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丁近乎毫无保留的信任了这位归顺之人,还将自己的妹妹嫁给对方。
萨拉丁的秘书、历史学家伊玛德丁伊斯法罕尼这样描述青狼穆扎法尔:他胆大包天,是深思熟虑的英雄,是直奔目标的雄狮,是最可靠、最坚定的领袖。
当萨拉丁问及青狼穆扎法尔的想法时,他自然明白萨拉丁的意思。
这次战争的由头便是雷纳德撕毁停战协议,萨拉丁自身也是被架在火上烤。
如果能够在大军决战前,将雷纳德擒获,那么对于耶路撒冷王国的士气是莫大打击。
而在大马士革的穆斯林们看来,也算是提前完成了战争目标,完成了对法兰克人的惩戒。
青狼穆扎法尔微微颔首,然后他说道:“大人,我将会摘下他的脑袋,送到您面前。”
“很好,你需要多少人?。”
“我率领本部的四千人足矣。”青狼穆扎法尔显得格外有信心,这四千人是他的基本盘,常年跟随他作战。
但萨拉丁听到这个数字后,皱了下眉头。
“四千人……”
“从我直属的马穆鲁克部队中抽调一支给你,再加上额外的志愿军,凑出七千人吧。”
讲实话,萨拉丁多年以来的经验,一直在告诉自己一件事:虽然军队太多不容易调遣,但能够在士兵数量上压倒敌人,会更容易取胜。
过于精妙的战术,是萨拉丁一直以来都难以掌握的,他似乎天生就缺乏那种战术家应有的直觉。
为此,萨拉丁只能在战斗开始之前、于战场之外,将一切都做到最好,然后再由真主决定战争的胜负。
青狼穆扎法尔皱了一下眉头,但他没有拒绝萨拉丁的好意。
这个时代的中东地区,有着与西欧或天朝截然不同的政治逻辑。
如果要让盖里斯来评价的话,他会说自打阿拉伯人征服波斯之后,中东这片热土便沾染上了波斯人对“圣主”的崇拜,推崇起绝对专制之人。
当然所谓的“圣主”与之一体两面的便是暴君。
圣主的绝对专制,其实也意味着暴君的绝对专制。
而圣主也好、暴君也罢,他们对于建设约束自己的制度,都往往是一个蔑视的态度,他们如同推倒玩具一般肆意妄为。
以至于突厥人建立的塞尔柱帝国以及奥斯曼帝国,比起这些暴君都要更加成体系,都要更加懂得尊重政治。
当塞尔柱帝国崩解之后,中东这片热土便沦为了这些“无限权力之人”“绝对专制之人”的乐园。
苏丹们拥有所有的世俗权力,肆意安排官员,发布任何法律条文,拥有最高司法权,既是法律的制定者,也是法律的执行者,并且是国家所有土地和资源的名义所有者。
苏丹是国家的最高军事统帅,甚至能通过垄断军事资源和对马匹、武器的严格管控来确保军队效忠自己。
苏丹对国家的经济资源有着几乎绝对的控制权,包括土地分配、税收制度和贸易管理。
然而所谓的“无限权力之人”“绝对专制之人”往往也只是一个个小丑罢了。
作为体制的破坏者,绝大多数苏丹,根本没有朝堂一说,他们无法将这些名义上的权力,经由一个体制转变成国家。
他们所能够命令与影响的范围,都仅限于自己的身边,他们难以通过一个成熟的体制将自己的意志转变成国家的意志。
这个时代的所谓苏丹国,根本谈不上国家,而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军阀势力罢了。
所谓的政教合一,更是一纸空文,因为政教合一至少是一种政治制度。
苏丹们却并非通过明确的制度来安排宗教,而是依靠自身的军队与权威,如同玩弄提线木偶一般,操弄伊斯兰教。
这种无人制约的权力,使得他们根本不需要尊重所谓的传统,可以依托军队将一切的暴政肆意推行。
当然、作为代价,这年头的中东王朝,基本没有能传承超过三代的……
算是一个超大号、持续了几百年的唐末加五代十国,就格外的哈人。
耶路撒冷王国,之所以能靠着十几万法兰克人,就在中东这片热土坚持88年,显然还是周边的穆斯林军阀们太过废拉。
以至于麻风王,是真有脸敢说自己替巴勒斯坦带来了和平的秩序……
同这群不知国家体制为何物的“绝对专制之人”相比,法兰克人的封建贵族共和体系,都算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存在了。
纵然萨拉丁是苏丹中的异类,懂得建设城市,会去试图调和伊斯兰各个派系的利益,但其依旧是权威本身。
苏丹这个词的意译,就是“权威”或“力量”。
因此,哪怕青狼穆扎法尔觉得没什么必要,不需要多带上三千陌生军队参战,可他还是没有拒绝萨拉丁。
因为犯不着、也不合适。
这苏丹给自己多加几千人,哪还有回绝的道理呢?
