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走到孙妻面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并拢,躬下身子,郑重一拜。
孙妻惊慌失措,慌忙跪倒,泣声道:“少君将凶徒斩首,又命人主持郎君丧礼,乃是贱妾恩人,何过之有?贱妾岂敢受少君如此大礼!”
木台下数千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被这一幕震惊得无以复加。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男子对长辈以外的女子行礼已是极少,更何况是以乌程之主的身份,在数千人面前,对一个黔首之妻行如此大礼。
姒青等人大惊失色,上前想将严毅扶起,却被他出声喝退。
直到婢女机灵地将孙妻扶起,严毅方才起身。
众人刚松了口气,却听铿地一声,严毅抽出宝剑,横在胸前,左手抓起一缕头发,挥剑将发斩断,大喝道:“此头尚要报效国家,权且留下。今以发代首,赎我罪责,苍天在上,以作见证,今后谁敢劫掠百姓,法理不容!”
“少君为吾等小民做主,吾等感君深恩!”
台下百姓激动万分,犹如头顶乌云被人拨去一块,见到了一丝光明。一些人跪倒在地,以手拭泪。
木台北面的豪族、大户诸人震慑不已,其中胆小之人已是吓得手脚轻轻颤抖。
严毅又大声道:“孙氏丈夫被人杀死,犯卒虽已伏法,但其家属仍需赔偿孙氏十万钱,违者严惩!”
孙妻感动得几番拭泪,连连道谢。
严毅看向孙妻,问道:“今后你有何打算?”
“愿听少君安排。”孙妻垂首道。
严毅略微一想,便道:“待你丈夫丧礼结束后,可四处走走。葛栖亭七个里,若是喜欢,便选一处安置下来。今后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县里和我说。”
孙妻左右看了几眼,低声道:“这个地方便很好,贱妾愿在此地住下。”
“甚好!”严毅点点头,命人唤来乌禾里的里长,吩咐道:“你帮孙氏找一间合适的屋宅,不大不小便好,立契和印契,一道帮她办了,让屋主来我府上取钱。日后,她若有什么事,你帮衬一下。”
里长恭敬地道:“少君放心,里间相邻,自当帮衬。”
“少君处事公正!”
“少君仁德!”
严毅事无巨细的一番交待和处理,四周的百姓看在眼里,不禁感慨连连,大为认可。
第17章 徐盛
严毅的一番举动,使得姒青这些熟悉原主的人极为惊诧。
尽管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眼前这位严氏少主的变化,但今日所见,仍是给予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冲击。
就连王买被拖到台前时,脸上也是一副茫然之色,还没有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良久,等到声浪平息下来,严毅神色转为冷酷,手指王买道:“贪吏王买,将四十七间公宅贱价租予朱贵牟利,今已查实,王买本人亦已招供,即斩!所贪之钱数,按双倍罚没,由其家属交纳!即刻通缉追捕朱贵,知情举报者有赏!”
王买浑身触电般地一抖,险些昏厥过去,下襟被一股热流浸湿,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还凑过去干嘛,当时为何不马上逃!”
一名骑卒抓着王买衣襟,将其拖到木台前端,另一名骑卒随即抽刀上前。
嗤!
刀光一闪,鲜血喷涌而出,王买的人头掉向木台,从台上滚落地面。
现场先是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接着便爆发出雷鸣般的嘶吼。
“杀得好!”
“狗官也有今日!”
台下百姓宣泄般地大喊,深埋在胸腔的苦闷犹如决堤洪流般,随着一声声大喊发泄出来。
尽管知道过了此刻,他们仍将面临沉重的徭役、赋税,仍将遭受盘剥、压榨,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畅快的。
木台北面的一众豪右子弟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一名穿着紫色锦袍,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双手拢在袖中,目光直视台上,喃喃道:“只是贪了几个小钱,何至于要杀人啊!”
