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61节

  “奴婢遵旨。”王安面露“果然如此”的表情。

  “对了。耶稣会的人最近是个什么情况?”朱常洛问道。

  “洋教的人可比道教的人热切多了。他们最近上蹿下跳的。三品以上的文官几乎都收到了他们的递去拜帖。”王安回答道。

  “哪些人见了他们?”朱常洛追问道。

  “大多数官员都没见他们,好些人甚至连拜帖都没有接。”王安从案几上翻出几张记载了诸洋人事宜的条子。“京里的官员都在观望主子爷对他们的态度。只有像次辅叶向高这样此前便与洋人有所往来的官员接见了他们。不过,叶次辅只见过他们一次。最热切的是那些‘洗过什么东西’的官员。也不知道这个“洗”是不是一种私相授受的暗语。”

  朱常洛点点头。“受过‘洗礼’就是一派的人了。”

  “就像去‘东林书院’读书?”

  “差不多。”朱常洛对宗教仪式向来没什么兴趣。“这样,你安排一下,找个时间让耶稣会会长龙华民、元老郭居静以及少壮派汤若望都进宫。朕要分别与他们谈话。”

  “奴婢遵旨。”王安刚在备忘录上写下皇上吩咐下来的两件事就听见外边儿传来一个声音。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求见!”有太监通名道。

  “宣。”朱常洛不知道崔文升为何求见,但他也没功夫去猜。

  “奴婢崔文升叩见吾皇万岁!”崔文升进殿,然后结结实实地将脑袋磕在地板上。

  “起来坐。”朱常洛随意地摆手道。

  “奴婢有罪,不敢起来。”崔文升再叩首。

  “你有什么罪啊?”朱常洛虽然是在询问崔文升,却将视线投向王安。

  王安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崔文升在说什么。

  这其实要怪王承恩。这孩子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学东西学得很快,但轴得不得了。西厂的规矩要他把‘封驳意见书’提交给司礼监,他叫人把意见书往司礼监本部衙门送。但无论是王安还是魏朝,白天基本上都是不会到本部衙门去的。守在本部衙门办理日常事务的提督太监曹化淳虽是王承恩的干爹,但他并没有权限拆看西厂的奏报。

  最后就导致崔文升都来请罪了,皇帝和两个枢机太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奴婢犯了任用私人之罪。”崔文升这话说得很巧妙。

  私相授受、任人以亲在名头上是大罪。但实际上,天下官宦无论内外,有哪个不用私人的?只要皇帝考虑到这点,金口玉言赦了他“任用私人”的罪过,后续再看到西厂递进司礼监的‘封驳意见书’,就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如此,他“大量任用私人”的事情就被这杆子预防针稀释成了单纯的“任用私人”。

第128章 被改写的命运

  “举贤任能讲究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嘛。用几个信得过的人而已,谈不上多大的罪过。”就像崔文升料想的那样,皇上确实不太在意他任用私人的行为。“你以后注意点儿就行了。”

  “奴婢叩谢主子天恩。”崔文升赶紧就坡下驴,跪谢天恩。

  “还有别的事儿吗?”朱常洛端起茶盏,淡饮浓茶。

  “回主子的话。没了。”

  “东厂的事情还没理顺吧。要是没什么别的要紧事儿,你就回衙门待着去吧。”朱常洛摆摆手。

  “那奴婢就此告退了。”崔文升长出一口气,心想:我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坐在御案左侧第一张桌子后面的王安一直没说话,直到崔文升离开之后,他才开口说话:“主子。崔文升这奴婢会特地跑到南书房来请罪,恐怕不止用了一两个私人啊。”崔文升的小伎俩根本瞒不过王安的眼睛。“就这么放他离开,是不是太便宜这奴婢了?”

  “他这不是没用成嘛。”朱常洛耸耸肩,说道:“西厂已经敲过他了,朕要是再说他几句,反倒是过犹不及。东厂总还是得嚣张一些才好,要是把他给下麻了爪子,弄得他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就不好了。”

  “奴婢怕他得寸进尺。”王安担忧地说道。

  “唔。”朱常洛点点头。“派人去把米梦裳叫到南书房来。”

  王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主子英明!”

