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哦,好!”傅应星正挑着嘴角欣赏锦衣卫们的丑态,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王少监,请坐。”傅应星将凳子放在主座旁边。自此,大堂里出现了第二个坐着的人。
“田尔耕。”魏忠贤用不喜不怒的声音轻唤道。
“卑职在!”
“邹寺卿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往上报?”魏忠贤问道。
田尔耕怔了一下,说道:“卑职也是才知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魏忠贤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你想清楚了,再说一遍。”
“卑职.我.”田尔耕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
“哼。”魏忠贤冷哼一声。“邹大人的遗体在哪里?”
“还在牢里。”
魏忠贤视线不变,略侧身对王承恩说:“王少监,让仵作去验吧。”
“好。”王承恩向老仵作招手。
西厂的仵作全在稽查局下挂着。厂督有权绕开稽查局强行调动,但需要以书面的形式陈明原因并上报司礼监。
“仵作回来之前,我希望你能把事情说说清楚。”魏忠贤加重语气,继续向田尔耕施压。“邹大人什么时候死的?”
“大概是昨天晚上。”田尔耕把脑袋放到地板上,几乎已经趴着了。
魏忠贤抓出一个词:“大概?”
“邹大人具体什么时候死的,卑职是真的不知道。”田尔耕言辞恳切。“卑职巳时正刻来衙门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噩耗。”
“巳时?你们北镇抚司衙门还真是清闲啊。”傅应星阴阳怪气地说。“不用点卯吗?”
“大人。卑职早上先去了一趟本部衙门,然后就被骆大人给留下来了。”田尔耕已经顾不得切换称谓了。
“骆思恭留你干什么?”魏忠贤追问。
“卑职,卑职”田尔耕的脑子“嗡”的一声宕机了。
“厂督,这家伙晕过去了。”傅应星嘲笑道:“还真会挑时候。”
“拖下去弄醒。”魏忠贤不耐烦地摆手。
魏忠贤的眼神扫过仍旧跪在地上的锦衣卫们。“给邹大人上刑的是哪个?”
无人应答,但魏忠贤还是知道了。因为锦衣卫的视线全都汇聚到了许显纯的身上。
“你要是再晕就说不过去了。”魏忠贤看向许显纯。“叫什么。”
“厂督问你话呢,哑巴啦?”傅应星走到许显纯面前,吼道:“答话!”
“卑职是北镇抚司的掌刑副千户许显纯。”许显纯抖得跟筛糠似的。
“你知道田尔耕为什么会晕过去吗?”魏忠贤问。
许显纯的脸上涌现出泛着青紫色的潮红。“骆大人是不让北镇抚司审的!是田尔耕!是田尔耕违抗命令,强令卑职审的!”
“抗命?”魏忠贤不喜欢这个答案。因为这样一来,骆思恭就能把自己给摘出去。“你确定吗?”
“卑职确定!卑职敢用性命担保!”许显纯果断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的稻草。全然不顾西厂来人之前,他还在苦苦哀求田尔耕救他。
第146章 狗咬狗与“大礼议”
“田尔耕醒了吗?”魏忠贤没有再搭理许显纯。
“眼睛能睁开了,但还是很迷糊。”一个西厂执行回答道。
“能回话就行,拖过来。”随着魏忠贤一声令下,平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兼北镇抚司佥事便像脱了水的癞皮狗一样,被人拉了过来。
“再给他两巴掌,让他清醒清醒!”傅应星命令道。
“是。”执行抡圆胳膊,左右开弓,把田尔耕的鼻血都给抽出来了。
“提督大人!”清醒过来的田尔耕顾不得擦拭鼻血,赶忙趴跪到地上。
“还晕吗?”魏忠贤堆出菊花般的笑容。可他越是笑得灿烂,田尔耕就越是觉得血寒。
“不晕了!”
“许掌刑说你阳奉阴违,一意孤行。”魏忠贤斜眼瞥一下许显纯,然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尔耕。
田尔耕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自己被出卖了。但目前的当务之急不是和许显纯打口水战。
“卑职不是抗命,卑职只是认为掌卫事骆思恭私袒东林党!有不臣之心!”田尔耕很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撇不清邹大人死亡的责任了。
但有责任不一定有罪。如果能让皇上感受到自己的忠心,大事就能化小。只要不定罪上刑,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嚯!”魏忠贤来了兴趣。“你有证据吗?”
