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55节

  “知道了。”沈炼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独自一人离开队伍。

  陆文昭的话只说了一半,他不想或者说不能让张诗芮背上“畏罪潜逃”的罪名,因为张诗芮并不是一个人离开的。

  两刻钟后,一行人抵达了南熏坊张府。

  “张姑娘,到家了。”陆文昭敲了敲木窗的窗框。

  “多谢陆大人一路陪护。”张诗芮率先离开马车,发现张府门口集结了几十个锦衣校尉。她苦笑一声,心想:这阵仗还真不小,幸亏我回来了。

  “陪护,哼!”丁白缨鄙夷地看了陆文昭一眼。

  陆文昭没有理她,而是跟留守的殷澄交流了起来。这可把丁白缨气了个够呛。

  “没出什么岔子吧?”陆文昭问道。

  “我办事儿,您放心。”殷澄拍着胸脯说道。“我们还真打死了两只耗子,不过是路过的。”

  “你可少说点儿废话吧。”卢剑星笑着锤了殷澄一拳。

  就在说话的档口,一顶四台的轿子落在了张府对面。

  自从皇极殿朝会之后,刘一就一直被惶然的情绪支配着。尽管他当即就知道方从哲绝不会当堂指斥东林党结党营私构陷边将,但皇上当众挑问方从哲摆明了就是对此事极为不满。

  所以当刘一散朝回府看见门口站满兵丁时候,他整个人都软了。刘一下意识地认为皇上的不满经过多日的酝酿终于还是转化成了愤怒,直接派遣锦衣卫来拿他下狱。

  须臾间,思维敏达的刘一甚至跳跃式地开始祈求西厂能起到它理论上的作用,督促锦衣卫查清事实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但站在门口的兵丁见到他时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该聊天聊天,该发呆发呆。他这才反应过来,锦衣卫围的不是刘府,而是张府。

  刘一再次陷入了疑惑:张府只住了一个年轻的女道姑,怎能惊动如此多的锦衣卫?

  第二天,刘一在礼部进递来的奏本里得到了答案。礼部的奏本只说了准表奏所请去掉张显庸的头衔,却只字不提给张应京加封的事情。

  短暂的讨论之后,内阁得出了结论。不画蛇添足,只写照准。

  “刘阁老!”张诗芮很有礼貌,她见刘一下轿,便远远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张诗芮这一嗓子让门口的锦衣卫全都朝刘一看了过去,这可把他吓了个够呛。刘一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张姑娘,你也在啊。”

  “下官锦衣卫东司房缉事百户陆文昭,见过刘大学士。”陆文昭知道文官不喜欢锦衣卫,他本来想装作没看见,但张诗芮很“不懂事”地给刘一打了招呼,他也就不能再当瞎子了。

  “陆百户不必多礼。”刘一极不自然地给陆文昭回了一礼,然后半走半逃地回了府。

  “刘大学士,算了”陆文昭喃喃自语,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杨渊、冯三元、顾等三人被夺职流放的事情在当天就传遍了整个北京官场。之后,皇上在大殿上敲打东林党消息也被人有意地放了出来。这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锦衣卫指挥同知田尔耕便是其中的典型,他想借着这股东风在东林党的头上再加一把火。只要能挖个大案子出来,他就能在骆掌卫乞骨卸职时,更有底气地争夺那个空出来的位置。

  如果有机会,陆文昭当然会毫不犹豫地为田同知的进攻计划添砖加瓦。因为在陆文昭看来,田同知上位的可能性很高,即便最后没能上去,也不会因为竞争掌卫事一职的失败而失势。是绝佳的讨好对象。

  但通过张诗芮这一嗓子强行关联张、刘两家实在是过于勉强了。且不说天师府下场如何,即便张家最后遭了大殃,也不意味着能够把火引到刘一头上。别到时候没烧到别人,反而自己点着了。

  像徐大人那样绝好的台阶真是太少了呀。陆文昭收敛心神,目送张诗芮进入张府。

  “师妹。”就在丁白缨即将进入张府的时候,陆文昭还是出声叫住了她。

  “陆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丁白缨极力做出冷淡的样子。

  “这不过只是一个大方的雇主而已,别把自己搭进去了。”陆文昭劝道。

  “我把自己搭进去了,陆大人会把我从诏狱里捞出去吗?”丁白缨死死地盯着陆文昭的眼睛。

  “我是东司房的缉事百户,诏狱归北镇抚司管。”陆文昭把视线移开。

  “师兄,你变了.”丁白缨不再多话,扭头就走。

  她用果决掩饰了自己最后的悲伤。

第120章 翻案?找死!

