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弹劾东林党各级官员的弹章。
弹劾的理由五花八门,下到偏颇迂腐,上到结党营私,可以说能用来攻讦政敌托词全用上了。不过,票拟的结论却出奇的一致。抓人严查,坐实革职。朱常洛明白,这是沈那边得到了会审的结果,迫不及待地把积压的弹章一口气全部票拟了。于是他又回到南书房,加了会儿班。
“贱妾李芩芳叩见皇上!”朱常洛还没踏入景阳宫,李芩芳就远远地迎来了过来。
“起来。”朱常洛走近李芩芳,微笑道:“朕说过会来,就一定会来。”
“是,皇上说过。”李芩芳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在外边儿站了多久?”景阳宫外院昏黄的烛光,不足以让朱常洛看清李芩芳鬓角结出的冰晶,但他的手能触到。
“没多久。”李芩芳不像李竺兰或是米梦裳那样,能随意寻出意象,并用暧昧的方式委婉地向皇帝献媚。
“她在外边儿站了多久了?”朱常洛瞥向仍旧跪在道路两旁的宫女。
“回皇上的话。申时四刻沐浴完后,选侍就一直站在这儿。”宫女回话道。
朱常洛想了想自己离开乾清宫的时间,说道:“快一个时辰了。怪不得发抖,也不知道弄个炭盆儿。”
“.”李芩芳脸色一滞,但没有回话。她只默默地将苦涩咽下。
朱常洛哪里知道,拨到景阳宫来的炭本就不多,白天必须省着用,晚上才能睡得好。而且要是不奉旨照管皇五子朱由检,她的日子恐怕会更惨,因为景阳宫的待遇可以说是东西十二宫里最低的一档,连那两个朝鲜女人都比不上。
景阳宫是正门南向的二进院,前院正殿即景阳宫,面阔三间,明间开门,次间为窗。明次之间用木质屏风隔开。
进屋之后,朱常洛拉着李芩芳坐到明间的桌子旁。他想跟她聊点儿什么,但又寻不出话题,于是就这么沉默着对坐着,直到朱常洛突然想起一件事儿。“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李芩芳的回答还是如此简练。
宫妃得幸的时候通常是要陪着皇帝用晚膳的。司礼监过来通知有幸,宫妃就得立刻沐浴,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等皇帝过来。皇帝来之前,宫妃就算是饿了也没饭吃。因为这顿饭已经被司礼监接管了。也就是说,皇帝要是一直不来,她就得一直饿着。
“上膳。”朱常洛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绣着龙纹的手绢,为李芩芳擦去冰晶融掉之后化成的水。
“你笑的很好看。”李芩芳在笑,但笑容里透出的却是如碎冰般的柔寒。在明亮的烛火的照耀下,朱常洛意识到了李芩芳的美。这是不同于青春、热情和狐媚的凄美,它哀婉而忧伤,既可以激发人的破坏欲,又能让人生出想要保护的心。
李芩芳意外地发现,皇上的眼里竟然闪着从没有过的温柔。在此之前,她只在皇上的眼睛里见过欲望、惊慌与厌恶。“谢皇上。”李芩芳感受到透过手绢的温度,鼻子突然酸了。
第172章 脏活儿还是让脏了衙门来干比较好
尚膳监派来的炉车一直跟在队伍后边儿,因此晚膳很快就上过来了。
饭菜上齐之后,朱常洛立刻支走了所有的宫女与宦官。
“你自己吃吧。”李芩芳想给皇上盛一碗米饭,但朱常洛摆手止住了她。“你在外边儿站着苦等的时候,朕已经在南书房用过了。不急,慢慢来。”
李芩芳还是没有吃饭,而是伸手去拿酒壶和酒杯。在她的记忆里,皇上是每餐必饮的。
皇室享用的御酒,由专司酿酒的御酒房提供。
御酒房专事专司,与八局之一的酒醋面局不相统辖。但无论是御酒房提供给皇室享用的精酿,还是酒醋面局酿出来给宫人饮用的普通酒水,都是以稻米为主要原料的低度黄酒。少有的白酒,或者说烧酒,也是用黄酒的酒糟,而非高粱的来制作的。
朱常洛以为李芩芳有喝酒的习惯,所以并不制止,直到李芩芳将盛着黄酒的酒杯摆到他的面前,朱常洛才摇头道:“不喝,戒了。”
“.”李芩芳其实也不愿意让皇上喝酒,因为朱常洛的酒品很差。但当他真正拒绝喝酒的时候,李芩芳还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看着朕干什么,好好儿吃饭。”朱常洛一笑。这样的惊讶他已经先后在王安、朱由校、李竺兰等人的脸上看过不止一次了。
都说秀色可餐,在氤氲着暧昧的烛火之下看美人优雅地小口咀嚼也是一种享受。而且看她们吃饭,还能让朱常洛从一种微妙的角度切入并体察到这些宫妃的性格。
朴氏姐妹拘谨,一直避免与他对视;米梦裳狐媚,擅长在细节中,用不经意的眼神撩动他的欲火;而李竺兰本就是一团邪火,她甚至会酌上一小米酒,嘴对嘴地送上来。至于李芩芳,她仿佛老僧入定,一板一眼地重复着送饭,咀嚼,吞咽的动嘴。
朱常洛觉得她的两颊有点泛红,但又不知道是不是烛火的投影。