“没有。还在查。”田尔耕眼神一黯。
“呵。这么说就只是怀疑了?”魏忠贤轻笑一声,眼球上翻。
“骆思恭朝令夕改,前一日还令北镇府司严查,但只过了一夜便下令偃旗息鼓,实在很难不让人起疑。”田尔耕进一步将“抗命”的行为合理化。“北镇抚司有绕开掌卫直奏皇上的权力。”
“但你没有奏。”魏忠贤冷笑。“司礼监、西厂甚至是你们的老东家东厂都没收到过北镇抚司的密奏。”
“卑职是想着把怀疑坐实了再报给宫里的,但但谁知道,邹元.邹寺卿这么快就死了。”田尔耕这才恶狠狠地看向许显纯。“卑职特地嘱咐这个畜生,要他小心‘伺候’邹寺卿,但他狗日的下手没轻没重。把邹寺卿给‘伺候’死了。”
魏忠贤连头都不点。“许掌刑,有这回事儿吗?”
“田同知,水刑是您叫我上的吧?”许显纯什么都不顾了,再这么审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你他妈上的是水刑吗?”田尔耕愤怒地反问。
“我只叫人拔了邹大人的脚指甲,又上了点儿盐而已。”许显纯几乎是在吼叫了。“死不了的!”
“邹大人是让你个蠢猪给逼死的!”要不是西厂的人在,田尔耕非得站起来踹许显纯两脚。
魏忠贤皱眉,然后朝傅应星招手。“去仵作那儿看看。”
“是。”傅应星领命向诏狱跑去。
“邹大人到底怎么死的!”一直没说话的王承恩开口了。
“回大人的话。”田尔耕回答道。“邹寺卿是自杀的,他裹着棉被敲碎瓷碗,然后用碎片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田尔耕本想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示意。但他刚把手举起来,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不是咒自己么!今天这事儿要是过去不了,说不定脑袋真就没了。
“自杀,呵。”魏忠贤颇有些同情地看向许显纯。
对于许显纯来说,邹元标怎么死的根本不重要,反正人就是死在他手上了。与其靠“自杀”抗辩,还不如拉人下水:“田大人。您有选择,我可没有!不管怎么样,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在办事儿啊!如果没有您的命令,我又怎么会对邹大人用刑呢?您想争功谋权,坐上那个位置。现在出事了,您可不能把责任都推给下面的人啊!”
“你放屁!老子叫你审,没叫你给邹大人上肉刑!”田尔耕也不甘示弱地回敬。
通过这一来一回的互相攀咬,魏忠贤基本搞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骆思恭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但田尔耕却不愿意就此收手。他只想从邹元标的嘴里抠东西出来然后向宫里邀功,并不想把人给弄死。许显纯掌刑多年,下手也还有分寸,没上伤筋动骨的刑。没承想,邹元标受不住自尽了。
“够了!”魏忠贤不想再听了。
等大堂恢复寂静之后,魏忠贤转头看向王承恩,说道:“王少监,只要仵作那边儿验不出别样的东西,这案子就算是审完了。”
“是的。”王承恩点点头。
“王少监觉得该怎么做?”魏忠贤问道。
“还是先报上去吧。这主意还得让圣上来拿。”王承恩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有理。”魏忠贤肯定道。“那就有劳王少监了。”
“厂督要留在这儿?”王承恩问。
“咱俩有一个人去书房就够了。”魏忠贤嘿嘿一笑,颇有些让功的意思。“我还得收殓邹大人的遗骸不是?”
“好,那下官就告辞了。”王承恩起身行礼,然后随手指了几个直属于稽查局的执行。“你们几个留下来帮执行局的兄弟。其他人,跟我一起回去。”
“遵命!”
