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管了?”孙月融迅速摆正立场,如果崔元不打算上报这个事情,他就把这个事情给忘掉。
“我们管不管,只取决于万岁爷管不管。万岁爷要我管,我就管。万岁爷不要我管,或者让别人来管,那我就不管。但无论如何,事情既然被陈伟业剖出来了,咱们上报就是。”崔元吩咐道:“回去之后,你把这个消息带给干爹,就说是陈伟业发现了这个事情,不要提我,也不要提你自己。之后怎么做,他老人家自会考量。”
现在想来,崔元又觉得,干爹做事虽然激进了些,但对圣意的揣摩和对机会的把握还是非常精准的。挨了打没死,还继续掌权,杀了人没事,还得了赏赐,现在又冒着去给仇家刷恭桶的风险请了圣旨
孙月融立刻点头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返程传话。”如果这个差事能从天上落下来,那孙月融还是很希望能就此分一块儿骨头来啃的。
“不急。”崔元又把话题给拉回来:“现在最紧要的还是饷部的案子。”
“是,是。”孙月融赶忙说道:“若是有什么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崔提刑尽管吩咐便是。”
“我要你去一趟天津。”崔元说道。
“你是要奴婢回中卫吗?”孙月融问道。
“对,我要你去巡抚衙门找孙中丞。”崔元颔首道。
孙月融一愣。“找他老人家干什么?”
“当然是让他来帮我们查案啊。”崔元站起身,两步走到一个木质的柜子旁。
“您为什么要请他出山?”孙月融见崔起身,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崔元打开一个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一摞信纸和两个信封。“我手下就这么点儿人,拿人都不够,更别说镇场子了,我要借他的标营兵来用。”
虽然崔元一直是在秘密行事,但他也算是皇帝外派到地方的中官钦差。有这一层身份在这儿,他就可以请求地方官府出人协助。
崔元拿着信封和信纸返回到他的座位,坐下后他才意识到,镇纸放在一个他必须再次起身才能触及的位置。孙月融很有眼力界,他没有等待崔元的指示或自行伸手,而是主动走上前去,拿起镇纸递给了他。“那为何不直接请海防营来协办?”
在天津沿海一直保有一个二千五百人编制的天津海防营,饷部衙门成立后,这支部队就被移到了沿海,归李长庚提调了。
“因为海防营的主官也是我要抓的。”崔元将原本摆在面前的提报随手扔到一边,接着提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
崔元原本的打算是从下面开始,一步一步逐渐往上面摸的,能避免触及那些令人投鼠忌器的勋戚就尽量避开。最多想法子逼退他们就可以了。毕竟他的任务只是暗查饷部,或者说保证粮船能顺利地到达盖州营口。就算不碰那些勋戚的走狗,也不影响这个任务的完成。
但现在,干爹崔文升给崔元要来了权限,圣意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也就可以不管先后,直接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了。
孙月融被吓了一跳。“海防营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贪污、空饷、操练尽废、舟楫器械不存。要是奴贼有大船,可渡海来掠,恐怕第一天海防营崩溃,第二天奴贼就顺着海河直接打到中卫城下了。”崔元摆手示意孙月融坐回去。
“这么严重?”孙月融一惊。
“不奇怪。正所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海防营本来就是为备倭而设的。海波承平几十年,将领自然也就松懈了,手痒了。再加上,那些不开眼的东西,整日不想正事,把心思都放在和先帝爷怄气上.”崔元猛地一怔,急急地停住这个敏感的话题。“总之,海防松弛虽然并不奇怪。既然我东厂顺带着查到了,也就顺便把这个事情给捅出来。”
孙月融直接无视了那个敏感的话题,建议道:“既然如此,还是直接回京调厂子里的人来用会比较好吧。”
“不。”崔元摇头道:“我就是要用巡抚衙门的人手。这种案子,总得扯点外官进来。”
孙月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但孙中丞若是不肯出人呢?”
中官钦差可以请求地方官府出人协助,但只要没有圣旨,就不算命令,因此地方官府也可以拒绝协助。
崔元手中的笔触突然一滞。“干爹跟我说起过这位孙师傅,说他老人家是一个很好很正直的官儿。练兵也有一套。而且这些案子若是办实在了,对他自己的仕途也有好处。孙中丞离上面还远得很,他应该不会拒绝这个送上来的机会才对。”话虽如此,但其实崔元自己也不太确定。
孙月融看出了崔元眼睛里闪烁着的犹疑不定,于是建议道:“天津有个叫金忠的人,我可以先去他那里探探孙中丞的口风。”
“金忠.”崔元沉吟了片刻才想起这号人物。“是那个宫里派来给厂房选址的奴婢?”
“对,就是他。”孙月融问道:“您来的时候没跟他打招呼?”
