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40节

  不过他的疑惑并未持续多久。便听魏朝说道:“这些贡女大多并非美人,而是厨师或女仆。”

  “原来如此。”朱常洛抖开十二叶折从后往前看,没几行就看见了关于贡女的描述:臣伏闻圣上欲恩尝下国之土菜野味,故拣选宫廷女厨二名.

  “那贡女的惯例是什么时候废止的呢?”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英宗朝便废止了。”魏朝答道:“英宗爷不仅将宫中存留的朝鲜女子全部退回,还诏令朝鲜不用再进献贡女。”

  到此,朱常洛总算是搞懂李遣使进京,献上贡女是个什么意思了:

  朱元璋、朱棣时期,东北不稳,所以皇帝希望通过与朝鲜“联姻”的方式来稳住北部边疆,便要求朝鲜地方献上贡女。而朝鲜方面也将这一行为视作向明廷示好乃至效忠的象征。

  朝鲜虽有美女,但不多。所以后来干脆就派遣厨娘和女仆来北京做些厨师或帮佣的工作,用数量代替质量。到朱祁镇在位时,朝鲜已经全面倒向大明,对明廷极为忠心,而且朝鲜已经完成了从文化到制度的全面汉化。明朝方面也就不再需要通过“贡女”这种不符合礼法制度来掌控东北方的藩属国了。

  然而,绫阳君李以及支持他的西人党,正在谋划一起针对现任国王光海君李珲的政变。虽然建州凡界仍在努尔哈赤手上,明廷很难直接干预朝鲜国内的政治变动。

  但是朝鲜业已是全面汉化的藩属国,它的统治者需要宗主的认可来补全自身的合法性。换言之,如果得不到宗主国的认可,政变就是非法的。

  要是皇帝不册封新国王,李就扯不到这张虎皮,上台的新政权就没有合法性,反对派便可以打出拨乱反正的旗号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政变。

  为了补全政权的合法性,李的奏疏写得极尽谦卑,处处体现着“子国”对“父国”敬仰与崇拜之情。李先是代表朝鲜,重申天朝的在“壬辰倭乱”及“丁酉再乱”中的再造之恩,然后笔锋一转代表朝鲜向皇帝请罪,希望皇帝能原谅朝鲜因为一次小小的军事失败而生出的忤逆之举。为了给政变铺路,李甚至不惜翻出一百多年前的陈年旧例用实际行动来展现自己的忠诚。

  现任国王光海君李珲阳奉阴违,而绫阳君李则竭力展示着自己的忠诚。对朱常洛来说,这个选择一点儿都不难做:“魏朝,以你个人的名义答复绫阳君李。就说朕非常喜欢他送来的朝鲜菜,让他好好儿干。”

  “遵命。”魏朝不明白所谓的“好好干”是要干什么。但皇上不说,他就不问。

  “主子,那朝鲜使团呢?”王安询问道。

  “让他们进京,至于送来的贡女,你们比照旧例安置就是了。”朱常洛回答道。

  “遵命。”王安得令,提起笔开始写条子。

第90章 各项安排

  处理完朝鲜的事情,朱常洛拿起最后一封奏疏,将之与锦衣卫的监听记录相互比照,很快就在脑海还原了朱雀阁之宴的情况:使团开始着急了,尤其是那个名叫哈拉尔德布兰特的军火贩子。这个军火贩子在西班牙那里有门路,想在中国建一个枪炮厂。

  这是好事情。

  朱常洛从案几上抽出几张纸开始,在第一张的抬头写道:

  火器厂筹建案

  赚钱可以,但厂子必须是“国有”的。

  见皇上陷入沉思,魏朝也就不再继续呈递次优先级的奏疏,而是抽出未经阅览的奏疏,继续做秉笔太监的总结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间,用午膳的时间到了。

  传膳的宦官推着一个载有火炉和蒸笼的小车来到南书房门口。

  皇上吃饭不可能吃凉的,而尚膳监又离得那么远,所以到冬天的时候,传膳的宦官就会将食盒放在特制的推车里,以保证饭菜始终处于一个热乎的状态。

  这时,试膳的太监已经拿着银筷子等在那儿了,他一个菜一个菜地试过去,等到全部通过,才让小黄门提着食盒进去。

  “主子,该用膳了。”尽管皇上还在奋笔疾书,但王安还是过去提醒道。

  “这么快?”朱常洛把毛笔搁到笔架山上去。

  规律的作息也是减肥的关键。所以朱常洛命令,除非他提前打过招呼,否则到饭点的时候必须叫他。

  “盛过来吧。”朱常洛站起身,然后伸了个带着哈欠的懒腰

  两位太监的午饭在另一个推车里,按规矩,他们必须等到皇上用完午膳之后才能开饭。

  “我来吧。”王安从小黄门的手里接下食盒,然后提到朱常洛专用的餐桌旁。

  王安将盛着素菜的盘子摆到桌面上。黄芽菜、韭黄、豆芽。这些全是昂贵的反季节蔬菜。

  为了保证皇上在冬天也能吃到新鲜蔬菜,宫里专门辟了一块地,用来挖掘“火室”。所谓的“火室”其实就是个地窖。每到冬日将近,负责种菜的宦官便会在地窖里点火烧炕,以提高温度,并种上类似韭黄这样的“黄化菜”。等冬天降临,就能很顺畅地给皇上续上新鲜蔬菜。

