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83节

  “你们真以为能在紫禁城里造反吗!?”崔文升将高举的右手狠狠地劈下。“冲上去,给我打!谁敢举手就给我打谁!”

  “是!”番子们愣了一下,但第一个人冲出去之后,所有人就都冲出去了。

  晴空之下,一片薄薄的乌云飘来,短暂地遮住了乾清门广场上阳光。

  在整个文官的队列中,这帮举着奏疏叫嚷的人其实连三分一都没有占到。因而东厂的番子在将他们包围着与其他的官员分割开后,还能给每个人都分配一根廷杖或是一条鞭子。

  一时间,鞭杖齐下,东林木倾!

  吵嚷与叫骂之间,一个慌了神的年轻番子抡圆了臂膀,狠狠地将实木制成的廷杖砸在一个官员的小臂上。

  砰!那官员的小臂在一声闷响之中被砸断了。“啊!”凄厉的惨叫声传出,惊醒了仍旧跪伏在乾清门石陛之下的一众高官。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方从哲。这时,他也顾不得“不领圣旨不得起”的规矩了。他试图撑身站起,但老迈的身体却迟滞了他的行动,他刚把鞋底放到石质的地砖上,眼前就立刻出现了一阵黑眩。

  身侧的徐光启踏过来想要扶起方从哲,但方从哲却摆手止住他:“别管我,快去!快去阻止他!”

  徐光启闻言快速起身,朝着番子们的包围圈冲去,他一边跑一边喊:“住手!别打了!快住手!”

  “虞臣!快把诸位老大人扶起来!”在场的阁部堂官里,除了徐光启还有两个是六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但这两个“年轻人”却只是相互对视了一眼,并没跟着徐光启一同过去。

  “我自己能站起来。”叶向高谢绝了刘一的好意,并向他投去一个微妙的眼神。

  “我就知道.”左都御史张问达颤巍巍地爬起来,远远地看着由东厂番子组成的人墙,喃喃自语道:“出大事了,真的闹出大事了.”

  “徐子先去了,我们不去吗?”崔景荣问身边的王佐。

  “周大人和李大人都没动,我们又何必过去凑这个热闹。内阁会处理的。”王佐仍旧把脑门儿顶在官袍的前襟上。“要是内阁都处理不了,我们上去也没用。”

  崔文升只瞥了一眼几乎是吼叫着跑来的徐光启,但并不打算搭理他。皇上不仅特许他调两个总旗的番子进入紫禁城,还口授他便宜行事的权力。有这么个机会,他自然是要好好儿表现表现,并报这一背之仇的。

  转眼间,徐光启便跑到了人堆前,他试图冲进去拯救正在挨打的一众言官,却被握手挽臂的人墙给拦了下来。所以他只好折过身朝崔文升喊道:“崔公公!崔东厂!快叫他们住手,不能这样!”

  “只要他们把手放下,老老实实地跪回去,鞭杖就会停下。”崔文升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这时,方、叶、刘、韩等四名阁员也过来了。

  “崔文升!”方从哲怒喝道:“再不住手,你干脆叫人连我也一起打了吧!”

  “哪能儿啊。方阁老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受得住这种罪。您还是在一边儿看着吧。”崔文升不为所动。“放心,不会死人的,最多受点儿皮肉伤。”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乾清门大殿。

  皇帝以半斜躺姿势托着脑袋坐在龙椅上,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地站着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安和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商经颖,他们就像两尊门神一样,一动不动地拱卫着居中的皇帝。

  须弥座下,两名同姓魏的秉笔太监也左右分立着站在香炉旁边。

  “主子。崔文升不请圣旨便责打百官,这是僭越!”殿外的动静持续了一会儿,魏忠贤才转身撤步向皇上拱手道。他是从西厂直接来乾清门的,并不知道皇上曾在书房口授崔文升便宜行事之权。

