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48节

  徐光启睁开眼睛,将神志从沉思中抽出来。刚进门,大管家徐简便迎了上来,说道:“老爷,大西洋国的五位海商已经到了,正在后室偏厅等着呢。”

  “这帮人还真是心急的很。”徐光启的轻哼一声。

  “老爷,不更衣吗?”徐简见徐光启没有吩咐更衣,所以主动问道。

  “就算在家用饭,我和那群洋夷野商也无私可言。”徐光启虽然受洗入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和海外的洋商们走得太近。

  在他看来,尽管耶稣会士没有功名官身,可他们依然拥有丰富的知识和文化,有些人甚至堪称满腹经纶,自是称得上是“洋儒”的。

  而那帮子洋夷野商则是比普通的华商还要市侩和卑微的小人。除了谈论黄白之事的琐碎细节外,他们的嘴里便再也蹦不出别的词儿了。

  徐光启曾听耶稣会士说过,这些洋商在商业交易中往往只看重利益,缺乏诚信和道德的底线。在面对没有强大军力的南洋诸藩时,他们简直和海盗没什么两样。强买强卖、杀人越货、虏人为奴,只要能“降本增收”,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你多带几个机灵的下人去门口候着。不要让宫里来的贵客自己敲门。”徐光启对徐简下令道。

  “是。”徐简躬身领命,转头便去招呼府里的下人。

  接近申时五刻的时候,宫里的贵客到了。让徐简感到惊讶的是,贵客们竟然是走路来的。

  “请进。我家老爷已经恭候多时了。”徐简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来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但徐简光看衣服的面料就能知道,那个走在中间面有疲态的中年男人才是这一行四人的中地位高的人。

  进门后,身着粗布衣服的精瘦老头率先开口,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徐简说道:“去把徐光启叫出来吧。”

  徐简听这太监直呼主人的姓名很是不快。但徐光启提前打过招呼:无论来人说什么话,提什么要求,都不要反对,照做就是。

  “老爷,宫里的贵客到了。”徐简来到书房,通报道。

  “来了几个?”徐光启放下书册。

  “四个。两个老的,一个壮的,此外还有一个少年。”徐简回答道。

  “少年?”徐光启有些疑惑:王安这个岁数了还收干儿子?

  徐光启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调整脸上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既亲切又从容。可他刚走到院内,看见那个正对的木质摆件品头论足的“少年”时,他的养气功夫一下子就破了。

  皇长子来了,那么徐光启四处张望,很快就看见了坐在椅子上歇气的“中年儒生”。

  他快步上前,行五拜三叩首大礼:“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陛下御临,臣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

  这句话就跟上表第一页的问安一样,属于没什么意义的标准格式。就算徐光启到皇宫门口迎接,然后亲自将皇上带进家门,第一句话也得是“未能远迎”。

  “朕恕你无罪。”朱常洛也配合着一板一眼地走完这个“上下尊卑”的流程。

  还没完。徐光启还得向朱由校行拜见的亲王的四拜礼。“臣徐光启拜见大殿下。”

  “徐少詹请起。”朱由校没有称徐光启为“礼部”,而是称其为“少詹”,这不是贬低,而是在委婉地表达亲近。

  等徐光启起身后,朱由校又向徐光启行了一个弟子拜见师傅的礼仪,在行动上呼应了“少詹”之称。

  “圣上今日屈尊御临寒舍,臣不甚惶恐之至。”徐光启心下疑惑,直问道:“今日之事何须劳烦皇上移驾?”

  “今天的事情只是顺便。”朱常洛解释道:“朕久居深宫,可以说活了多少年,就在宫里困了多少年,连皇城之外的‘首善之地’都未曾见过。”

  “久居井底而望天,又何得善治天下?”朱常洛心想:等完成对内廷及军队的整肃,我还要学秦始皇巡行全国呢!

第108章 惩治张天师

  “那群洋人来了吗?”朱由校的语气就像是在问耍猴儿的猴子到了没。

  “回大殿下的话。洋人在后室待着呢。”徐光启回答道。

  “听说他们满身都是鱼腥味儿,就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似的。这是真的吗?”朱由校追问道。

  “至少今天没有。”徐光启再是不待见洋商,但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所以他回到家后,先是到后室露了个脸跟洋商打招呼,然后才到书房去看书。虽然他没有仔细闻,但也知道这些人身上没什么鱼腥味儿。

  “坐啊,站着干什么。”朱常洛示意徐光启坐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徐光启站得板正得很。

  “这可是你家啊。”见徐光启还是不肯就座,朱常洛只能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那朕给你赐座。”

  “谢陛下。”礼全,徐光启也就不再辞让。

  “言官那边儿最近应该咬你咬得很紧吧?”朱常洛拿起徐简呈过来的茶杯,放到嘴边吹了两下。

  “也不怪他们,这是言官的职司所在。”徐光启委婉地承认了。

  尽管言官和翰林们愈发激烈的言辞气得他脑仁生疼,但话不能明说,只能绕一绕。“臣不过为皇上分忧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这不是在骂臣,而是在给皇上您上眼药啊。