“你害羞了吗?”朱常洛对后宫妃嫔从来不拐弯抹角。
李芩芳也不拐弯抹角,她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是。”
“有意思。”朱常洛伸出手,抚了抚她微红的脸颊。“为什么?”
“因为皇上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李芩芳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继续道:“妾十一岁入宫,在皇上的身边待了二十二年,头一次见皇上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妾。”
“以前是什么样的?”在轻风的搅扰下,映照在朱常洛眼里的焰影动摇着翩舞了几下:“这里没别人,你直说。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责怪你。”
“既然这样,妾想先问一个问题。求皇上莫怪。”李芩芳还是下意识地用了“求”这样恭谦至极的字眼。
“你问。”朱常洛点头。
“皇上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朱常洛一怔,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妾以为,人只有在自感迷茫的时候才会思考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李芩芳没有犹豫,直说道:“所以妾觉得,皇上迷失了。”
朱常洛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看起来少言寡语的女人才是他接触的宫妃里,最有洞察力的一个。“那你以为,朕为什么会迷失呢?”他又问。
“妾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皇上有心。”李芩芳不避讳朱常洛凝视。
“有心?”朱常洛疑惑道:“什么意思?”
“无心者无忧,有心者有愁。皇上的心里装着天下,是天下最有心的人,也是天下最有愁的人。”李芩芳幽居景阳,但她对朱常洛的关注与了解并不比其他常有幸的宫妃少。
如果说,李竺兰最早体会到朱常洛“糟糕”的变化,执掌西厂稽查局的米梦裳对朱常洛的果决与残酷了解得最深。那李芩芳遥感到的,就是朱常洛的勤政与慈爱。
而这是因为给她带来消息的人,是皇五子朱由检。
“皇上以前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至少对妾来说,不重要。”李芩芳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向前探出身子,轻轻地抱住朱常洛的脑袋,在他耳边柔声说:“妾喜欢现在的皇上。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翌日。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正堂。
骆思恭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刚签发了对赵南星的逮捕令。
“三法司审结次日,捕拿赵南星。”这是早就定好的。但骆思恭很清楚,不可能只抓这些人。
就在骆思恭望着院内的照壁出神时。一个身着常服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他收回心神,聚焦定睛,然后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见过魏秉笔。”骆思恭三两步走到魏朝身边,躬身拜道。这是他第一次在南书房以外的地方,见到正当红的司礼监二号人物。
“见过骆掌卫。”魏朝还礼,然后直说道:“找个僻静点儿的地方。”
“是。”魏朝的装束和意思都表明,这是有见不得光的事情要说。“上茶,上炭!”他随口吩咐最靠近这边儿的校尉,然后带着魏朝往后院儿的走去。
摆炉上炭的校尉走了之后,他们又坐了好一会儿了。但魏朝一直不说话,只喝茶。所以骆思恭的心也就一直悬着。
“茶不错。”魏朝开口了。
“您喜欢就好。”骆思恭的老脸上立刻绽出满足的笑容,但他神经还是紧绷着。直到魏朝开口说第二句话:“孙如游没翻供,你的差事办得不错。”
骆思恭松了一口气,无论接下来的谈话内容是什么,总之开了个好头。他立刻站起来,然后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跪下,叩头:“朽木愚臣,蒙圣上不弃!”
