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02节

  “是。”李希哲领了命,转头便跑出了西厂正堂。

  “李庶司。”魏忠贤又看向李永贞。

  “在。”李永贞稍松了一口气。

  “你去司礼监。把这个事情报备了。”魏忠贤说道。

  “是。”李永贞应了一声,牵儿子似的拉起了王承恩的手。“我们一起去。你不是要报备吗,走啊。”

  

  “娘娘,事情就是这样。”近两刻钟后,提督魏忠贤删繁就简又添油加醋地将刚才从李希哲那里听来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下级”,永寿宫慎嫔,西厂稽查局局正米梦裳。

  米梦裳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毛笔在面前的结案意见稿上落上了自己的款。妾,米梦裳,谨奏。

  她的字很娟秀,还有点花体的感觉,单看略有些颤抖的字形甚至会让人想象这是一个柔弱女人,正半卧软榻上写闺怨诗。但是,只要往上看到结案意见稿上的内容,这样的感觉就会立刻消失。因为稿上拟定的判罚,是好几个死刑。

  等落下“衣”字的最后一个下捺,米梦裳终于说话了。“我觉得,李希哲这趟应该是白跑了。”

  魏忠贤愣住了,他没想到米梦裳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您老觉得李希哲会扑空?”

  “您老,我不老。”米梦裳黛眉微蹙。“您要是这么喊,恐怕明天早上一起来,我的脸上就会多几条皱纹。”

  “呵呵。是奴婢冒昧了。”魏忠贤笑得很憨厚。他改了口,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您为什么觉得李希哲会扑空?”

  “不说完全扑空,至少逮不全。”米梦裳放下笔,抬手掩住嘴,打了一个哈欠。

  “应该不会吧,他的人正看着呢。”魏忠贤说道。

  “他的人能打听到,别人的人也能打听到。”米梦裳抬起头,微微虚起眼睛。

  米梦裳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视力下降了。最近一段时间,她是越来越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现在,就连看这个坐在近前的魏忠贤都得虚起眼睛。此情此景,让她不由得想起苏辙那首《夜坐》里的头两句诗:少年读书目力耗,老怯灯光睡常早。

  “您是说东厂的人?”魏忠贤不知道这女人在想什么,但这不妨碍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憨厚。

  米梦裳稍稍看清了魏忠贤脸上的表情。那副憨态可掬的笑容非但没让她觉得愉快,反而让她感到厌恶。“西厂要上报,东厂就不需要了吗?你还不是要给北镇抚司打招呼借人抓人。我说的是东、西司房。他们只要拿到了指挥使司的命令,就能直接抓人。这可比李希哲带着人跑来跑去要快多了。”

  “您说的是。”魏忠贤点点头,赶忙问道:“您觉得,咱们要去乾清宫把这个事情报给皇上吗?”

  米梦裳没有回他,而是朝着门的方向轻轻地喊了一声。“来个人。”

  “这种事情,咱们还是亲自跑一趟吧。”魏忠贤的脸上有了些红光,也跟着站了起来。“到时候,还请您多说两句,这毕竟是皇爷的家事,奴婢就是个奴婢,真是不太好开口.”

  米梦裳摆手示意魏忠贤坐下来。这时,一个小黄门也应声走了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问完这句,小黄门才朝魏忠贤行了个礼。

  西厂衙门不乏正儿八经的男人,但米梦裳的别院里是一个也见不到的。

  “去给我打一盆热水过来,要用铜盆。”米梦裳吩咐道。

  “是,奴婢这就去。”小黄门一下子就明白米梦裳这是要干什么,立刻就转身离开了。

  “啊?”魏忠贤愣住了。按理说,作为皇上的宠妃,米梦裳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比王承恩更急更愤怒才是。但她显然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就差跷着腿说一句“与我无关”了。“您这是要?”

  “我这是要治疗眼疾。”米梦裳说道:“我在《苏沈良方》里看见了一种治疗用于“眼疾”的法子。现在告诉你,你也可以学学,”米梦裳竟把“治诸目疾”一篇的关键内容给背了下来:“‘上盛热汤满器,铜器尤佳,以手掬熨眼,眼紧闭勿开,亦勿以手揉眼,但掬汤沃,汤冷即已。若有疾,一日可三四为之,无疾一日两次,沃令眼明,此最治赤眼,及睑毗痒’。”

  “奴婢不明白。”魏忠贤一脸疑惑地看着米梦裳。

  “不明白就算了。”米梦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反正也不见得有用。”

  “您不去乾清宫了?”魏忠贤干脆直接问。

  “我不想去!”米梦裳的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她一巴掌轻拍在桌面上,虽然没能拍出多大的声音,但还是把魏忠贤给惊了一跳。

  魏忠贤舔了舔嘴唇,脸上的笑意也消减了些许。“您这是?”