第148章 最壮丽 最动人 最富英雄色彩 最为光荣
盖里斯推开自己书房的门,在传来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带起阵阵陈旧的纸页香气。
夕阳从狭小的窗中射入,斜斜地洒在书房内,在书房的一角,一个落座在长凳上的纤细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的身形略微单薄,身着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袍,柔软的棕发在阳光下闪烁出浅浅的金红色泽。
微风透过半开的门拂过她的发丝,带动着那几缕细发,仿佛金线织就的微光在她耳边流转。
伊莎贝拉就这么静静等候着,直到她与盖里斯对望才露出微笑。
盖里斯的上课,并不是一堂就结束了,事实上这将会是持续一周,面对领地内各个人群的授课。
除去那些军队中的指挥员,盖里斯还要去面对伊玛目们、最初与自己一同来到亚嫩的骑士们、那些法兰克人与穆斯林们的村社代表……
这一次次的授课,都是将过往的真实例举出来。
伊莎贝拉自然也是听过许多次,但她始终都觉得有些问题需要得到解答。
也因此,当天见到盖里斯后,便直言问道:“你不觉得自己所说的,都太直白了吗?”
如今的伊莎贝拉,虽然依旧留着短发,但已经遮掩不住她的性别了。
当然,这不是说她变得如何柔美,反倒是变得愈发自信起来,更加的善于直观表达自己心中想法。
“直白?”盖里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伊莎贝拉的意思。
“我是说,农民们其实本不关心过去的历史,现如今你却反复强调,这难道不会让他们意识到本不知道的事情吗?”
这些话伊莎贝拉是不会在外面说的,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都秉持着谨言慎行的态度,避免被有心人做文章,或者传出什么不好的迹象。
唯有与盖里斯独处的时候,她才能肆无忌惮的将心中隐忧说出来。
“伊莎、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如此说着,盖里斯也坐在了长条木凳上,与少女肩并着肩,让对方依靠过来。
“嗯?”
“历史是没法遮掩的,现在的农民们不知道不关心,那是因为生活的压力,迫使他们没有精力去回首过去。”
“可、当天国临近的时候,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再饥饿的时候,他们有机会去学习自己民族文字的时候。”
“他们就会翻开那些沾灰的史书,从前人的文字记录中了解过往的事。”
“但那些史书是谁写的?是教皇乌尔班二世那样的教士书写,是见证过大屠杀的伊斯兰教学者书写,他们的文字中必然充满了仇恨。”
少女搂着盖里斯的右臂,将脑袋搭在了盖里斯肩上,就这么沉默的细心听着。
“到那时,会如何?分明天国即将临近,可族群之间彼此视如仇寇,那些死去的人活在后人的心中,驱使着后人因为前人留下的纸张而再度彼此相杀。”
“族群之间的仇杀一旦再度兴起,势必永无休止,到那时、便是刚刚被打开到门缝的天国之门,亦会因为大地上的无尽战争而合上”
“我们能够去遮掩历史吗?在耶路撒冷王国这个弹丸之地外,有着数千万人记录着历史,因而历史是不会被遗忘的,但书写历史的人却会往里面加入自己的仇恨。”
“因而,在那些如教皇乌尔班二世这种人物的历史观点,灌输进民众脑海中前,我要先告诉他们历史真相。”
听着盖里斯的话,伊莎贝拉微微念叨了一个词:“真相……”
真的存在历史真相吗?
