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清晨,天空进一步阴沉下来,云层聚拢,天光趋暗,山间渐渐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景色昏暗。
随着山中湿气逐渐增多,周围的气温也开始变低,空气中弥漫着的泥土味又浓郁了几分。
严毅知道,这是土壤中的微生物在湿度增加时释放出的气味。
随即下令全营收拾军械辎重,拔寨起行。
一千余名士卒排成了一条长龙,沿着前军留下的足迹,朝岑明山行进。
由于军中下达了噤声令,无人敢出声说话,周围一片寂静,唯有密集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偶尔还能听到山中传来的鸟兽鸣叫。
花了一天时间,这支千人军伍悄无声息地抵达了岑明山,与范偃统领的前军汇合。
范偃已经吩咐一屯士卒脱去铠甲,换上麻衣草履扮成山民,占据了附近通往山阳平原的唯一一处山口,山口两旁的山丘密林,也都派了人巡视。
说是山口,其实也只是低矮一些的丘壑罢了,大约有十多米的高度。
尽管四周已是荒无人烟,人迹罕至,他仍是不敢大意,唯恐出现什么意外。
当日下午申时,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朵层层叠叠,如同无数巍峨的山峦在空中连绵起伏,四周的光线忽明忽暗,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诡异而紧张。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大雨终至!
豆大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从天空倾泻而下,砸在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严毅站在雨中,双臂伸展,仰面朝天,心中畅快至极。
他握了握拳,大步朝一间不起眼的军帐走去。
军帐周围站着十余名头戴箬笠的察事府死士,严密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
严毅掀开军帐,走入帐内,正在帐中恭候的殷离连忙过来行礼。
殷离乃是察事府的抚军校事,在察事府任职已有三年,深得严白虎与徐瑛信赖,地位仅次于裴寂。
与裴寂只忠诚于严白虎一人不同,殷离是在九岁时,和其他几十个稚童一起,被徐瑛收养长大,虽然忠诚于严白虎,但对徐瑛的忠诚更是毋庸置疑。
此时在殷离身旁的一根木柱上,用坚韧的牛皮索牢牢绑缚了一人,正是严雍!
看见严毅高大的身影踏入帐内,面色惊恐的严雍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鼻涕横流地哀求道:“毅弟,我知道错了,求你看在我父亲的面上,饶我一条性命,今后我什么都听你的,绝不敢再有忤逆之心.”
第45章 军出
“蠢货!坠马就一定能摔死人吗?”
严毅简单的一句话,就让不住求饶的严雍呆住了。
紧接着,他就像是一头歇斯底里的困兽,疯狂摇晃脑袋,咒骂道:“王裕这个狗贼!都是这个狗贼,是这个狗贼害我啊!”
且不说他已经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做了招供,就算没有招供,旁人也能轻易猜透他的心思。
一旦杀死严毅,让严白虎绝了嗣,严氏的继承人自然就只能从严舆这一脉挑选,而他严雍凭借严舆的喜爱,上位的几率无疑最大。
严毅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思不感兴趣,他疑虑的是幕后凶手的刺杀方式。
若是处心积虑地要将一个人杀死,在马匹上做手脚毫无疑问并不稳妥。
以原主当时对严雍的信任程度,对方完全可以采用更稳妥的方式进行刺杀。
也就是说,真正的凶手对是否能够杀死严毅并不看重,他们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想在严氏内部引发动荡。
严白虎和严舆是严氏绝对的核心人物,不管严雍能否杀死严毅,都会在严氏内部造成混乱。
按照这个动机去推测凶手,范围就要小很多了。
严毅目前能够想到的,无非是钱铜、邹他、吴景、袁术四人。
王裕已经逃走,暂时无法证实是何人在做谋划。
既如此,便尝试一个个剪除罢!