  “我非但不想去,我还想把这个事情压下去,不让皇上知道。”米梦裳缓缓呼出一口气。“魏忠贤,你能把这个事情压下去吗?”

  “压下去?”笑意开始回到了魏忠贤的脸上。“为什么啊?”

  “景仁宫新丧,殿试还要忙,辽东那边也是一天两封塘报。这时候闹个‘九莲菩萨显圣’的事情出来,那可是皇上的.唉!”米梦裳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先前那个小黄门端着热水出现在门口。“算了,你压不住,你没那个本事,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出去!”

第471章 宽慰

  米梦裳坐着抬舆从西缉事厂一路无阻地来到了乾清门。

  见她过来,驻在乾清宫右梢间里的乾清宫总管史辅明立刻放下手上的活计,出门见礼。“奴婢拜见慎嫔娘娘。”

  米梦裳无言地点了点头,略一拱手还礼,便径直往南书房去了。

  在康、庄二李妃搬出乾清宫院落之后,整个泰昌后宫之中,就只剩了她一个可以不经通报而自由出入乾清宫的妃嫔了。

  米梦裳的到来引起了室内所有人的注意。三位司礼太监表情各异,魏朝稍显意外,刘若愚悚然微惊,而王安的脸色则爬上了些许凝重与警惕。

  “妾米梦裳,叩见皇上。”米梦裳走到御案正前,向皇帝叩头行礼。

  “你来啦。坐吧。”朱常洛放下笔,朝王安扬了扬脑袋。

  王安深深地看了米梦裳一眼,他没有开口叫人,而是亲自起身走到角落,将一个凳子端到米梦裳和御案之间的空地上。

  “放哪儿干什么,”朱常洛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放这儿。”

  “是。”王安低着头,将凳子挪到皇帝身边的位置。

  “谢皇上赐座。”米梦裳又朝皇帝作了一个揖才从地上起来。

  米梦裳走到凳子旁边,朝与她擦肩而过的王安点了点头。王安虽然仍低着头,但还是对此番示意做了回应。

  “你怎么来?”朱常洛伸出手,米梦裳也乖巧地递出手让皇帝捏着。

  米梦裳低头仰首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皇帝的表情。她发现,皇帝的脸上虽略有些许憔悴、疲惫之色,但并没有愠意怒容,发冠也还是如往常那般一丝不苟。

  “回皇上。”米梦裳说道,“之前那个宫里宫外串谋敛财的案子审结了。妾此来,就是说这个。”在米梦裳话音落定的时候,王安竟然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串谋敛财.”朱常洛的事情太多了。他一时愣了神,不知道米梦裳意何所指。“你仔细说说。”

  “结案意见稿就在妾的怀里,上面附了案件的详情,皇上不妨拿出来看看。”米梦裳说道。

  “怀里?”朱常洛眼眉一挑。

  “嗯。”米梦裳挺起胸膛。“请皇上取阅。”

  “还是你自己拿吧。”朱常洛轻笑摇头,放开了她的手。

  米梦裳伸手入怀,掏出那本结案意见稿,双手递出。“敬请皇上御览。”

  “你简单说说吧。”朱常洛拿过奏本,放在案台上,却只是翻开了封面。

  “启奏皇上,”米梦裳察觉到,皇帝似乎对这个案子没有印象,便从头说起:“事情发生在宫外。一开始是各城兵马司发现涉及寺人的异常死亡。最初,兵马司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刑事案件,所以就将之上报到了顺天府署。在连着接到数份类似的报告后,顺天府署意识到了其中的反常,认为案件并不像兵马司以为那般简单,而是与内廷裁员一事有极大关联,于是便照例将案子报到了锦衣卫那里,希望锦衣卫能出面协助调查。”

  “锦衣卫接到报告,便派东司房缉事百户郑士毅介入并主导调查。在东司房调查途中,又有报案人直接越过兵马司和顺天府署,将发现的事情捅到了巡城御史公署那里,都察院也下场了。再之后,有一个叫江驼子的寺人到顺天府署报案。说自己受到了诈骗,这是第一个主动到衙门报案的寺人。西厂也是从这之后,才奉司礼监的命令,正式在宫里展开了调查与抓捕。”米梦裳的记性很好,顺着时间顺序,简洁而全面地将案件的整个过程给捋了一遍。

  朱常洛对这个案子的印象很浅,直到米梦裳说到都察院下场,他才反应过来,这些案子实际就是都察院上报“京师治安大坏”的依据。“也就是内外勾结,谋财害命?”