  “你觉得司礼监为什么会允他调东厂的兵进宫?”开口的是王安。而皇上则仍旧保持着斜躺的姿势,似沉思,更似入眠。

  “这但他怎么也该进来打个招呼吧。”魏忠贤何等聪明,只这一个反问,他便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你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进殿请旨,然后再出去打人吗?”又是一个反问,不过这次却来自商经颖。即使魏忠贤满脸憨厚,但商经颖还是本能地对他产生了反感的情绪。

  “要不你出去制止他,也算卖文官们一个面子?”王安稍微提高了声调。

  “奴婢岂敢!”魏忠贤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紧接着,魏朝也跪了下去:“圣上,两位老祖宗!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和邹元标在诏狱里畏罪自杀不同”尽管还没有找到证据,可宫里已经将邹元标的死定性成畏罪自杀了。“.要是真在紫禁城里闹出人命,恐怕最后会污了圣上的天德啊。”尽管他建议皇上对百官施以廷杖,但乾清门广场显然不是行刑的地方。

  “张维贤来了吗?”朱常洛这才睁开眼睛。

  “回主子的话。英国公正在殿外。”英国公张维贤是被皇上重点关注的对象。因此,他在午门口领着一众武官排队的时候,就有宦官跑过来通报了。

  “崔文升敢跟方从哲叫板,但张维贤的面子他还是会给的。”朱常洛说道。

  “这是文官的事。”魏朝叩首道:“就怕英国公不愿意出头啊。”

  “不。他一定会出头的。”

  

  张维贤没有动,他和其他武官一样,仍旧趴跪在原来的位置上。

  如果闹事的文官只是因为朝会的事情挨打,那他已经过去了,但这群人挨打之前嘴里叫嚷的,是“严惩锦衣卫”。尽管作为勋戚,他从未也不可能染指锦衣卫,但自嘉靖皇帝入主紫禁城以来,骆家和张家就一直保持着密切但从不逾矩的交往。

  “国公爷!”一个人影跪在了张维贤的身前。

  “徐部堂?”张维贤朝旁边挪了一点儿,即便是世袭的国公也没有资格接受朝廷命官的跪拜。

  “现在只有您可以从中斡旋了!”徐光启没有磕头只朝张维贤拱手。

  他下跪是为了不俯视英国公,要是再磕头就是摆张维贤上台了。

  “崔文升是宫里显宦,我怎么可能劝得动他。”张维贤委婉地表示拒绝。

  “国公爷一言九鼎,何必如此自谦。”徐光启恳切地说道:“要真是在这里打死人,我等又如何跟皇上交代呢!”

  听徐光启提到皇上,张维贤的眼神微变。

  “崔文升这是趁机报复,我等不能让他污了圣德啊!”徐光启趁势加火道。

  “好吧,我试试。”张维贤同意了,他和徐光启一同起身,在一众文武官员的目视下,快步向着惨叫之声的发源地走去。

  “崔文升!”张维贤直呼崔文升的姓名,哪里有顾忌“宫中显宦”的意思。

  崔文升正享受着复仇带来快感,没曾想此地竟有人直呼他的大名,他先是望向殿门,发现并无异样之后,才愤怒地猛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你他.”看清来人之后,即将喷薄而出的国粹立刻就卡在喉咙里了。“英英国公?”

  大明开国二百余年来,皇贵妃及其以下之外戚,无军功而得正一品左都督者,唯郑贵妃之兄,郑国泰一人而已。可即便是郑贵妃最受宠的时候,郑国泰也不敢在英国公张维贤面前放肆。而作为郑贵妃曾经的门下走狗,崔文升又如何不认识张维贤呢。

  “崔文升,你这是要干什么?”张维贤很不客气地质问道。

  崔文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然后说道:“这帮人不遵圣旨,以下犯上。奴婢自然是要替皇上教训教训他们的。”

  他委婉地提醒张维贤,打狗要看主人。我虽然还是狗,但也不再是郑家的狗而是皇上的狗了。

  张维贤连轻哼都不曾,只冷冷地说道:“叫他们住手,不然我上本参你。”

第155章 千错万错都是内阁的错

  相同的一句话,从不同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崔文升可以把言官的弹劾当屁放,但英国公的威胁最好还是当梯子用。

  “罢了!就卖国公爷一个面子。”崔文升抬手喝令道:“停!”