  魏朝的身体素质相当不错,腿脚很快,没多久就进了文华殿。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皇上需要的记录。当他经过乾清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同样身着大红色衣袍的瘦削身影,正踩风踏雪地朝同一个目的地趋来。

  魏朝有点儿轻微的近视,所以遥望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来人的身份。“奴婢见过米主子。”魏朝站定,恭敬地行了一个拱手礼。

  “见过魏太监。”米梦裳回礼后,很体贴的说道。“就算皇上让您出来接我,您也不用走到这儿来啊,天寒地冻的,别伤着身子了。”

  魏朝心里一暖。他也不揭破,只是含混地说道:“不妨事儿,为主子爷办事儿嘛。而且我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

  “走吧。”米梦裳迈着大四方步朝南书房的方向走去,颇有些当官儿的气势。

  “好嘞。”魏朝弱米梦裳半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片刻后,米梦裳和魏朝一起来到南书房门口。因为他俩都是可以不必通名而直入的,所以见门儿微开了一道缝隙就进去了。

  “贱妾米梦裳见过皇上!”米梦裳以妻礼拜道。

  “过来坐。”朱常洛微笑着。

  御座旁,一张镂空带炭可以暖屁股的矮墩子已经准备好了。米梦裳走过去,乖巧地坐了下来。

  “皇上终于想起贱妾了。”米梦裳眨了眨眼睛,她努力地让自己的双眸看起来闪闪发亮、怎奈案牍如山看得她眼睛干涩,实在弄不出眼含清泪,我见犹怜的效果。“贱妾还以为皇上把贱妾给忘了呢。”

  米梦裳毕竟是教坊司调教出来的,就算只靠这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嗔怪声,也足以将久禁欲盛的皇帝撩拨得邪火乱窜。

  “咳咳!”朱常洛轻咳两声收敛心神,指着崔文升的空位,正色说道:“刚才崔文升来过了。”

  “崔太监应该是来向皇上请罪的吧?”米梦裳明知故问道。

  “他到底用了多少私人?”朱常洛反问道。

  “无论文武刑狱,凡是能塞人的机要位置崔太监都塞了。”米梦裳轻讽一声。“崔太监这拿权立威的法子也太难看。”

  “哦?”朱常洛来了兴趣,追问道:“怎样才算好看呢?”

  “怎么才算好看妾不知道。但魏太监的法子肯定是比崔太监的要高明得多的。”米梦裳回答道。

  魏朝还以为米梦裳在说自己,不由得向她投去疑惑的眼神。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米梦裳意指的魏太监现在并没有坐在这儿。

  “西厂执行局的将兵有两个来源,一是徐氏通州兵,二是御马监禁卫军。魏太监没有将人数较少的通州兵打散,而是直接安排来自禁卫军的刘宗琮千户统领以通州兵为主的第一执行大队,并将夜烨和黄雨铭这二位提拔自通州兵的千户调去统领禁卫军的士兵。”米梦裳将自己的观察娓娓道来:

  “同时,魏太监从人数较少的通州兵中擢拔出更多的百户及以下的中低级军官。在完成所有官校的补选之后,魏太监才通过抽签的方式,将兵丁安排给他们。”

  “抽签?”朱常洛问道:“你不是说没打散通州兵吗?”

  “哦!”米梦裳回答道:“魏太监的这签不是三千人混抽的。它只在各执行队内部进行。”

  “这是为什么?”王安一向十分关心魏忠贤的动向,但这并不等于他能了解到西厂组建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具体缘由我就不知道了。”米梦裳微微将身子转向王安。“反正到最后,魏太监任用的唯一一个私人,是厂督直属卫队的千户衔总旗官傅应星。傅应星是魏太监的侄子。这事儿皇上应该是知道的。”

  “傅应星那身官服是地跑到朕这里来求的。”朱常洛想了想,肯定道。朱常洛当时就知道,魏忠贤不只是在求官,更是在消疑表忠。

  “你做得很好。”朱常洛突然对米梦裳说。“想要什么赏赐?”

  米梦裳的心脏不规律地一跳,有件事情立刻就蹦了出来。但她还是开口辞让道:“妾领着皇上发的俸禄,就应该为皇上分忧,怎么能妄言赏赐呢。”

  米梦裳领着两份儿银钱,一是作为妃嫔的例银,二是作为从四品局正的二千两正俸。这个数额非常高。

  西厂低级执行的俸禄采用阶梯式增长法。不算不世爵位带来的“终身御赏银”。无衔执行一年十八两净俸。队总加三两,为二十一两。旗总在队总的基础上加四两,为二十五两。总旗总在旗总的基础上加五两,为三十两。

  而从中级执行往上,阶梯式增长法则改为跳跃式增长法。统领一个中队,也就是三个总旗的把总,年银百两。统领一个大队,也就是三个中队的千总,每年净银五百两。也就是说,西厂十个把总的年俸加起来只抵得上两个千总,而包括千户衔总旗官傅应星在内四个千总的年俸加起来才与米梦裳的相同。

  或者说,她一个人的俸禄能顶得上一百一十一个普通执行。如果米梦裳愿意,她一年能赎两个周妙彤这样的高级清倌儿给她暖脚。

  “一码事儿归一码事儿。俸是俸,赏是赏。”朱常洛一边罗列,一边称赞道:“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清账的差事。崔文升一复职你就给他套上了狗链子,还尽职尽责地盯着魏忠贤。这很好,朕很满意。”

