久维持的权宜之计。加赋加多了会生出民变,宫里的帑藏有出无进,迟早也会耗干。就我所知,从皇上践祚到现在,宫里已经花了近五百万两帑银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必须开源以增加国家税收,节流以减少国家支出。天津就是这个源。”
“天津能开什么源?增加钞关?”鹿善继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是增加海关。”孙承宗说道。
鹿善继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漳州府那种?”
“对。就是要像在隆庆时那样,在天津辖境建设港口,开设海关。”孙承宗点点头。
“所以朝廷才会派米郎中和金局副来天津。”鹿善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然你以为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孙承宗疑惑道:“你没跟他们聊过?”
“下官哪有那么多空闲。”鹿善继事务繁忙,绝大多数精力都花在清理中卫屯田,以及补充中卫仓库等事务上,如果孙承宗不传他,他甚至好几天都不会回衙门。就更别说与米万钟及金忠接触交流了。
“也是。”孙承宗轻笑一声。“要是空了,你还是多跟他们接触接触吧。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天津。”
鹿善继点点头,又问道:“但这跟您饶过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啊?”
第393章 大道无情
孙承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伯顺。我问你,建城造港,需要什么?”
“当然是要钱、要粮、要人啊。”鹿善继回答说。
孙承宗点点头,又问:“那钱、粮、人这些东西谁去办?”
“您是说您为了让他们办这些事情所以才饶过了他们?”鹿善继一下子就明白了,但他的眉头仍旧皱着。
“就是这样。”孙承宗解释道:“造港开关是一个大计划,说是百年大计也不为过。米郎中四处奔波,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也就是,如果要在天津沿海建立大型的海运码头,且不让海运贸易影响漕运。就必须拓宽天津到京师这一整段运河。”
“按照往年的修河治水的经验,如果想在一年内完工,至少要五到六万人同时参与工程。这还只是拓宽河道,建设港口的人还没算呢,如果拓宽河道和建造港口这两个工程同时开工,那么用工的人数就得奔着十万去了。这些人哪里来,由谁来管?粮饷自何处出?这么多人群聚在畿辅地区,怎么防止有心人恶意煽动,动摇根本?”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但又很快吐出:“而且,在拓宽河道、建设港口的过程中,漕运不能断,辽东的粮饷不能停。各地的清丈、屯田、收税、练兵也得继续。这些事情光靠巡抚衙门做的完吗?”
“是,您说的没错。”鹿善继说道:“巡抚衙门做不完,必须依靠下级衙门,但在下级衙门里坐着人不一定非要是这些个一身污泥的蠹虫啊。为什么不能上疏请求皇上拣选调派新的卫官来?而且您也说了,要防止有心人恶意煽动,酿乱畿辅。可若是粮饷不缺,谁能被煽动?若是这些贪官污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在修河的时候把民夫工匠的粮食饷银揣到自己兜里,才真是酿乱之源吧。中丞且不闻前朝顺帝治黄河故事?”
“这不是问题。”孙承宗说道。
“怎么会不是问题?”鹿善继瞪大了眼睛。
“你是干什么吃的?”孙承宗指指鹿善继,又指了指自己。“我又是干什么吃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鹿善继摇摇头。
“既然你知道他们可能会故态复萌、中饱私囊,那就盯着他们啊。每旬一小查,每月一大查,把账目流水,钱粮去向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就结了。”孙承宗说道。
“还是不对。”鹿善继说道。
“哪里不对?”孙承宗问。
“监督自然是要的,但这和换掉他们并不冲突。”鹿善继说道。
“是不冲突,但留下他们是最有效的。”孙承宗说道:“首先,你觉得查案找证据让他们下台,再加上拣选新的卫官要花多少时间?一个多月了,光是中卫的案子就还有许多边边角角没有处理完。”
“开工之前总是可以的嘛。”鹿善继说道。
孙承宗道:“哪有这么容易,现在后军都督府因为中卫的事情乱成了一团麻,兵部也忙得打转。就算这两道流程能快速走完,查案也快,那又从哪里调卫官过来?他们在路上要耗掉多少时间。”
“从周边调嘛,开平或者密云都可以啊。”鹿善继说道。
“你这是想当然!”孙承宗说:“我不过是佥都御史,你不过是户部主事,凭什么对推选卫官的事情指手画脚?”
“我不是指手画脚。您在问我,我就回答了。”鹿善继说。
“我不是”孙承宗被噎了一下。“唉,算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不确定事情会浪费很多时间,而且毫无必要。你没法保证新来的卫官的屁股就是干净的。调一个其他卫所的脏屁股,来取代天津的脏屁股有什么意义?”说着,孙承宗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逐渐盖过了雨拍瓦砾的嘈杂。“卫所的糜烂不是一两天了,要想彻底扭转,就得改制!想要改制,就得上去!去内阁,去最靠近皇上的地方,并让皇上也理解其中的糜烂!”