“我跟他打招呼干什么。”崔元一边思考,一边持续在纸上落墨。“我跟他又没什么交情。”
“没交情无妨嘛。他不过是内官监的一个杂官儿,还敢不卖咱东厂面子的吗?而且也不要他做什么,打听消息而已。而且谅他也不敢张着个大嘴巴到处乱嚷嚷。”孙月融说道。“如此一来,就算孙中丞不愿意帮这个忙,我们也不怕打草惊蛇,提前走漏了风声。”
“嗯。”崔元沉微微颔首。“在理。谨慎点儿也好。如果孙中丞真不愿意帮咱们这个忙,你就直接回京。请干爹派人过来。”
“您需要多少人?”孙月融问道。
“至少要五百人。”崔元盘算了一下,又补充道:“最好调一个大档头过来听用。”崔元说的大档头,也就是东厂番役局下的千户们,而所谓的“调一个大档头”,也就是调一千人。
孙月融又是一惊。“您老准备要抓多少人?”
崔元冷冷一笑,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孙月融肃然点头,仿佛又闻见腥风血雨。
告假
遇到了点不好的事情,状态不好,静不下心来。
第414章 滑稽戏的看客
孙月融与李、张两名番役在一座占地颇大的宅院门前停了马。
这座宅院曾是已革天津中卫掌印指挥使沈采域的私邸,自从沈家全族被锦衣卫逮捕之后,这座宅院便一直作为待处置的犯人资产而空置着。孙承宗原本想把这处宅院出售给当地的大户以变现,但在各家牙行挂了好一阵儿也没人敢跳出来接盘。金忠到来之后,孙承宗索性就将宅院交给他作为临时住所,也算是卖个好。
孙月融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姓李的番役。随后,他走上前去叩响了宅院的门扉。
叩门的声音不算小,可过了好一会儿,仍旧没人过来应门。就在孙月融准备再次敲门的时候,门后终于传来了挪动门闩的声音。
“你谁啊?”值守门房的小黄门狠狠地打了个哈欠。
一路跑马,孙月融已然乏极。因此小黄门这么一打哈欠,立刻就把他给感染了。不过为了维持体面,孙月融还是强打精神,将涌到嘴边的倦意给咽了下去。只见他两颊的肌肉微微抽动,整张脸皮满是使劲儿挤出的褶皱。等这一阵本能过了,孙月融才开口问道:“金忠住在这儿吧?”
“嘿哟喂!”听来人直呼干爹的名讳,小黄门一下子就来劲儿了,精神头也足了不少,他上下打量孙月融,看他穿得甚是平常,便傲然地扬起了脑袋。“你什么东西啊?敢这么直呼我干爹的名讳,知道我干爹是谁吗?”
“看来就是这儿了。”孙月融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撩开衣袍,展示腰牌。“睁大你那焉儿巴的狗眼好好儿看看就知道我是谁了。”
“哟呵!还挺横。”话虽如此,可那小黄门还是低头看了过去。
这不看还好。小黄门一瞥见那醒目的“东缉事厂”四个大字,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他顺势跪了下来,重重地给孙月融磕响头。“这位爷爷!是奴婢狗眼无珠,是奴婢狗眼无珠.”
待他磕了几个头,孙月融才制止道:“好了。我替你干爹教你一句,看人看里不看表。别莫名其妙地给你干爹得罪人。”
“是,是。奴婢狗脑子里糊了屎,多谢爷爷指教!”小黄门也立刻停了,脑袋不断碰地板的感觉着实不太好。不过孙月融没让他起来,他也就只敢在地上继续跪着。
“金忠现在在里边儿吗?”孙月融问道。
“在的,在的。”那小黄门赶忙应道。
“带我去见他。”孙月融吩咐说。
“这”那小黄门突然显得有些犹豫了。
“怎么,你还想拦我的驾?”孙月融的声音往下降了半度,吓得那小黄门一阵哆嗦。
“不不不,就是给奴婢一副熊心豹子胆,奴婢也不敢拦您老的大驾啊。”小黄门立刻挪动身子,把进门的路让开。“干爹他老人家正在会客厅见客,可能不方便跪迎您老的大驾。”
“什么人?”孙月融立刻想到了孙承宗。
“回爷爷的话。”小黄门答道:“是工部派来的米郎中。”
“米郎中是米万钟?”孙月融眼神顿时一亮。米万钟在书画圈的名声响亮得宛如天王巨星,孙月融恰好也是乐以此道附庸风雅之人。若是在京里偶见,孙月融非得硬凑上去说两句,再想法子邀两幅大作挂在家里装门面。不过这会儿显然不是时候。
“他来干什么?”孙月融平静地问道。
小黄门回答道:“米郎中在营缮的上行当上很在行。因而干爹时常邀他老人家过来,请教产业选址的事情。”
虽然金忠一直在内官监管理匠户,同时自己也是个木工,但他在土木泥瓦方面并无经验,所以到天津之后,金忠就不断地请米万钟过来帮忙。而米万钟也不是那种典型的“清流”,并不排斥那些尚无恶名的宦官,更不会莫名其妙地主动得罪这些人,所以几乎也是每邀必到。
“嗯”孙月融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就找个安静的地方给我们坐会儿吧。再给我们弄一餐饭过来。”孙月融的口气理所应当得仿佛这是自家。
“是,是。”小黄门忙不迭的起身,摆手将三人引进宅院。
差不多三刻钟以后,金忠和米万钟的会面结束了。金忠照例将米万钟送到门口,却发现那值守门房的小黄门已经牵着骡子候在门口了。
这头骡子是米万钟骑来的,到地方之后就被寄放到了沈家大院的马厩里。马厩一共就四个栏位,其中一个长期养着一头给金忠拉车的挽马。
为了孙月融三人带来的马儿给腾位置,先前那值守门房的小黄门一早就把米万钟的骡子给牵了出来,拴在门房旁边。