  由于需要持续保持“火室”的温度,因此每年都需要消耗掉大量的燃料。所以即便贵如皇宫,也只有得了皇上恩赏的人,才有资格偶尔享用这来之不易的反季节蔬菜。

  至于皇上本人,那自然是每顿都有的。皇上不想吃还好,要是皇上想吃又没有,那负责这一块儿的宦官就只能把吃板子当饭吃了。

  “崔文升好得怎么样了?”朱常洛夹起一筷子韭黄。

  “托主子洪恩,他背上的痂已经结得很厚了。想来再有一段时间就能下地了。”王安回答道。

  “东厂的人手呢?”朱常洛决定彻底重塑东厂,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东厂和锦衣卫系统做彻底的切割。

  现在东厂吊着一口气,除了处在最底层的看门儿宦官和行刑宦官以外什么也没有。所以朱常洛就让司礼监出面到外边儿去招募新兵。

  “回主子,司礼监在通州、天津、济南、徐州等地设了八个募兵处,到目前为止一共招募了二千四百三十人,正练着呢。”王安回答道。

  “嗯。你们做得不错。”朱常洛点点头。

  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和近几年加派的辽饷,几乎将平头老百姓的脑袋按到了温饱线上,稍微遇到点儿变动就是破产败家。这导致营养不良成为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最后的结果,就是短时间内根本募不到足用的新兵。

  为了尽快重组东厂,朱常洛不得不降低募兵的标准,将“身强力壮、手脚灵活”的硬性要求,改为“没有明显的缺陷和疾病”。这样一来才勉强加快了募兵的速度。

  “通知徐光启,让他在他家里安排一场密会。不要传教士,只要海商。”朱常洛放下碗筷。

  “主子,您准备派谁去谈?”王安问道。

  “朕亲自去.”

  “遵命。”

  西暖阁

  “唉!”李竺兰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她已经不知道打扮给谁看了。自皇长子被接走以后,皇帝就再也没有来过。接近三个月的独居生活让她有时间静下心来反思。

  李竺兰并不蠢。相反,她非常聪明。她之所以能够赢得皇太子的欢心,并不只是因为她色艺无双。紫禁城里不缺美人,所以单有美貌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专恃色相,宠爱则决不能如此经久不衰。

  她被皇太子专宠十余年。其中的根本缘由是她看透了皇太子的本性,并据此将自己打造成了皇太子喜欢的样子。

  他虽贵为太子,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人,一个被父皇和郑贵妃的阴影压迫得既怯懦又阴柔的男人。

  按祖制,皇太子八岁出阁读书。但欲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的神宗皇帝,却一再以“恐中宫有生”为由拒绝册立庶出的长子为太子。所以万历二十二年,虚岁十三的皇长子才开始接受教育。

  但出阁并不意味着册立,围绕着国本问题进行的斗争,一直持续了十五年之久,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虚岁二十才堪堪有了结果。

  册立的一再拖延,不但耽误了皇长子豫教,更耽误了冠礼、婚礼。

  李竺兰入宫的时候,妖书案余波未消,梃击案即将降临。悄无声息的刀光剑影游弋在皇城宫闱的每一个角落。太子终日如履薄冰、杯弓蛇影、战战兢兢。

  太子迟早会成为皇帝,而皇帝又是一个具有二向性存在。皇帝首先是一个机构,最高权力机构,这就要求他像真正的机构那样稳定而机械地运行,去执行名为统治的任务。但皇帝同时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需要关心、需要关怀。

  统治需要理性与坚毅。但坚毅的性格却需要父亲的引导才能建立,万历皇帝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因为他的生父早亡,师傅又只把他当做皇帝来看待。所以皇太子朱常洛过往人生里只有君而无父。

  缺乏父爱且危机四伏的成长环境,催生出了一个看似坚毅实际柔弱的帝国继承人。

第91章 西暖阁的妖花

  机智、聪明的李竺兰看破了这一点。她一方面为皇太子提供无微不至的照顾,另一方面则给皇太子以心灵上的慰藉。其他妃嫔对太子百依百顺,但心灵深处却保持着距离和警惕。唯独李竺兰一人毫无顾忌,敢于挑逗和嘲笑皇太子,同时又倾听太子的诉苦,并抚慰他的心灵。

  亦妾亦友的李竺兰获得了其他妃嫔难以企及的宠幸。她很聪明,但也不能免俗,这独一份儿的宠幸让她走上了恃宠而骄的路径。她不过区区选侍,几乎是妃嫔中位份最低的,但她却可以仗着太子的专宠对其他的位份高于她的妃嫔动辄打骂。