袁术势大,非他此时力所能及,然而钱铜、邹他等辈,却在他刀锋所及之处,孰生孰死,旬月可知。
至于吴景,待其失势时,几个刺客便可取其性命。
严毅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
他的沉默和脸上显露出来的杀意让严雍从歇斯底里的叫嚷中醒转过来,畏畏缩缩地望着眼前这个可以主宰其生死的男人。
严毅忽然靠近严雍,注视着他的双眼,眼神冷如寒冰,仿佛能刺穿人心,让人不寒而栗:“你和我说实话,你父亲是否有参与此事?只要你说出实情,我可以饶你一命。”
他的身材比严雍高大,靠近之时,身体带来的阴影将严雍笼罩其中,眼神自上而下俯视过去,惊得严雍心胆俱裂。
严雍心里生出一股被猛兽盯住的感觉,哆哆嗦嗦地道:“我我父亲不知晓此事。”
严毅认真端详了一番,感觉他不像是在说谎,收回目光,转身便走。
经过殷离身旁时,吩咐道:“给他留个全尸,尸首送回乌程。”
身后传来严雍崩溃的哭叫,消失在雷雨声中。
走出帐后,严毅径直来到议事军帐,范偃、徐盛、陈敢、赵错和队率以上军将已经人人着甲,在账内等候。
严毅笑着问道:“出发的时间定下来了吗?”
“雨夜行军,哪怕是急行军,行军速度也比较慢,末将等人商议了一下,觉得戌时出发比较稳妥。”范偃代表诸将出声道:“请少君定夺。”
严毅一般不插手这些细节,闻言颔首道:“既然已经商议过了,就定在戌时出发吧!”
喏!
诸将恭声领命,依次走出军帐,各自前去准备。
傍晚酉时,营地起釜造饭,供应的饭量比平日多了三成,还有不少肉干,除此之外,还给每个士卒准备了一份干粮。
严毅戴着箬笠,一个个营帐地探视,安抚士卒之心。
大战在即,鼓舞士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支部曲,一千五百人,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想法,如何将这些独立的个体凝聚成一个整体,意志坚定地去共同完成一件事,就是主将需要具备的基础能力了。
严明军纪,加强操练,善待士卒,许下重赏,任用良将统领各部,把主将的意志传递给每一个士卒.
这些都是严毅在做的,不过他依然不放心,亲自前往各曲,做着最后的动员。
动员的对象,主要集中在四百豪右子弟和四百丹阳士卒。
前者多是自幼习武、兵马娴熟之人,并且读过一些书,已然具备成为一名精锐之兵的所有条件,欠缺的只是战场厮杀的经验和严明的纪律。
后者身体强健,能吃苦耐劳,并且骨子里有一股丹阳兵独有的凶悍之气,虽然欠缺训练,但对严毅十分信服,士气很高。
一番动员下来,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戌时,全军整队完毕,仿佛一只即将出笼的野兽,在岑明山南肃然而立。
雨点落在一顶顶箬笠上,又顺着笠沿落下,在地面溅起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闪电偶尔划过天际,映照出一张张或兴奋、或紧张、或严肃的脸庞。
严毅站在一处山坡上,右手扶剑,扫视了一眼整齐肃穆的队列,朝身旁的范偃点了点头。
范偃大步走到军伍前列,低喝道:“出发!”
就在严毅部趁着雨夜,悄无声息地朝钱公垒行进之时,远在运城的姒青,正轻轻拉开一扇布满绿色霉斑的木门,透过门缝朝外张望。
门外是一片泥泞地,雨水交织成一片银幕,从天空簌簌落下,洗去了泥地上杂乱的脚印。
四周一片寂静,透过重重雨幕,可以看到一截五六米高的城墙耸立在百步开外,偶尔会有几个朦胧的人影从城墙上走过。
城墙上筑有箭楼,此时楼内却是空无一人。
姒青观察了一会,又轻轻将门掩上,回到屋内。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屋,长宽大约只有六七步,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泥地,铺着破烂的榻席,四周则是黄土夯筑而成的粗糙墙壁,闪电偶尔划过天际时,可以看到墙壁上有着烟熏的黑色痕迹。
头上是由木板和稻草简易修筑的屋顶,并不能完全遮雨,不时有水珠沿着缝隙滴下。
屋内还有另外四人,都是身材魁梧的汉子,穿着脏破的葛衣。
看见姒青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汉子轻声问道:“姒君,外面情形如何?”