见两人携手过来,那小黄门立刻就把骡子给米万钟牵了过去。“米郎中,您老的骡子。”
“给你们添麻烦了。”米万钟的视力很好,骡子还没走进,他就看见了那坨遗留在的门房附近的秽物。
金忠刚想接话,小黄门却先他一步开口了。“哪里,哪里。您实在是太客气了,小的只是做自己该做的。”小黄门的态度很恭敬,不过米万钟却从这份恭敬里听出了些微急促。
米万钟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旧向金忠行礼告辞。“那不才便告辞了。”
“您老走好。”小黄门又抢在金忠前面,赶人似的把拴骡子的缰绳半递半塞地送到了米万钟的手里。紧接着,他又去把门给拉开了。
见此,金忠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米万钟骑着骡子走了,还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了关门落闩的声音。米万钟没有在意,骑着骡子往巡抚衙门的方向去了。他还要去跟孙承宗讨论工程细节的问题。
“你要干什么啊!?”金忠不悦的说道。
放平日,看见金忠这副脸色,小黄门就要吓得赔笑求饶了。可是这回,小黄门非但没跪,反而拉起金忠的衣袖,满脸急色的想把金忠往远离院门的方向扯。
就在金忠将要甩开袖子发作的档口,小黄门开口对金忠说道:“干爹,东厂来人了,正在偏院儿等着您老呢。”
闻言,金忠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那场大规模的整肃之后,本就凶名赫赫的东厂便彻底成了死亡与恐怖的代名词了。在宦官们的心里,被东厂找上,不啻于黑白无常大白天的上门索命。
“为东厂为什么过来?”金忠努力地搜索记忆,可他实在想不起自己最近在什么地方违了宫里的禁。先前司礼监贴出告示让一众漏网的宦官自行申报灰色收入,金忠也是老老实实地把该报的都报了,半两银子也没敢隐瞒。
“不知道,奴婢哪里敢问。”小黄门转头一看,发现金忠脸白如纸,便急中生智地补了一句:“但不管他老人家为什么来,总归耐心地在偏院等了您老小半个时辰,想来应该不太会是什么坏事。”
“来的是哪位上差?”金忠脸色稍霁。
小黄门猛然一愣,发觉自己只顾着震惊求饶了,并未仔细询问来人的姓名。“奴婢也怕得慌,只看了他老人家的腰牌一眼。不晓得他老人家叫什么。”
“你这.”金忠只觉一股气血上涌,作势欲打,但这巴掌终究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落下去。“哎呀!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胆小怕事的怂货啊。”
金忠来到偏院正房的时候。小黄门给孙月融安排的一桌席面已经撤了。
孙月融正仰躺在房里的躺椅上,半梦半醒地靠着拂面的春风恢复精力。而李、张两位缉事则像两尊护法的雕塑那样,一手扶着腿,一手把着刀静静地坐在明间的大桌旁闭目养神。
听见响动,两人立刻睁了眼。见先前那打过照面的小黄门领着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宦官匆匆过来,两位缉事也没有站起来。
两位缉事那随步移影的注视给了金忠极大的压力。他越是走,心里就越是犯嘀咕。当金忠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来代他的脑子说话了。
“敢问上差.”金忠刚开口,他眼角的余光便看见了躺椅上孙月融,于是金忠立刻掐断自己的言语,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垂着脑袋静静等候。
又过了片刻,孙月融从那留人的好梦中苏醒了过来。他眨眨眼睛,缓缓地撑起身。一下子就看见了站在门边的金忠和那个小黄门。
“你就是金忠?”和崔元一样,孙月融也对金忠没什么印象。
“奴婢就是金忠。”金忠也有些尴尬,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和来意,也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跪下。
不过孙月融很快就为他解决了这个麻烦。“我是东厂番役局的掌班,孙月融。”
“原来是孙掌班。”金忠很顺遂地就跪了下来。“奴婢叩见孙掌班。”
金忠跪下,那小黄门也连忙跟着跪了下去。
“你起来说话。”孙月融缓缓起身,左右扭扭脖子,松松筋骨。接着,他又找了一张带靠背的椅子正坐着。
坐下后,他朝那小黄门勾了勾手。“你去给我倒杯水过来。不要茶,就要烧过之后放凉的温开水。”每每睡觉起来,孙月融都会觉得口渴。
“是。奴婢这就去。”那小黄门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不知贵驾来此,有何贵干?”金忠凑到孙月融的面前,低眉顺眼地问道。
“就找你打听个事儿。”孙月融指了指临近的一张椅子。“坐着说。”
金忠大松了一口气,他赶忙坐下,并道:“您老尽管问就是,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