  “这不是妾一个人的功劳。”米梦裳仍旧推辞。

  “其他人有其他人的赏。朕不允许你再推辞了。”朱常洛摆手止住米梦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那那贱妾.”听到这句话,米梦裳觉得时机已到,便站起身走到朱常洛的御案前跪下。

  “要什么你直说就是。没必要非得跪下,站起来。”朱常洛的眉头微皱。

  “请皇上恕贱妾僭越。”米梦裳磕头道:“贱妾想请皇上赦免妾的父、兄。免了他们的三千里流。”

  礼部那边儿刚为万历皇帝的各位妃嫔拟定了封号,还没正式册封。因此,李竺兰、米梦裳等皇帝本人的妃嫔就还得顶着选侍、才人这样不入流的封号继续等着。

  不正式册封,礼部就不会例行公事地开展关于她们背景调查。没有相关衙门的报告,忙得跟陀螺似的朱常洛也从没主动问过米梦裳的过往,就不知道她的父、兄的情况。

  “他们犯什么事儿了?”朱常洛看向王安。

  王安舔了舔嘴唇。他是知道米梦裳的身世的,但同时他以为皇上应该也了解,所以就没有多嘴。

  “奴婢这就叫人去查。”王安决定装作不知道,因为米梦裳父、兄的情况不适合在目前的场合提起。

  “得了,甭查了。”朱常洛没想太多,直接摆手道:“君无戏言。既然你请了,朕就准你。王安。”

  “奴婢在。”王安站起身,同样走到御案前。

  “叫刑部赦掉米梦裳父、兄的罪,免掉他们身上的罚。内廷拿笔钱,在江南找个宜人的地方好好儿安置他们。”米梦裳担着要职,又非常听话,是一柄很好用的剑鞘。朱常洛暂时还不想让这些有前科又能对她造成极大影响的人接触她。

  “奴婢领旨。”王安很正式地回答道。

  “贱妾米梦裳叩谢皇上浩荡天恩!”米梦裳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从没奢望过有朝一日能与家人团聚,能够为父、兄求到皇帝的恩赦她已经很满足了。

  “好啦,别在那儿跪着了。过来坐。”朱常洛微笑道。

  “贱妾遵旨。”米梦裳紧咬下唇,极力敛去交织着欣喜与悲伤的感怀,坐回到温热的棉垫上。

  “徐可求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朱常洛转而问魏朝道。

  魏朝长出一口气,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措辞道:“回主子的话。许可求是浙江西安县人,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第三甲第四十二名进士。初授南昌县知县,万历二十一年改任上海县知县。后擢兵部职方司主事,历吏部文选司主事,万历三十四年十一月改稽勋司员外郎。后升文选司郎中,万历四十年以受贿被劾免”等了好一会儿,魏朝也没有继续说话。

  “然后呢?”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的话。这人就是闲赋在家官儿,没有现职。”魏朝先查四川的在任官员,无果;再查在任京官儿,无果;三查全国各地在任官员,仍旧无果。直到他灵机一动,去翻历年革职官员的名册才终于查找到了关于许可求的记载。

  可以说,正是因为许可求头上没带乌纱,魏朝才会姗姗来迟和米梦裳一同进殿。

  “怎么可能!?”朱常洛并不觉得是自己记错了,因为“奢安之乱”的起点,就是彝族土司奢崇明的女婿樊龙,于重庆校场鼓众造反,并走马舞槊刺死时任四川巡抚的许可求。

  “你真的查实了吗?”朱常洛再次问道。

  “奴婢敢发誓,绝没有遗漏。”魏朝指天发誓。

  “怎么可能!?”如果许可求不在任,又怎么可能被刺死在任上呢?

  “主子?”魏朝觉得皇上这状态像是中了邪,不由得担心起来。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导致该在任上的人不在任上,而不该在任的人却反倒在任上不该在任的人不该!

  朱常洛猛地站起来,走到放置案牍的架子边儿上,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魏朝!到底怎么了!”王安坐不住了。他快步走到魏朝身边用质问的语气呵斥道。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啊!许可求就是一个被罢了官的闲人啊!”魏朝不知所措了。

  就在王安犹豫着要不要叫太医的时候,朱常洛从案牍里翻出那封他想要的奏疏了。

  “皇上?”

  “朕没事儿。”朱常洛接连苦笑,这让他的话看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主子?”

  “都坐回去。”朱常洛将奏疏合上,递给魏朝。

  魏朝捧接奏疏,他刚一看到封面,就皇上为何会提起许可求这个被罢官的闲人了。

  这是吏部尚书周嘉谟在八月份呈上来,又被皇帝否决掉的“荐官疏”。魏朝翻开疏奏,很快就看到了那一行字。

  徐可求补四川巡抚。

  “蝴蝶的翅膀这么快就扇出了第一道飓风。”朱常洛喃喃地说着在场的人都听不懂的话。

  他明白了。徐可求未能如期到任,是因为该在任上的“泰昌皇帝”提前卸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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