  紫禁城,西安门与太液池之间,西缉事厂本部衙门。

  魏忠贤的案前摆着皇上私访花销的明细及汇总。前后两天,花了小五千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行动本身是各队执行的本职工作,不必额外开销,主要花费基本都在潜埋在巡行路上各酒肆茶坊的暗针头上。

  魏忠贤一边翻阅着明细账,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全他妈盯着最贵的茶喝。这个狗日的东西,一两银子的茶,一上午要了三盏。看来得给这些家伙定个规矩,不然司礼监给西缉事厂划的预算全他妈得砸在这些鸟开销上。

  “厂督大人,探子来报,说陆文昭带着人回来了。”恩许以千总衔掌厂督直属总旗傅应星快步走到魏忠贤身边,禀告道。

  魏忠贤很焦虑。崔文升那厮日渐康复了,昨天去司礼监本部的时候竟然见这家伙在院子里小踏步地溜达。魏忠贤可以预见,一旦崔文升彻底恢复行动能力,那么东厂就将重启。到那时候,西厂就得把暂领的东厂事给交出去。

  他不想把这份儿差事给交出去,至少不想在皇上开启内廷整肃之前把差事交出去。整肃纪律,说白了就是拿着皇上给的令箭罢人、杀人,哪怕拿着稽查局整理出的名单按图索骥,也是一个建权立威的绝好机会。

  王安手里的大印是无论如何也抢不走的,但各秉笔太监手里的朱笔还是能分个粗细的。一旦崔文升领着东厂完成了整肃内廷的差事,那么他就将重新坐回司礼监第一秉笔位置,然后继续踩在魏忠贤的头上。魏忠贤是真的不想再给崔文升这个无才无德的蠢货行跪礼了。

  “可惜,还真让他给找到了。”魏忠贤遗憾地说道。“天师府的事情就这么着吧,让锦衣卫折腾去。”

  锦衣卫.锦衣卫!

  “.多派些人手盯着锦衣卫。”魏忠贤对傅应星下令道。

  “是天师府的那一队吗?现场的已经有人手在看着了。”傅应星回答说。

  “不,凡实授百户及以上皆派专人盯梢。”魏忠贤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西厂的大印在核销汇总的单据上轻轻地盖了上去。“等东厂重建,咱们的差事可就得让出去至少一半儿啦。”

  “皇上不是让我们监督东厂吗?就算东厂重建也归我们辖制啊。”傅应星问道。

  “东厂的人手全是新招的,崔文升又着了敲打。只要他不犯蠢,东厂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纰漏,你辖制什么?别忘了,他的秉笔可没革呢,咱要没事儿找事儿,他肯定会去老祖宗那儿喊冤,到时候官司打到主子万岁爷那里去,是你吃挂落还是我吃挂落?”魏忠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写公差核销的新规矩。“往上爬是要讲策略的。当今圣上圣明锐断,我虽坐在里,却如履薄冰.”

  “卑职驽钝。”傅应星赶忙磕头谢罪。

  “主子万岁爷不会只处置东厂,锦衣卫那边迟早会发生大的变动,咱们得先预备着。”魏忠贤一有空就练字,到现在已经能写出一手较为工整的楷书了。“到时候,咱雷厉风行地把事情给办妥了,将锦衣卫给收拾服帖了,西厂才算是正儿八经地为主子万岁爷看住了后院儿。以前是由东厂来辖制锦衣卫,总不能让崔文升把主子万岁爷给咱的鸭子又抢回去吧?”