魏朝对这番恭顺的态度很是满意。他点点头,然后问道:“赵南星抓了吗?”
“差事已经派出去了。”骆思恭站起来,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派的谁去?”魏朝接着问。
“差事是派给东司房的,海镇涛应该会让给他的女婿来做。”像是解释似的,骆思恭又补了一句:“孙如游的案子就是他在跟。”
“把赵南星交给镇抚司。”魏朝命令道。
骆思恭闻言一愣,但没有犹豫,更没有多问。“是。”
“这事儿还是告诉你,让你心里有点儿数。”魏朝沉默了片刻,继续说:“赵南星那边儿可能会变成脏活儿,脏活儿还是让脏了衙门来干比较好。”
“要杀他?”骆思恭并不意外。
“不一定。”魏朝举起骆思恭给他上的好茶,囫囵喝了一口。“先给他一个机会。看他愿不愿配合。如果他愿意配合,就再来一场顺当的三法司会审,公公正正地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但如果他不愿意配合,那就只能让他畏罪自杀了。”
魏朝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现有的证据都指向赵南星,这人就是一直和皇上唱反调的主谋,直接杀了就好。但皇上为了照顾米才人的情绪,非要冒着风险给赵南星这样一个机会。魏朝也只好照办。
“是。”骆思恭应诺之后便不再说话,默默地等待着魏朝解释要赵南星如何“配合”。
“口供还是以孙如游的那份儿为蓝本,主要内容不改。不攀咬,不扩大,哪个衙门都不要扯。”魏朝停了一下。“不过,可以在细节上出现一些,看起来是基于主观的差异。比如,可以允许赵南星往邹元标的身上泼脏水,说邹元标才是一切事情的主谋,而赵南星自己只是活跃了一些。反正死人不会说话,让邹大人多扛一些也没什么问题。唉!”魏朝叹了一口气,他还是同情邹元标的。
“当然,赵南星也可以把孙如游说成是主谋,无所谓。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而且只是他们三个人在搞东搞西就对了。只要他好好配合,可以免了他的流放,也不祸及家人,只是革除他的功名,让他回乡养老。可如果他选择畏罪自杀,那就流放三族。”
“明白。”骆思恭点头。
“很好。”魏朝放下茶盏,话锋一转。“有件事儿宫里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宫里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骆思恭脱口而出道。
“哈哈哈哈。”魏朝大笑了几声,骆思恭也陪着笑。
“该问还是要问的。”魏朝敛去大笑,只微笑着看向骆思恭。“你准备怎么处置田尔耕?”