姒青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烁着一丝亮光,压低了声音说道:“城墙上的守军比平时少了很多,箭楼上也没有看到人。”
汉子有些紧张地道:“不知少君会不会在今夜攻城,姒君,要不要先把众人召集起来?”
姒青想了一会,缓缓道:“此时不急,先等上一个时辰,再分头通知,让大家今晚别睡。”
第46章 内应
姒青离开乌程已有十九日了。
在离开乌程之前,他并未对充当内应的四百名丹阳士卒进行过多操练。
因为这些士卒大部分都是和贼寇有过作战经验的乡里部民,已经粗通搏杀之技、军伍之事。
在有限的准备时间里,姒青以白虎城为模型,制定了数种夺城方案。让这些士卒在城门和城墙上直接进行实战演练,以此增强士卒们对城门构造的了解和实战能力。
除此之外,他还和这些士卒同吃同住,每天十二个时辰几乎都是待在一起,强行记住了每个士卒的名字和形貌。
同时又取来运城和钱公垒的城防图,让士卒们熟悉城内的构造和布局,定下了联络地点。
行动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以及应对方法,也都提前做了推演和安排。
最后,在临行之际,又由严毅亲自出面,对士卒们许下了重赏。赏赐之丰,已经达到了让这些士卒瞠目结舌的程度。
一切准备就绪后,四百名士卒换上粗衣陋服,分散混入流民之中,开始按照计划行事。
为了防止被钱铜军看出破绽,姒青严禁士卒结伴而行,每个士卒都是单独行动,能否混入钱公垒和运城,当真就是看天意了。
不过,事情的进展倒是颇为顺利。
钱铜军为了扩充人口,对散布在外的流民,几乎是见一个抓一个,先是将钱货洗劫一空,然后再将人虏走。
四百名丹阳士卒都是刚到乌程不久的流民,无论口音还是出身来历,都毫无可疑之处,几乎没有受到什么盘问,就被钱铜军像驱赶牲畜般,带去了钱公垒和运城。
对于劫掠来的百姓和流民,钱铜军内部早已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章程,那便是按照城内诸显贵的地位高低进行利益分配。
瘦弱之民的境况最为悲惨,这些人一般会成为最低贱的田奴,或者是被卖给城中富户,有时候还会被当成礼物送给其他和钱通交好的豪帅。
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往往两三年后,这些人就会大批死去,能够活下来的极少。
模样长得俊俏讨喜的人,生存环境要好一些。他们通常会成为城中诸显贵的家奴或婢女。其中一些容颜秀美的女子,更是贼首们争相抢夺的对象。
至于那些身体强健的流民,则被派去修筑城墙、房舍,以及坞壁、鹿角、壕沟等防御工事,当军伍需要补充兵员时,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会被征召入军。
姒青和四百名丹阳士卒,都是体魄强健之人,大多数被派去修筑城墙和各种防御工事。
由于钱铜军之前在由拳虏民太多,钱公垒已然容纳不下,所以他们几乎都集中在了运城。
姒青到了运城后,便开始暗中联络散布在城中各处的丹阳士卒。
他们并不是囚犯,每日完成繁重的体力劳动后,还是有少量时间可以在城中走动的。只是无法出城,并且必须在戌时之前返回住处。一旦逾时未归,在城内其他地方被发现,巡城士卒便可随意斩杀。
每天这小半个时辰的外出时间,就成了姒青和其他士卒相互联络的机会。
十余天下来,姒青已经和大部分士卒取得了联系,掌握了他们目前的情况。
因为钱铜并不像严白虎那样,有一县之民可征派徭役,所以运城的修葺一直进行得比较缓慢,至今尚未完工。
这也使得四百名丹阳士卒中,从事城墙及其附属工事修筑的人最多,大约有两百七十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