  “哼!既然他们这么喜欢上朝,就让他们上个够.”朱常洛早就想好该怎么对付这帮子牛皮糖了。“.王安。”

  “奴婢在。”王安走到朱常洛的侧前方,垂首待命。

  “回去之后拟一道圣旨。就说朕从善如流,不仅同意恢复早朝,更要恢复太祖时期的一日三朝。命令所有官员于颁召之次日起,于卯时正刻、午时四刻,以及申时四刻进宫上朝,每朝一个时辰。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推延。”朱常洛看向徐光启,继续说:

  “礼部比照祖制向各部各衙重申朝仪,令鸿胪寺纠仪官上于朝时严肃朝纪,倘若有人肆行违禁,指名参来重罚!”

  “臣,领旨。”徐光启欠身领命。

  “对了。朕记得翰林院也叫得很凶。让他们一起来。”朱常洛想了想补充道。

  “翰林是没资格进殿上朝的。”徐光启提醒道。

  “没资格?那正好,就让他们在殿门外站着。”朱常洛回复道。

  “这不太好吧?冻着了怎么办。”朱由校突然说话。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儿臣觉得可以赐他们几个火盆儿。”朱由校搓了搓手。“最少也得叫他们穿厚点儿。要真给他们冻出毛病来了,恐怕有损父皇的圣德啊。”

  “这倒是不错。那就给翰林们一人发一件棉衣。”朱常洛点点头。“朕倒要看看,这帮家伙到底能坚持几天。”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徐光启见皇上神色不愉,于是便趁着这个时候摆龙虎山上台。

  “你说。”

  “龙虎山的张显庸上表称笃,辞不进京。”徐光启顿了一下,继续说:“而且张显庸还请求圣上将天师之位赐给他的长子张应京。”

  “还挺聪明,但朕不喜欢这种小聪明。张家还真是不愿意给我朱家分忧啊”朱常洛冷笑一声。“张显庸的长女张张什么来着?”

  “回皇上,张诗芮。”王安提醒道。

  “张诗芮还在北京吧?”朱常洛问徐光启。

  皇上阴翳的语气激得徐光启面色一凛。“还在,今日上午臣刚见过她。”

  “很好。”朱常洛点点头,对魏忠贤招手。

  “万岁爷。”魏忠贤会意。

  “这里的事情办完之后,你立刻去把张诗芮抓起来。”朱常洛命令道。

  “圣上,臣观其状,认为此女应该不知道张显庸的心思。”徐光启突然有些后悔了。那个年轻的女人不像是知道内情的样子,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而被关进诏狱这样一个堪称九死之地的地方,那他可就造了大孽了。“所以臣”

  徐光启的劝谏之语还没开始,就被魏忠贤给掐掉了。

  “欺君罔上,夷其三族亦不为过。”魏忠贤向徐光启投去冰冷的眼神。

  这个太监想借大狱以上邀圣宠!徐光启警觉起来,赶紧说:“圣上,张显庸上表称笃是实,以病抗命是虚。而且天师府在官民两界素有威望,若无据强罚,恐舆情汹汹,有害圣名啊。”

  “朕又没说要抓杀天师府。朕只是把这个道姑控制起来而已。”朱常洛看向异常活跃的魏忠贤,幽幽地说道:“西厂是暂领东厂事。你搞清楚自己的职司,别成天想着把手往外伸。”

  “奴婢绝无此意!奴婢绝无此意啊.”魏忠贤开始施展他的磕头大法,磕着磕着声音里还有了哭腔,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哈哈.”一直想给魏忠贤来两下子的朱由校对此十分满意,他心下大快,甚至不自觉地笑出了声。直到看见父皇投来的诧异的目光,他才赶紧捂住嘴巴,将头偏到一边。

  “有意无意你自己心里清楚。”朱常洛也不责备。他收回视线,转头对王安说道:“让锦衣卫去把张府围了,把那个道姑软禁起来。不许任何人踏出府宅半步!”

  “皇上圣明。”徐光启赶紧颂圣。

  “至于张显庸嘛.”朱常洛轻抚胡须稍思片刻,说道:“他的请求就同意一半吧。”

  “同意一半?”徐光启不解。

  “他不是上表称笃吗。那就如他所请撤掉他的头衔。”朱常洛将茶盏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礼部日日繁忙,无暇他顾。”

  徐光启明白了,皇上这是要让张天师的帽子悬而不落。

  “陛下,对于此事,臣还有一议。”徐光启补充道。

  “你说。”朱常洛把茶盏递给魏忠贤。“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去给朕续一杯。”

  等魏忠贤端着茶盏离开,徐光启才开口道:“万历四十七年六月,张显庸上表为儿子张应京求亲。张应京想要求娶宗室郡主,这需要皇上点头同意,但是”

  “也就是说,还没来得及办?”朱常洛明白徐光启为何要停顿。

  “回陛下,是的。”徐光启点头道。

  朱常洛对张、孔两个千年世家都没什么好感。明亡之后,张显庸的嫡长子张应京非常顺滑地抛明投清,摇身一变成了爱新觉罗家的“正一嗣教大真人”并“掌天下道教事”。可以说毫无气节可言。

  “没办那就别办了。”朱常洛用理所应当的口气说道:“父亲都病笃了,他怎么还有心思与宗室结亲呢?”