此人姓费名进,乃是费氏家主的族弟。
站在费进身旁的是一个白面长髯的中年文士,姓沈名靖,闻言冷哼一声:“费君难道还未看出来么,此子是在收庶民之心。”
费沈两家本来不甚亲近,此时因为亭舍劫狱一事,倒是聚在了一起。
这时,木台西面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推攘。一个穿粗布葛衣,腰配短刀的年轻人垫着脚尖舞动手臂,大声道:“少君,我知道朱贵的藏匿之处。”
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将他护在中间,挤出人群。
从形貌来看,这几个年轻人似乎是乡中的轻侠,眉宇间皆有一股英气,每个人都带着刀、剑。
其中一个穿着褶、腰配长刀的年轻人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尚未及冠,身高已有七尺多。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眼神坚定,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严毅温言问道:“你是何人?”
“小民赵错,本亭长寿里人。”穿葛衣的年轻人挺起胸膛,颇有豪气地指着身旁的同伴说道:“这几个是我的兄弟:赵虎、张英、沈练、徐盛。”
“逃犯朱贵,与王买同罪。”严毅对这几个年轻人颇有好感,笑了笑,正欲说下去,忽然怔住,目光转向那名穿着褶的年轻人。
如果没有听错,赵错刚才是将此人唤做徐盛?
严毅不动声色地话锋一转:“真是少年英杰,你四人又是来自何处?”
四个年轻人众目睽睽之下得到严毅关注,都很是兴奋,相继开口。
“小民赵虎,本亭长寿里人。”
“少君,我是吴县人。”
“禀少君,鄙人乃是平望亭大王里人。”
“在下琅邪莒县人,现居吴县。”
严毅心里砰砰直跳,已经基本确定,眼前这个自称徐盛的年轻人就是历史上东吴那位安东将军、芜湖候,江东十二虎臣之一。
前世玩三国杀时,他可是非常喜欢界徐盛这张武将牌,因此对徐盛也有着一些了解,知道此人是琅邪莒县人。
只是徐盛迁往江东后的动向,他就不大清楚了,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真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
严毅平复情绪,朗声道:“姒青,你带上一伍人,随赵错去擒人。其言如果属实,当赏钱五万。”
“多谢少君,小民拿定这赏钱了!”赵错大喜,仿佛钱已在囊中,朝身旁几名同伴道:“拿到赏钱后,我们兄弟五人均分。”
徐盛和张英微笑点头,赵虎和沈练则显得很兴奋。
姒青出列领命,点了五个骑卒,便要出发。
严毅将他唤住,压低声音,认真叮嘱道:“打听清楚这五人的情况,特别是那个徐盛,交好此人。”
姒青微微一愣,随即郑重点头,带着人大步离去。
台下的沈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皮直跳:“此子以往藏锋敛锐,世人都以为是浪荡子,此时利剑出鞘,其锋何以若斯,严氏后继有人矣。”
“看走眼了,当真是看走眼了。”费进望着正被押到台前的孙恪三人,脸色异常难看:“此子当真是来葛栖亭募兵的吗,怎么来得这般凑巧。”
沈靖暗骂一声蠢货,若非你费氏为了一点面子蠢到要去亭舍劫人,我沈氏又怎么会被牵扯进来。
说来沈氏也是倒霉,知道门下宾客惹出事端,被葛栖亭长抓走后,沈靖便给乌程县尉去了书信,托其帮忙,打算出钱赎人。
谁知赵平去劫人时,竟将沈氏宾客一起救了出来,气得沈靖当场就摔碎了一方瓷砚。
费进忽然惊诧出声:“赵平呢?”
台上此时跪了三人,一人是娶了费氏女的孙恪,另外两人是赵平的伴当,赵平却是不见踪影。
沈靖冷笑道:“还用说么,赵平必然是被扣住了,少君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费氏。”
费进脸色难看至极,心乱如麻,一时未留意到沈靖话语中的疏离之意,以及对严毅悄然改变的称谓。
台上,严毅朗声道:“赵平四人,聚众冲击亭舍,夜入亭舍劫狱,当斩!其中一人昨日已伏诛,赵平因与本案后续尚有关联,暂押狱中,先斩此二人!孙恪窝藏罪犯,刖刑!”