听见这个问题,骆思恭脸上的笑意立刻凝住了。要知道,自宪宗成化元年增铸北镇抚司印信以来,北镇抚司的人事任免基本就没有指挥使司置喙的地方了。
神宗朝残酷至极的政治斗争,让骆思恭的脑子变得非常活泛。他立刻就想出了两种可能。第一,宫里乃至皇上因为上次的奏对和孙如游的差事已经信任了他,同时田尔耕的无能让宫里心生不满。两相结合,宫里愿意由他开口处置田尔耕。以示信任与恩宠。第二,也就是反过来。宫里还是不信任他,想借此进一步试探。
对于他来说,最要紧的事情从来不是个人的恩恩怨怨。而是宫里对他,乃至对骆家的态度。能干掉田尔耕自然最好,但如果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让宫里不再信任自己,甚至让皇上认为自己已然腐败不堪,那就得不偿失了。但反过来,如果宫里真的是在示恩,而他却畏首畏尾,让皇上再次给出“廉颇老矣”的考语,恐怕整个骆家也将一蹶不振。
一般来说,最好的答案就是像刚才那样,没有意见。但魏朝又明着发问,显然是摒除了这个回答,非要他给一个说法。
骆思恭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沉默是更不能的。疑而不解,问而不答,让人去猜,是上位者的特权。在这场对话中,骆思恭显然是下位者。
魏朝很有耐心,一直等着没催促,这给了骆思恭进一步思考的时间:就目前的结果和皇上的责问来看,北镇抚司弄死了人,当然是办了坏事,但株连攀咬,打击东林党,却又是顺了皇上的意思。
骆思恭有了主意,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并摆出义正词严的表情,开口道:“田尔耕掌着北镇抚司的印信,自然有专断之权,而邹元标的死,也是因为自杀。”说罢,骆思恭举起茶盏,喝了一口。
听起来,骆思恭像是在为田尔耕辩解。但其实,从措辞到停顿,都是在引魏朝发问。
魏朝被迷惑了,果然开口道:“你竟然会帮田尔耕说话?”魏朝有此问,是因为他很清楚田尔耕在狡辩的时候曾污蔑骆思恭与东林党有染,而且西厂也已经把这个消息放了出来。
骆思恭计得,但面色仍旧不变,还是那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我没有帮他说话,这是事实。田尔耕坐在那个位置上,见掌卫事有反常之举,生出合理的怀疑,这很正常。总体来讲,田尔耕的行为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合理的怀疑之后,他的功劳被别人抢走了而已。”最后这一句才是说田尔耕废物无能的杀招。
“所以你的意思是?”魏朝追问,非要他表态不可。
“所以我建议。”骆思恭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自己的措辞,坚决避免使用“认为”“应该”“意思”之类的,带有强烈主观意愿的词汇。“先看看他能不能把赵南星的差事办好。干得好,功过相抵。干不好,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骆思恭的回答,位置极正,不偏不倚,完全就是公心为上。无论是恩宠还是试探都能站得住。
“好。就先这样吧。”魏朝再度点头,然后掏出一份名单。“圣旨之后会送过来。审不审随便,反正他们的口供也没用,你按圣旨抓人,按这个名单打人。宫里只有一个要求,打痛,但不要打死。至于你想把这份儿差事安排给哪个衙门,你自己决定。”
“是。”骆思恭收起名单,但并不展开。
“差事交代完了。”魏朝站起身。“我也就不再多叨扰了。”
骆思恭浑身大松,他下意识地想擦去脑门儿上细密的冷汗。但他刚把手举起来,立刻就觉得自己不应该露怯,于是摆手朝门,说道:“我送您。”
“那就有劳了。”魏朝坦然受之。
第173章 移交 接收与抓人
锦衣卫东司房,正堂。
海镇涛的面前摆着一开一合两封文书,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收到来自指挥使司的命令。
从他收到新的命令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刻钟了,但他没办法把事情交代下去,因为办差的人还没有回来。
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衙门外边儿响起了木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
“见过佥事大人。”陆文昭带着卢剑星步入正堂复命,而沈炼与殷离则继续押着马车走后门将人犯赵南星押送到东司房狱去。
“起来说话。”海镇涛眼里的沉思之色消散。
“谢大人。”陆文昭和卢剑星同时道谢,先后起身。
“顺利吗?”海镇涛没有一上来就说新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