  万历四十一年,太子妃郭氏病薨,东宫便再也没有能够钳制她的人了。不仅如此,李竺兰的野心也开始膨胀了起来。

  郭氏四十一年病薨,至四十八年皇帝驾崩,太子仍未再行续弦。按照大明的惯例,郭氏无后,太子登基即皇帝位之后,他的长子朱由校就是下一任太子,到那时候,朱由校的母妃王氏必将母以子贵,成为事实上的后宫之主。

  为了避免此事,李竺兰开始想着法儿的离间太子和王氏的关系。

  王氏给太子生下了长子朱由校和次子朱由,但王氏却始终得不到太子的宠幸。因此,在李竺兰经年累月的枕边风之下,王氏被吹倒了。

  王氏彻底失宠后,李竺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天天都在刁难王氏。最终于万历四十七年,将王氏折磨至死。更有甚者,他还获得了皇长子的抚养权。成了朱由校的“养母”。

  可以说,李竺兰走得比万历皇帝的宠妃郑氏更稳。她一面获得了丈夫的专宠,一面又将帝国的未来继承人牢牢地捏在手里。

  郑氏殷鉴在前。李竺兰很清楚,即便她的儿子朱由模不于万历四十三年薨逝,废长立幼也是不绝无可能的。她的丈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她打的算盘是,过继。

  太子妃郭氏和生母王氏都已过世,只要能够成为朱由校的继母,想来外臣也是不会阻止她当皇后的。

  但她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被敲碎了。八月十一日,登极未久的丈夫纵欲过度,极度憔悴。

  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李竺兰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和太子朝夕相处了十多年,说李竺兰对他完全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不过同时又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女人。李竺兰很清楚,过继行为只能发生在朱由校还是皇子的时候。要是丈夫驾崩,皇长子奉遗诏登基,她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在噩耗传出当天,李竺兰便携着对丈夫的担心和对未来的忧虑,前往乾清宫视疾。她照往常一样调笑朱常洛,并准备在他面有愠色的时候温言安慰他。可没承想,组合拳的第一击刚打出去,竟直接将朱常洛激怒了。他不仅将她赶了出去,还叫王安把她打了一顿。一时间,她竟无法理解朱常洛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一打击对于李竺兰来说无疑是沉重的,但跟之后发生的事情相比,屁股上的疼痛简直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几日之后,龙体稍康的皇帝来到西暖阁,但却并不是为了找她,而是直接把皇长子给领走了。

  对深处幽宫的妃嫔来说,失宠意味着失去一切。李竺兰从不觉得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信。

  一场大病下来,朱常洛就是换了一个人。她清楚地知道,想要重新获得宠幸,只能改变自己。可她即使想改也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入手。因为自那以后,朱常洛就再没有来过西暖阁

  自冬月初一以来,老天隔三差五就要给北京城补一次粉底,所以皇宫内的各条各道都有宦官在扫雪。

  望着天家父子携带一众高级太监迤逦而来,路上扫雪的宦官们立刻放下手上的扫帚、铲子,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如此举动立刻引起了连锁反应,远远近近正在当差所有太监和宫女都跪了下来。

  不会有人叫他们起来,但他们也不会一直跪着,只要等皇上伟岸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他们就可以拍拍雪自己站起来了。

  “皇上驾到!”太监高声通报。这让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的李竺兰一时竟不知所措。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从心底蔓散至全身。

  她赶忙起身,简单地理了理衣领和头发,快步向门口走去。

  李竺兰来到门口,看见皇帝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来了,她有些愣神,但还是跪迎道:“贱妾李竺兰叩见皇上!”

  李竺兰的姿态摆得很低,这让朱常洛有些许意外。

  “你起来。”朱常洛说道。

  “贱妾谢过皇上。”李竺兰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起身时她的眼角竟然挂了一抹晶莹。

  李竺兰泫然欲泣的样子朱常洛看得眉头一挑,但他还是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徽在哪里?”

  “.让宫女带出去散步了,应该快回来了。”李竺兰心头一紧。

  “王安,去.”朱常洛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背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皇爹爹!”

  朱常洛转过身发现一个粉瓷一般的小女孩儿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皇爹爹?”朱常洛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看起来有些吓人。

  朱徽往后面退了一步,后背贴前胸地撞到了皇五子朱由检的怀里。

  朱常洛眨了眨眼睛,走到两个小孩儿身边,然后同时伸出左右手在他们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

  “朱由检,你比妹妹还矮哎。”朱常洛微笑道。

  “父皇!”朱由检上下打量朱徽,不服气地说道:“哪有?”

  “朱由校,你觉得呢?”朱常洛转头问这两个的孩子的长兄。

  “皇兄。”朱由检向朱由校投来恳求的眼神。

  “回父皇,八妹确实比四弟要高一些。”朱由校权当没看见。

  “皇兄最好了。”朱徽跑到朱由校身边,高兴地说:“皇兄好久没有回家了呢,儿好想皇兄。”

  “我也是皇兄!”朱由检不服气。

  “哼!矮皇兄。”朱徽骄傲地冲着朱由检轻哼了一声,然后又跑到朱常洛身边牵起他的手。“儿也好想皇爹爹。皇爹爹上次来,儿出去玩儿了。皇爹爹不要生儿的气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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