  

  看守张府和监视西洋人没有根本上的区别,都是找个地方一坐就是一天。二者不同的地方只在于,陆文昭和有品秩的属下可以不必再着常服,而是体体面面地穿上象征着六、七品官员的青色彪服。

  钟楼刚敲响报卯时的钟,陆文昭便领着自己原来的小旗队来到张府门口值岗。

  “来碗炸酱面。”陆文昭坐进新摆的早点摊,跟值夜换岗的锦衣卫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自顾自地在桌面上排出九文大铜钱。

  “大人,您稍等。”年过六旬的老者满脸堆笑,然后冲自己的小孙子说道。“傻愣着干什么?给大人们看茶。”

  在南薰坊住着的都是达官显贵,除了宴客看戏,这些人几乎没有在外面用餐的需求,所以也就没有酒肆茶坊的生存空间。留守张府的殷澄找来找去实在没发现合适的落脚点,于是就自作主张地叫人在张府的正、后、偏三道门附近都摆了桌椅火盆儿。

  他的想法很朴素: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自己和兄弟们一直在外边儿站着吃雪吧?

  不过几十上百条凳子往张府门口这么一摆,立刻就吸引了那些靠摆茶点摊过日子的小商贩。他们零零散散地在禁区外边儿支起遮风挡雪的棚子,然后再在棚子里摆上火炉和水壶,既提供一隅的暖湿,又贩售醒神的热茶。

  锦衣卫虽然凶恶,但只要没什么钱,不吃饱了撑的主动去得罪他们,他们也就不会找你的麻烦。当然,锦衣卫通常也不会自降身价去勒索街面儿摆摊的商贩,或是吃只值几个铜板的霸王餐。

  “百户大人。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把那个带来了。”沈炼解下捆套在背上的小背囊。

  “你急个屁。”陆文昭嘲笑道。“早看见了。二十多斤的东西背在身上不嫌重啊?”

  “你背石头干嘛?练功啊?”卢剑星还不知道那档子事情,只觉得沈炼亢奋得过了头。

  “我也差不多到那个岁数了。”沈炼支支吾吾的。

  “你到哪个岁数啊?”卢剑星朝老者点点头,然后微笑着将一钱多一点儿的碎银子放到老者的托盘上。

  “多谢大人!大人长寿!大人吉祥!”老者会意,没有拿走陆文昭、沈炼和殷澄面前的铜钱。

  “他到该讨婆娘的岁数了。”陆文昭朝卢剑星点点头,然后将自己的九个大钱收起来,算是承了卢剑星的好意。

  “哪家的大小姐要这么多聘礼?”殷澄明白过来,这满当的袋子里装的全是银子。

  “.”沈炼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的羞赧只持续了片刻。“她曾经是官家的小姐。但现在不是。”

  “什么玩意儿”卢剑星毕竟是锦衣卫,很快就明悟了。他压低声音问道:“官妓?”

  “清倌儿。”沈炼倒不避讳。

  “你不娶妻,先纳妾啊?”卢剑星呆住了。

  “不可以啊?”沈炼嘴上硬气,但还是缩了缩脖子。

  “长兄如父!”卢剑星一巴掌拍在沈炼的脑袋上。“你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了我爹。现在我爹驾鹤西游去了,你就得归我管。”

  “大哥。”沈炼一边说话,一边向陆文昭投去祈求的眼神。“我真的很喜欢那个姑娘。”

  陆文昭轻笑一声:“算了吧,咱也不是啥读书人,不讲究这些东西,能传宗接代就算是足了孝道了。”

  “是这么个理儿。我听说啊,最近红得发紫的米局正,就是从教”殷澄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陆文昭用凶恶的眼神给逼得吞回去。“我什么也没听说。”

  “你再给老子胡咧咧,我就请上面儿把你调到琼州去。”陆文昭威胁道。

  “唉。”卢剑星权当没听见殷澄的废话。只叹气点头,认命似的说道:“多少钱?我好歹帮你置办些。”

  “赎身得一千两,还得去刑部走走门路。”陆文昭用玩味的眼神看向卢剑星,好像在问:你拿的出来吗?