刖刑,便是斩去双腿。
孙恪不复平日里的冷静,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听到刖刑二字时,似是松了口气,但很快就露出恐惧之色,被两名骑卒按倒在地。
他拼命挣扎,眼角余光扫到另外两名骑卒各执一柄大斧走来,顿时瞳孔放大,惊恐不已。
忽然一股鲜血喷来,浇了他一脸,随即便看到赵平两个伴当头颈处,已是空空如已,头颅不知去向。
孙恪顿时吓得魂不守舍,忽觉双腿一痛,已被利斧斩断。
他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第18章 免赋
“冲击亭舍,该斩!”
“窝藏罪犯,也是大罪!”
台下百姓这次没有欢呼,而是相互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也有一些百姓面露畏惧之色,其中不乏一些当日参与了事件的徒附。
赵平等人当日聚众围堵亭舍,能否视作冲击亭舍,其实颇难定性,但严毅此时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相比半个时辰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他说是,众人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
一件事情,当所有人都认为是的时候,不是也是了。
费进听到周围的议论声,脸都绿了,顾不得再看,带着几个子弟匆匆离去。
仅仅是斩了三人,刖了一人,严毅便得到了百姓的认可。
前世的记忆和价值观,使得他对这个时代的百姓非常同情。一番举动,虽然有着收拢人心的目的,存在刻意表演的痕迹,但也是发自内心地想为百姓做些事情,想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想对这个令他感到有些压抑的环境做出一些改变。
而百姓对他的认可,也并不是因为他做了多大的事,仅仅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百姓太苦了,一点点的善意,便能换来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激。
严毅看着四周百姓舒展开的眉宇,也觉心中畅快,大声道:“今国家危困,贼寇横行,毅欲招募四百乡民充作部曲,以护百姓平安。此地将设募兵台,凡是愿意追随我左右,投军报效者,可即刻报名。另设申诉台,凡有冤屈不公者,可前往申诉。无事者即刻散去。”
喊声传遍四周,引来台下百姓的热烈回应,而那些豪右子弟,听到要设申诉台,脸色难看者有之,眼神闪躲者有之,纷纷离场而去,仅有少数人留了下来。
“少君,民心可用啊。”曹秋笑呵呵地说道,心里也是有些震惊,乌程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场景了。
严毅微微颔首,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令他颇为感触。
乱世中的百姓,当真是最质朴可亲的人,你待他一分好,他便还你十分。
想想素有仁德之名的刘备,他就真的那么仁德吗?刘备攻占成都后,‘但当铸直百钱,平诸物贾,令吏为官’,这也是在劫掠百姓,只是手段更隐蔽而已。
刘备的仁德,是因为相比其他势力赤裸裸的行恶,他能控制自己尽量不恶或少恶,所以得到了百姓的认可。
正所谓,不是我很优秀,是全靠同行衬托。相比曹操的数次屠城,以及孙权对百姓毫无底线地盘剥,刘备确实要仁德很多。
台上的尸首和残肢很快被骑卒带走,有人提来清水,将台面血渍冲洗干净,又有人搬来案几、榻席、笔墨简牍,在木台东西两侧的台阶上放置妥当,充当临时的募兵及申诉之地。
募兵台由范偃负责,陈敢协助,申诉台则由曹秋负责,杜丘协助。
台下的百姓排起了两列长队,两三百名士卒往来巡视,维持秩序,现场井然有序。
这时,四匹马疾驰而来,其中三匹马上有人,第四匹马驮的却是两个藤箱。
不待马匹站稳,马上便跳下两个大汉,先是扶着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子下马,然后各自抱了一个藤箱,三人急匆匆往台上行来。
“仁风乡蔷夫魏琮,拜见少君。”头发花白的男子跪倒在地,稀疏的头发在轻风吹拂下左右飘动:“乡内出了如此贪吏,属下难辞其咎,请少君责罚。”
“你是乡中长者,不必行此大礼,请起。”严毅示意两个大汉将魏琮扶起:“我这里不讲连坐,如果有证据证明你有过,我自会罚你,反之你也不必担心。这些申诉之人都是你仁风乡的百姓,正好你来了,便一起署理吧。”
曹秋和杜丘往右挪动了半个身位。
魏琮连忙上前,挨着曹秋坐了,又让两个随从打开藤箱,取出一卷卷简策,说道:“这些是本乡过去一年的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