  番子们听到厂督下令立刻就住了手,并撤除包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国公爷,奴婢卖了您一个面子。您可得把皇上的面子找回来。”崔文升拂袖转身,又回到乾清门口。

  崔文升走后,张维贤沉着脸对徐光启说道:“现在就劝他们离开,再闹下去就只有请皇上来压了。”

  “多谢国公爷。”徐光启拱手道谢,然后朝着受伤官员走去。

  因为人手充足,所以闹事的官员们无一例外地全都挂了彩。零星的血液飞溅在灰白色的地砖上,给本就肃杀的乾清门广场又添了几缕残酷的红。

  番子们撤了之后,阁员们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方从哲在三位阁员的簇拥下来到受伤的官员们中间,和徐光启并肩站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在紫禁城里吵吵嚷嚷,这是为人臣者当做的吗?”

  还在温言劝慰的徐光启没想到方从哲的态度竟然如此的强硬。“首辅,这.”

  方从哲止住徐光启,继续说道:“就算是开了午朝,也不是这种奏法,都散了!”就算是不和张维贤交流,方从哲也很清楚,崔文升那边儿是讲不通道理的,如果再闹事这帮人还得挨打。

  “首辅,我们要为南皋公讨一个公道!”周朝瑞的脸上还挂着尚未凝固的倔强,这是东厂番子用皮鞭从天灵盖上抽打出来的。

  “先把你的乌纱戴好了再讨公道吧。”方从哲走到周朝瑞身边,半蹲着捡起被抽落的乌纱帽,轻轻地放到周朝瑞的脑袋上。

  “要说事儿的,先去文华殿对内阁说!别在这儿嚷嚷。”温言之后,是严厉的呵斥。“进卿,你领着他们去。”

  “季晦、虞臣,麻烦你送伤重的官员去太医院,再请刘院使帮着照看照看。”叶向高接令后,方从哲又对刘一和韩说道。

  “好。”刘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首辅,您这是要”

  “领旨。”方从哲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个又一个伤员,然后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独自一人朝着乾清门正殿的方向走去。

  崔文升见方从哲过来,赶忙朝代持圣旨的宦官招手。宦官会意,立刻将之递了上去。

  崔文升明显是狗仗人势,想要折辱方从哲。但方从哲古井无波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丝毫波澜,他径直走上石阶,撩袍下跪,叩首高呼道:“臣方从哲谨遵圣谕!”

  

  文华殿位于紫禁城外朝东路,夹在东华门和会极门之间,与武英殿东、西相对。成祖永乐、英宗天顺、宪宗成化等时,文华殿曾一度作为“太子视事之所”。根据五行说,东方属木,其色为绿,代表生长,所以文华殿的屋顶和太子使用的其他宫殿一样,都覆盖着少有的绿色琉璃瓦,而非常见的黄色琉璃瓦。

  从孝宗弘治起,由于太子年幼无法参政,或因不设太子或无有太子,文华殿就改为了皇帝问政之便殿,以及春秋仲月的经筵之所。嘉靖中,专志于修坛炼丹,祈求长生的皇帝对举行各种礼仪逐渐失去了兴趣,文华殿也就鲜为皇帝所临幸了。

  当刘一将伤重的官员送到太医院御医堂并折回来之后,他发现文华殿里除了排坐在条凳上的人以外,还有好些站着的官员。他穿过人群,坐到属于自己的空位上,和六部七卿一起面对百官。

  刘一一坐下,吏科给事中周朝瑞就站了起来。可他刚开口,嘴里吐出的词句立刻就被汹涌的声浪给淹掉了。

  啪!