  “一千两?那个女人有一千两重吗!”卢剑星被吓住了。

  “大概是没有的。”沈炼认真的想了想。

  “我只能借你一百二十两。”卢剑星说道。“就这么多了。”

  “大哥,不必了。百户大人替我想了好法子。”沈炼省掉陆文昭的“交底”,拣重点把天津的对话说了一遍。“钱慢慢凑嘛,只要不想着上进,每年总还是能存点儿钱的。五六年下来怎么都够了。”

  “还有一个不要钱的法子。”殷澄想了个鬼点子。

  “快说!”沈炼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翻案。”殷澄嘴角的微微扬起。“只要能翻案就不存在罪孽,没有罪孽就没有罪官,没有罪官就没有罪官之女!这样一来,钱省了人也干净了。”

  “翻案?这得开罪多少人啊?”卢剑星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涉及官员的案子都是要过三法司的。翻了案这一溜儿的官全让你得罪了。”

  “那姑娘叫什么,或者说她爹叫什么?”陆文昭没有接茬,而是突然向沈炼提问道。

  “她叫周妙彤。她爹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已经死了。死在流放的路上。”沈炼回答道。

  “她几岁进去的?”陆文昭追问道。

  “八岁左右。”沈炼想了想。

  “八岁.今年十三,五年前。五年前也就是万历四十三年.四十三年,梃击案!”陆文昭的脑子里跳出这要命的三个字。

  陆文昭的脑袋上立刻就爬满了冷汗,他本能地压低声音,否定道:“不行!这案子牵涉到皇上,不能碰,绝对不能碰!”

  “那我.”沈炼罕见的慌了。不过他的慌乱与陆文昭的紧张并不是因为一码事。

  “换一个女人吧。”卢剑星劝道。“大哥给你做主。”

  沈炼倔强地摇头。“百户大人,求您了。”如果陆文昭不去帮他给官办的青楼施压,那他这点儿银子可真就不够了。

  “嘶!呼!”陆文昭深吸了几口冷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去案牍库确认一个事情。”

  “确认她爹是否与此案有关?”沈炼的眼里燃起近乎狂热的火焰。

  “不!查这个没用。”陆文昭摆摆手,抓起面前的茶碗将里面的劣茶一饮而尽。又等了几息,直到喉咙里的干涩彻底褪去,他才继续说道:“梃击案的牵涉面极广。虽说为了尽快结案以息事宁人,官面儿上只将入宫行刺的张差论罪处死。但不久后,内廷便密杀了与此案有关的庞保、刘成等两位太监。”

  “此后,太子党和福王党的官员始终围绕着此案进行着或明或暗的斗争,两边儿都有官员因此获罪.”陆文昭顿了一下。

  话茬由此被卢剑星接了过去:“案子自张差被处死的那一刻起就算是结了,官员获罪也只能写别的理由,从这方面入手什么都查不出来?”

  “对,你说得很对。所以,沈炼你需要做的,是确认周妙彤她爹生前跟哪些当官儿的走得近。她爹于万历四十三年死在流放的路上。多半是因为这个案子,但无论是不是,只要他生前与福王一脉的官员走得近,那你就给我彻底打消掉这个想法。如果他与太子一脉的官员走得近,那我就可以帮你。”

  说完,陆文昭对殷澄投去带着寒意的质问:

  “至于为了省钱而翻案,这就是个纯粹的馊主意。你脑袋上顶着圣眷吗?跳几个言官出来弹劾你,皇上会庇护你吗?皇上顺应舆情让都察院甚至西厂来查你,你经得起查吗?你是个什么东西,还翻案?找死!”陆文昭说到最后,呵斥质问还是变成了恨铁不成钢。“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说话之前要过脑子!”

  “大人,我知错了。”殷澄低头认错。

  “这是最后一次。我陆文昭对天发誓,你要是再不给嘴巴加盖儿,我就算花钱也得给你调到外地去。”陆文昭揉了揉鼻梁,转头对卢剑星说:“沈炼查案牍库的时候你也跟着。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保不齐他精虫上脑骗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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