“有劳。”魏忠贤表情不变,心中暗骂:讨厌的小崽子。
王承恩走到北镇抚司衙门口的时候,他听见后方传来魏忠贤的声音:
“傅应星,带几个兄弟去棺材铺买一副不失体面的木棺,走西厂的账。”
“是。”傅应星应答的同时,王承恩也迈过了北镇抚司的台阶。
尽管案子已经问完了,但因为魏忠贤仍旧端坐在正堂主位上,所以北镇抚司的一众军官也只好继续跪着。
“王承恩青年才俊,为人忠实,是我西厂最年轻的少监。他会把情况如实地呈报给皇上。”魏忠贤先是微笑着看向许显纯。“皇上圣明烛照、英明睿端.”然后又将视线锁定到田尔耕的身上。“本督会以圣上之心为心,把这里的差事办妥帖的。你们起来吧。”
“叩谢提督太监!”许显纯和田尔耕几乎同时叩头。他们都以为魏厂督是在暗示要偏袒自己。
紫禁城,乾清宫,南书房。
朱常洛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徐光启的简述。直到徐光启毕奏叩首之后,他才开口问道:“你去顶替赵南星的位置,做东林党的精神领袖.这就是刘一的主意?”因为邹元标已经死在北镇抚司了,所以朱常洛也就不再提及。
“回皇上的话。这不仅是刘阁老的主意,也是臣的主意。”徐光启回答道。
“理由呢?”朱常洛从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
朱常洛一开始想的是,借熊廷弼以及辽东的事情敲打东林党的实权派,好让让他们老实点儿。
命令徐光启乘着“西厂之议”的东风与东林党接触,也只是为了插根针到东林党的核心圈子去。他曾想过引导并分裂东林党。但这种事情急不得,因为东林党分裂只会引发更严重的派系斗争。
所以在皇极殿朝会之后,朱常洛也就暂时偃旗息鼓,没有进一步追打东林党。更有甚者,他还适度地敲打了方从哲,以免反东林党的势力搞什么“乘胜追击”,将朝局重新推回到万历中期那种你攻我伐的态势。
朱常洛根本没料到朝会改制会闹得这么大,这么别扭。他原以为,这事情最大的阻力会来自内阁,因为无论是否上朝,这帮老头儿都得在卯时开门后立刻入宫处理通政使司呈进来的奏疏。对他们而言,减少朝会的时间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的。基于此,朱常洛便在方从哲来书房求见时,暗示他配合自己。
可内阁只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内,提出了只有象征意义的反对。等到事情发酵走偏,就连内阁里最坚定的反对者史继偕都沉默了。而闹得最凶的,恰好是被朱常洛视为最大受益者的六科十三道言官。
这些人品级不高,俸禄极低,还没有灰色收入,买不起皇城周边的宅子,好些人几乎是贴着城墙住的。他们要上朝,就得起大早,然后步行差不多半个时辰进宫。
朝会上基本轮不到他们说话,绝大多数人都是高官们照本宣科时的背景板。在朱常洛看来,搞朝会改制不仅是体恤自己,更是体恤他们。
但事情就是这么荒唐的发生了。受益最大、最该支持改制的一群人跳得比谁都高,逮着人就咬,摆出一副不把朝局搅浑誓不罢休的姿态,企图把阁、部十五卿全部拉下水。
起初,朱常洛只当这是两派假借祖制的互相攻伐,于是便让司礼监记录并调查了各言官的党派。内廷将名单拟出后,朱常洛也只是借此敲打两派的头面人物,让他们好好儿管管手底下的言官。大家都不要再闹了。
这时候,朱常洛还想着息事宁人,根本就没打算借着朝会改制的事情搞扩大化。因为东厂刚完成重建,还在磨合,朱常洛也并不很信任锦衣卫,就连出门见人也只安排西厂随护。
西厂虽然能用,但在朱常洛的设计中,它只是一个内廷的监察机构。朱常洛并不打算让西厂调查或惩办外廷的官员。
由于东林党势大,朱常洛在同时敲打方从哲和刘一这两位头面人物时,还专门给刘一上了额外的脸色。可最后,没被上脸色的方从哲压住了以浙党为首的势力,而刘一却完全管不住东林党。
冬月十一,矛盾集中爆发。东林党竟然趁着皇帝临朝,直接对皇帝本人发起进攻。此时,朱常洛终于意识到,这群人并不单是要搞党派斗争,更是要借朝会改制掀起泰昌朝的“大礼议”,逼朝廷乃至皇帝让步。
但相比如浮水之萍的进京藩王朱厚,朱常洛的境况要好得多。因为宫里没有昭圣慈寿皇太后这样的人物,所以在太子即皇帝位之初,以王安为首的东宫宦官就基本完成了对内廷权力的接收,内阁也不是杨廷和这样的权相的一言堂。
朱常洛本来是想在万历四十八年最后的几个月里完成对内廷的整肃。再在改元的恩科结束及天津开埠之后,从孙如游这样腐儒卫道士入手,逐步裁汰脑子里只搭了一根弦的文官,只保留最忠于君主的腐儒去看着所谓的“洋儒”,以防止新势力无人制衡尾大不掉。可朝会改制变成了“大礼议”,那就只能调整计划,提前动手了。
尽管做了打击东林党的决定,但朱常洛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克制,只搞了适度的扩大化,而没有搞无限制扩大化。他甚至亲自调整并缩小了锦衣卫的打击面,以保证在历史上有正面评价的官员,以及微涉或无涉此事的官员能免受影响。
他拟好了新的剧本和结局,可蝴蝶扇动翅膀从来不会只让自己高飞。
锦衣卫动了,所有人就动了。
首当其冲的礼部尚书徐光启最先做出反应,跑到内阁请求身为浙党领袖的首辅方从哲保持克制。方从哲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支持沈扩大党争,但私底下却冒险与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勾兑,以东厂的例子劝锦衣卫收敛。
而徐光启也被刘一说服,决定成为东林党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