  沈拿起惊堂木在桌面上猛地一拍。“肃静!这里是菜市口吗?”

  “周朝瑞,你说。”等文华殿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方从哲才口点名。

  “首辅,您认得我?”周朝瑞有些意外。

  “你跳得这么高,想不认识都难啊。”方从哲还没开口,沈就接话了。

  “沈阁老也一样。”周朝瑞不咸不淡地给沈顶了回去。

  “说事!”方从哲不满地看了沈一眼。

  “方阁老,我想先问朝会的事情.”周朝瑞知道方从哲领旨是为了打发崔文升,以免他们再遭东厂鹰犬的毒打。

  “不用问了!我已经接旨了。圣旨就在我的面前。”方从哲抢断周朝瑞的话。

  “您这是逢君之恶!”有一名左脸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刑部官员仍旧非常激动。“我等何惧做死谏之臣!”

  “逢君之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出言呵斥的人是刘一。

  “刘阁老,您先别急着撇清干系。”沈偏头看向刘一,但他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站在殿门口的宦官。

  “沈阁老,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此等詈骂君父之胡言,内阁难道不要驳斥吗?”刘一根本不慌,他顺嘴就把帽子给扣了回去。

  “也就是说,刘阁老也认为反对朝改妄举是讪君卖直咯?”既然方从哲已经公开领了旨,那浙党便不需要在朝会的问题上含糊其辞了。所以沈干脆将“詈骂君父”改为“讪君卖直”并顺势挑拨刘一和东林党之间的关系。

  这时候,答案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不对。刘一的面色也显见的难看了起来。

  “够了!”方从哲一声呵斥截断对话,为刘一解了围。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朝会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是内阁的责任,更是我的责任。我从一开始就不反对朝会改制,只是害怕群意汹汹,丢了我这张半入土的老脸。如今,汹汹群议不责我而责君父,我忝为人臣却不能为君父分忧我对不起皇上。凶奴挟私报复责打百官,我忝为首辅却阻止不了,若非英国公义助,今日恐有不忍之事.我对不起诸位。”

  方从哲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在百官惊讶的目光中摘下自己的官帽放到圣旨的旁边。“今日之议结束后,我会上表请辞。”

  “首辅?”沈难以置信地回望方从哲。

  刘一入阁之后一直都想让方从哲,这个在神宗朝碌碌无为甚至尸位素餐的老头滚出内阁,把首辅位置腾出来。但现在真的听见方从哲主动提出辞官,刘一却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

  一时间讨论之声不绝,但没有人再度发问。

  “朝会事情,我想说两句。”李汝华突然站起身,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刚才你说首辅是逢君之恶,而你要做死谏之臣。”李汝华用老年人特有的慈祥目光,看着刑部官员那张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脸,缓慢地说道:

  “我不认为你是讪君卖直。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给事中,也像你这样满腔热血。当年郑洛,郑襄敏以兵部尚书经略陕西四镇及宣大、山西等处,又兼管陕西总督事务。他主张和戎,我就弹劾他畏敌贻患。”

  “但之后我真去了陕甘阅视边务、开垦荒田,才发现郑襄敏并不是因为畏敌所以才主张和戎的。西北边防,十处卫所,十处空饷。无一将不喝兵血,无一吏不吞军资。手底下是这种兵,又怎么能打胜仗呢?当时我就想,恐怕换我去,也只能‘畏敌贻患’了。”李汝华浑浊的老眼里突然泛起一抹难掩的悔意。

  “话好说,不好收。”

  “万历十八年七月,郑襄敏以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经略西北并总督陕西,万历二十年二月即以病乞休,他只在任上干了不到两年。郑襄敏卸任三年后,官军与番人夹击把尔户于西宁,大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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