  “礼部复函,摘掉张显庸的天师头衔并停发俸禄。袭职和求亲的事情全都以政务繁忙为由拖着。”朱常洛最后说道。“希望张显庸喜欢这个价码。”

第109章 不要把西洋人当猴子看

  聊完公事。饭点儿也差不多到了。在得了皇上的允准之后,徐光启下令开宴并命人去通知五位海商。

  这一专为王安准备的宴会极尽豪奢,只一桌席面就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徐光启倒也不心疼,反正是耶稣会给的钱,兜来兜去也算是海商们自己请自己了。

  太监虽然不能人道,但总还是希望别人把他们当做男人来尊重。他们可以在皇室宗亲面前像女人那样自称奴婢,但外人要是真把他们当女人来对待,恐怕就得开始给自己准备棺材了。

  徐光启原本以为只有王安会来,所以特意按王安的喜好请了两台戏班子,和一众陪酒的舞姬歌女。

  但皇帝和皇长子来了,歌姬舞女自然就别上了。皇上夜御八女的名声可以说已然遍传中外,就连朝鲜那边儿都借着“送厨子”的由头给皇上送来了两个殊为罕见的美女。

  皇上也是急色,明明是西洋人先来,却偏偏让朝鲜人先把贡物送进宫。此中深意不言而喻。如果歌姬舞女的表演把皇上的性致撩拨了起来,当场就想办事,你是让他办还是不让他办?事后要是怀了,这孩子算谁的?要知道,为了保证皇家血统的纯洁性,除了皇帝和他的儿子们宫里便再没有别的男人了(侍卫无法靠近后宫)。

  思来想去,徐光启最后决定只上饭菜,不上表演。

  海商们来得早,在后室客厅待了半个多时辰才等到姗姗而归的徐大人,可徐大人只露了一面说了几句套话,就以公务繁多为由离开客厅回书房办事去了,只留下几个端茶倒水的仆僮侍候着。

  来北京的这段时间已经让海商们充分认识到,大明的官员品秩越高越看不上做生意的。但在商言商,和银子比起来,面子只能算个锤子。所以即便又等了小一个时辰才开宴上席,他们也不甚在意。只要不说取消宴会,他们就不会有意见。

  来到大厅,海商们发现正北方向的主座已经被一个脸圆身宽的陌生男人占据了。这让他们感到诧异。男人穿着朱红色的衣服,与徐大人的衣服颜色很是相似。不过,甚至不用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位大人衣服上的图案是龙,而徐大人身上的是鹤。

  不过他们完全搞错了,绯色衣料上绣着的不是龙,而是飞鱼。若不是临出门前被特意叮嘱过,北京能穿“龙袍”的男人不止皇上一个,不要随便乱喊。否则,他们还真有可能学着明国人的行为,下跪叩头,并用蹩脚的发音高呼“万岁”。

  “这位朱大人,是一位身居要职的官员,他专门负责通商事宜。于尔等所请之事上拥有皇上赋予的全权。”徐光启每说一个字都得腻歪一下,说完这段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猪油蒙了心那样恶心。

  徐光启安慰自己:虽然皇上没必要纡尊降贵亲自来这里商谈诸通商事宜,但本朝的皇帝嘛,有些别样的雅趣还是正常的。见怪不怪,见怪不怪.

  事实也的确如此。英宗朱祁镇好叫门,宪宗朱见深爱熟女,武宗朱厚照雅号多,世宗朱厚喜修道,神宗朱翊钧不上朝。自我麻醉之后,徐光启觉得当今圣上稍坏祖制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朱大人是比本官还要尊贵得多的大人。”徐光启用葡萄牙强调道。

  “小人叩见朱大人,及众位大人!”洋商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照着郭修士和汤修士传授的知识规规矩矩地撩袍叩头。

  “这些红毛鬼还真懂规矩。”对于朱由校来说,这些远洋生番真是长得五花八门,不仅有所谓常见的蓝眼白发,甚至还有传说中罕见的绿眼红发。

  “不要像看猴子一样看人家。长得再奇怪也是人。”朱常洛轻声呵斥道。

  “皇朱大人所言极是。化外之民也是民,只要一心向化、受教习礼,就可以成为天子的臣民。”徐光启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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