  “是,皇上圣明。”讲述案情的时候,米梦裳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皇帝的表情。到现在,她基本能够确定皇帝还不知道“九莲菩萨显圣”的事情。米梦裳心下稍宽,也收了现在就多嘴宽慰的心。

  朱常洛问道。“都是哪些人做的?”

  “很多,几乎每个衙门都有几个,加起来一共五十三人。案犯多是无官无衔的普通宫人,只有几个低级的管事儿,没有司级以上的宦官直接参与。但如果追究失察失职,那么还有这些人。”米梦裳伸手翻动那本结案意见稿,向皇帝展示名单。朱常洛一过眼,发现足足写了两页。

  “金幼荣、杨汪、许孜锡、马滔、黄逸凡,这几个是主谋?”朱常洛指着那几个被拟判了死刑的人问道。

  “回皇上。严格来说,这些人也算不得主谋。因为这些案犯并不来自同一个案子,而是来自许多独立的小案。他们三两成群乃至独立犯案,”米梦裳探出身子,靠近御案,伸出食指在一列姓名上划过。“只有内官监杂造局掌司金幼荣、御事监尚衣局典簿杨汪以及这些人有明显的串谋勾结、上下分工的事实。”

  “独立的案子?”朱常洛轻轻地拍了拍米梦裳的手背。接着拿起奏本,翻到案情详述部分,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朱常洛发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案子当中,虽然不乏偷窃、劫夺、谋杀,但还是以诈骗为主。而在诈骗案中,最常见的理由就是“可以花钱通路子回宫”。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招募宫人的权力,全被收归到了司礼监的手上,并由掌印太监王安直接负责,司礼监以外的其他衙门只能从司礼监这里接收新募的宫人。

  而且王安的权力也并不很大,他并没有独立制定招募计划的权力,每一个计划季度要招多少人,从哪里招,什么时候开始招募,什么时候结束招募,都要在御前充分讨论之后才会决定。如果有计划外的额外人员需求,报告要从基层衙门一直打到皇帝这儿来。

  “都查出来了?”朱常洛放下奏本,看向米梦裳。

  “回皇上,只是把能查到的查出来了。”米梦裳微微侧过脸,不与皇帝对视。

  “不能查到的又是哪些?”朱常洛问。

  米梦裳解释道:“本次查案,执行衙门采取的是由外而内的侦查方式,也就是先找受害的寺人在被裁员之前所隶属的衙门,然后再逐渐摸索其人际关系,摸清之后,再逐一审讯那些没被裁员的在职宫人。但有些案子根本就是无头案,根本没法顺藤摸瓜。就比如兵马司报给顺天府署的第一起案子,那是明显的杀人劫财,但直到现在都不能确定死者的身份,只知道那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可怜寺人。类似的案子至少还有七起。西厂已经查不下去了,只能期待刑”米梦裳顿了一下,改口说道:“只能期待整治衙门那边找到涉案罪犯了。”

  “嗯,先这样吧,”朱常洛点点头。“那些和外面有勾结的,暂且收押,刑部需要就给他们。剩下的,就照这个意见拟处。该杀的,择日公开正法。该贬的,司礼监给他们找个去处。至于失职失察的领导责任,降职就算了,记一笔并罚俸吧。”朱常洛翻到最后一页,用朱笔在上面画了个圈。

  “是。”王安、米梦裳不约而同地应了一声。

  米梦裳起身行礼。“妾就回去了。”

  王安也扶着椅子,似乎有站起来的意思。

  “坐着。朕有话问你。”朱常洛向下摆手,一下子止住了两个人的动作。

  米梦裳一怔,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朝王安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王安也注意着这边,也不知道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皇帝。“请皇上问。”

  “你是不是看不清东西了?”朱常洛问道。

  米梦裳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她完全没想到皇帝竟是问这个。“是。妾染了眼疾。”

  “你应该是近视了。”朱常洛说道。

  “近视?”