对于伊莎贝拉这样出身王室的人而言,自然是知道君王将会如何操弄打扮所谓的历史。
“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什么民族冲突,整个十字军过程中,什么样的人死最多?!”
“是那些王公贵族、封建领主、伊斯兰苏丹或埃米尔吗?”
“是被教皇鼓动而踏上无望征途的穷人们,是耶路撒冷城市里无望坚守的穷人们。”
“如果不去让穷人们富有,不去卸掉他们背上的十字架,我觉得这是无耻的。”
“因为在残害穷人们这件事上,封建领主与苏丹、埃米尔和包税人们,才是精于此道。”
“穷人们一生的欲望,不过是食用自己的干面包,在田地里自己的绵羊旁,或在自己的破旧屋子里睡个好觉罢了。”
“无论是基督徒又或者是穆斯林,只有这些穷人们,意识到是谁在驱使着他们彼此相杀后,并将矛头指向那些罪人们,一同为彼此流下鲜血,他们才有可能彼此谅解。”
“鲜血铸就的仇恨,唯有鲜血才能清洗。”
伊莎贝拉听着盖里斯的话语,自然是明白了盖里斯的意思。
农民们不在乎历史,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精力回望过去,然而当他们吃饱饭后有机会去看书时,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盖里斯需要给出一个,同教士们记载所截然不同的说法,让农民们将他们不满的矛头指向天空,而非对着彼此的近人。
“伊莎、时间不多了,有关亚嫩郡的建立,需要加快进度了,在我离开这里后,让老约翰担任郡守吧,你多帮帮他,西蒙那边将会以帕拉丁的身份充当教团负责人。”
“嗯。”
少女的细微答复中,夹杂着一丝的不舍。但她清楚一件事,盖里斯不可能成为发号施令的君王。
盖里斯是先知。
君王是依托自己的权位与军队,居高临下的发布法令,驱使着臣民服从自己。
但先知同君王不一样,先知是要将神的旨意传遍四方,是要将自己融入穷人的海洋中,是先知牺牲了自己、做出了榜样,得到民众们的自发拥戴后,才能掀起滔天巨浪。
耶稣走遍了巴勒斯坦、使徒保罗游历罗马帝国、穆罕默德前往了麦地那……
也正因如此,史书中所记载的君王固然许多,但当他们的国破灭后,便容易被世人遗忘。
可先知留下的思想,却能在人心中世代相传。
“最初的基督徒,其实便来自社会的最低层,他们是穷人、被驱逐离开家园者、被指责者、他们是奴隶、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的自由民,以及被债务重压弄得破产的小自耕农。”
“我要让基督教回到它的根源,回到它最壮丽、最动人、最富英雄色彩、最光荣的历史。”
少女有的只能是一句低声鼓励,她根本不可能将这个男人束缚在自己的身边。
“必然会成功的。”
……
雷纳德的部队从阿尔哈迪镇前经过的时候,盖里斯就已经知道战争开始了,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他想抓住这个窗口期快速发展,那么势必要离开亚嫩河谷地带,但在那之前,亚嫩河谷这片领地,还缺失最后一块拼图亚嫩河谷的中央权力机构。
盖里斯不能如这个时代的苏丹一般,将自己化作“无限权力之人”。
那种所谓的“无限权力”仅仅是一种自称罢了,他们的法令无法执行,他们的意志不能贯彻,世界成了他们的游乐场,然而却没多少人会发自内心的遵从一个“孩子”的命令。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效忠,不存在莫名其妙的肝脑涂地。
有所得必然有所失。
再加上盖里斯需要不断的传教,他将会前往一处又一处信仰的前线,不可能时刻待在老巢隔空指挥。
盖里斯需要一套脱离了自己,依旧能够运转的政治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