“中丞,您.”鹿善继瞪大了眼睛。
孙承宗激荡的心神被这一声呼唤拉了回来。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孙承宗不说话,鹿善继便也不再发问,而是默默地看着孙承宗那张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鹿善继这才注意到,孙承宗眼眉间的已经写满了憔悴与疲惫。
再开口时,孙承宗的声音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淡然,既轻又缓。“总之,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想过。我们的差事是把港城建好,给国家开源,而不是反腐正宪。留下两卫的武官是目前最有利的选择。拓宽河道、建设港口、维持漕运、恢复屯田,这些事务必须同时进行。而拣选新卫官需要时间,新任的卫官不见得比他们干净,也绝不比他们熟悉本地的事务。更何况,有中卫的前车之鉴摆在这儿,左右两卫只会更加收敛。所以,正宪只会影响进度,没有好处。”
“那那他们的罪行,就就这么饶过了?”鹿善继与孙承宗对视,发现烛火正在他的眼里缓缓跃动。
“呵呵。”孙承宗笑了。“伯顺啊。你已经被我说服了,不是吗?”
次日,雨过天晴。
都察院大堂正中的那张大案上,摆着许用绳子捆扎好的,但没有经过装订的散装案卷。这些散纸上记载着最近一段时间翻译馆的翻译成果,当中每一摞都能精准地对应张问达眼前那份勘验奏报上的一条总结。或者反过来说,这每一摞案卷,都是为了勘验奏报上的总结条目而精心挑选的。
当正九品的都察院检校又端着一摞未经捆扎的散装案卷来到大堂的时候,张问达也基本完成了对勘验奏报草稿的誊录。由于案台上几乎已经没有空着地方了,所以检校只得先小心翼翼地移开几摞案卷,在张问达顺手的地方造出一片空间,再将散装案卷和镇纸放到腾挪出来空位上。此间,那检校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响动。
就在检校端着空托盘,转过身准备默默退出大堂的时候,张问达的声音却越过堆积的案卷,飘到他的耳朵里。“还有别的吗?”
检校立刻停住脚步。尽管检校知道在这个角度下,张问达就算抬头也看不见自己,但他还是回过身,摆出恭敬回话的姿态。“回总宪。还有最后一份没有誊录完。”
“哪一道的?”张问达将毛笔轻轻地搁在笔架山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检校回说:“河南道的袁御史。”
在办这个案子的时候,张问达在十三道御史中各挑了一个人参与此案。这一是因为案子大、材料多,为了加快办案进度只得增加人手,这二则是为了避免再起什么麻烦。
都察院官员极多,而且鱼龙混杂,哪个山头的人都有,与其让他们在都察院以外的地方打口水仗,最后把朝局搅得一片混乱,还不如让他们在审案环节,就把该吵的架吵了,反正涉案的材料就在那儿摆着,不服气坐一起辩嘛。若是实在辩不出个所以然,闹凶了,责打就会出面调停,依据案卷呈现的事实,给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判词。而这河南道的袁化中,就是张问达挑出的“东林山人”之一。
“叫他快点儿,我这儿都写完了。”张问达随手抽出几张散装案卷,飞快地阅读了起来。
“是。”检校应道。
“还有,”张问达又嘱咐。“让经历司把原件收好,别弄丢了。”
检校挺起胸膛:“回总宪,除了袁御史的那份,其他的都已经拿回经历司存档了。”
“很好。”张问达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去吧。”
“是。”检校拱手作揖告辞。
检校离开之后,左佥都御史李宗延立刻凑了过来。“总宪。”
“怎么了?”张问达抬头望向李宗延。“人选拟好了?”
昨日,张问达使了个小心机,玩了一出两疏并上。同时奏报化日行劫,与保甲松弛两事。欲使久处深宫的皇帝重视一下宫墙外的治安状况。
张问达原本预计,皇帝再怎么也会过个两天才会把奏本发下来,或是召阁臣与宪臣面议。没想到,皇帝批复竟会冒着雨下来,而且一下就是三道旨意,严查、严打、整饬保甲。张问达当时就感动了,他在万历朝做了三十多年的官,几乎都忘了什么叫作“批答入流”了。如果要在国史里记一记张问达的反应,那必然是:问达惊,铭感垂泪。
张问达当即做出部署,先命巡视西城御史崔奇观会同办案锦衣卫尽快拿办白云观一案盗贼,并监督锦衣卫,使其勿要诬良为奸、应付了事。又命左佥都御史李宗延领班,择选监察御史数名会同各城巡城御史参与到整饬保甲的差事中。至于严打的旨意,皇帝没有发给都察院,他就只能针对性地做个备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