  朱常洛哑然一笑,问道:“是不是远处看不清楚,只能看清近处的东西,有时,还要微微眯起眼睛才能看得真切?”

  米梦裳被皇帝吓到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皇帝观察细致,体贴入微,而她身边的人,事无巨细地向皇帝透露了她的起居信息。皇帝善意的微笑,也被她的视线模糊成了嘲讽。米梦裳不由得有些难过,心里酸酸的,腔调里也带了些哽咽。“嗯”

  朱常洛没有察觉到米梦裳的异常,自顾自地继续说:“远看不明、近看眯眼。这就是近视眼。”

  米梦裳难过得想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她“看破不说破”,只顺势道:“妾眼损苦疾,眼暗如白。恳求皇上革除妾的差事。妾愿就此安居深宫,不问外事。”米梦裳只觉得一片真心都付错了,自己明明一片赤诚,皇帝竟然还是疑她疑到这种地步,只怕整个永寿宫的宫女宦官都是皇帝精挑细选的眼线吧.米梦裳越想越伤心,眼角竟然淌出了泪水。

  “你怎么哭了?”朱常洛不明就里,伸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并用拇指为她拭去泪水。“近视不是什么大毛病,瞎不了你的。王安,去把那些眼镜取过来。”

  “是。”王安站起身,走到一个没锁的柜子旁,从里边儿横着捧出一个方形的大盒子。

  “主子,请。”王安将木盒放到皇帝的面前并打开。临走时,还斜着眼睛扫了米梦裳一下。不过此时,米梦裳满身满心都是自怜自伤的委屈,完全没有注意到老太监眼神里的审视与警惕。

  “好了,”朱常洛强硬地说道。“收声!”

  让皇帝这么“一凶”,米梦裳不再啜泣,但眼泪却淌得更厉害了。

  “你为什么哭啊?”朱常洛不理解。

  “妾也不知道,”米梦裳还在玩儿那套“看破不说破”的把戏。“就是突然来了情绪。”

  “那就收收你的情绪。”朱常洛只以为她是莫名地与邵嫔来了共情,便温柔地拍了拍米梦裳的脸。因为手上沾着泪,这两下就跟补水似的。“你在这儿哭一哭没事儿,在自个儿被窝里哭也没事儿,别让景仁宫听见了就成。真是.唉。”

  一想到景仁宫,朱常洛就头大。虽然他完全可以对景仁宫不理不管,让她自个儿消化去,大不了以后不去景仁宫就是了。郭氏、王氏、李氏、冯氏等等一干妃嫔都是这么过来的嘛。但朱常洛到底还没有继承那副铁石心肠。还做不到对看得见的苦痛也无动于衷。

  米梦裳意识到,自己似乎会错了皇帝的意思,但她这泪腺一旦开了闸就很难收住。

  待米梦裳的情绪稍微平复些,朱常洛转身拿过一副眼镜。“这是眼镜,你也可以叫它‘’。甭管叫什么,反正就是透明水晶磨成的透镜。现在的条件没法儿给你验光。你就只能一副一副的试。”朱常洛看着米梦裳的双眸,“不过,倒是可以测一测瞳距,之后叫工匠给你改改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米梦裳听过有这种东西,但直到目前还没见过。她从皇帝的手里接过以玳瑁壳为骨,并间以简易纹饰的圆框眼镜,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东西的用法:掩目。

  “你手上这副是宫里造的,度数不怎么高。”朱常洛说道。

  “皇上也近视了吗?”米梦裳以镜掩目,视野一下子就变得清晰了不少。

  “没有。朕视力好得很,连你的眼里有几根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视力来说,老朱家的基因很好,至少燕宗兴脉这一支没什么近视。朱常洛没有,他的俩儿子也没有。

  “那皇上为什么要让人做这个?”借着眼镜,米梦裳看清了挂在皇帝嘴角的笑意,这绝不是什么嘲讽,而近似于宠溺。她的脸红了,也不知是因为暗愧还是羞赧。

  “别感动,不是特地为你做的,”朱常洛太会说话了。“毕竟之前也没发现你有近视。”

  “那皇上是给谁做的?”米梦裳瓮声瓮气地问道。

  “那些老头子呗,一个比一个老眼昏花,本来是备着找个由头赏给他们使的,但既然你也近视了,就让你先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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