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库里能却是另一套主张。
“可你这说明了什么?我们就必败无疑?”图克拉祖反问道。
“说明你的那一套行不通,长期的和平竞争对我国不利。”柯库里能道:“将来发生变革是一定的,要么是自上而下的主动改良,要么是自下而上的颠覆重构。无论哪种情况,在蜕变的时刻,呼兰都将处于最为脆弱疲敝的状态。”
“我们无法影响这种历史进程,但可以将其对呼兰民族的危害降到最低。要想保证民族的生存,不被某些居心叵测者趁虚而入,甚至亡国灭种,就要统一中央走廊。如若不能,也至少要做到,在中央走廊里继续维持一盘散沙的局面,不允许有任何强大的,足以对我国实施毁灭性打击的基督教国家存在。”
“你我可以合力,劝说陛下为着孙后代计,逐渐放低姿态,走下神坛,一步步改良目前的宗教政策。不过这一点,不是你我能够控制得了的。我们能做到的就是第二点,消灭或者削弱我们的敌人。目前来看,丹西是最有可能继承朗托遗志,实现走廊统一的人。当年朗托对我国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想必宰相大人也清楚,我和他之间的对立,不在于个人恩怨,而在于国家存亡。”
“既然如此,咱们可是任由丹西坐大呀!”图克拉祖说道。
“不错,我们当时确定的正是养肥了再杀,成熟了再摘的政策。历史的烟云变幻莫测,但我国西疆总是重复着这么一条规律。中央走廊一些自不量力的小胆敢进犯我国,基本上总是被摩云关挡回去,可当我国进兵中央走廊的时候,那些可耻的国家和城市总是给我们扣上异教徒入侵的帽,而这顶帽总是灵验,整个走廊都立刻放弃分歧,联合起来进行抵抗,比今年联军围攻猛虎自治领的声势更加浩大。这一方面是受宗教狂热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在于,我国强大的实力令各国惧怕。进攻中央郡是图财,反击我们却是为了生存。这种局面造成了,我国很多谙熟韬略的前辈,包括我的祖先在内,最终都只能劳而无功,撤回摩云关。”
“丹西与朗托都是建国立业之辈,但他与朗托不同的是,一开始就把统一走廊定在武力的基础上。当然,他的策略是对的,不过,这也给了我们一个以正面形象进兵走廊的会。丹西以武立国,以武夺国,对走廊各国来说,生存将遇到前所未有的危。”
“这么多年来,在您的帮助下,我国的形像已经大大改善,只要丹西发动大规模侵略扩张,应各国要求,我们可以不受阻碍地进兵走廊,在敌国的领土上歼灭丹西的主力,反攻杀入中央郡和闪特,接他所建立的一切。我们不会遇到昔日的被围攻局面,各国反而会成为我们最热心的帮。新建国家的基础从来都是脆弱的,凝聚力也不强,故而我国接管工作遭遇到的阻力会小得多。”
“只怕有些一厢情愿了吧!一切都是建立在假想的基础上,并据此要求拨兵添饷,增钱调粮。根据情报,丹西正在将重点转向内政建设,军队正在裁减而不是扩充,如若他短期内不向外扩展,我们不是白白浪费国家资财?”图克拉祖皱眉道:“为人臣,当尽忠辅弼,至死不渝。陛下那边,我可以就你今天提出的宗教问题向其谏言。”
“无论如何,你没有向我证明,中央走廊的未来局势一定会按照你的思路发展,也没有说服我,你就一定能战胜丹西。相较于军事征服,我认为劝谏陛下更为可行。其一,风险更小,了不起也就我这颗人头落地,而不至于动摇国家的根基。其二,我们可以联合皇妃一起劝说,这还是有说服陛下的可能性的。如若能够说服陛下,我的理想就有达成的可能,千千万万个生灵可以保全,无论我国还是他国,百姓可以继续安居乐业,远离兵燹劫火的涂炭。”
※※※
呼兰帝国军政泰斗都是计虑深远之人,图的不是一时之快,而是国家的长远发展战略。两人并无官场内的委婉隐晦作风,对话直白,坦陈心迹。不过,两大巨头又各有主张,谁也说服不了谁。
柯库里能更多地秉承呼兰祖辈的风格,更为强硬。当然,他与塔特拉什那种死硬鹰派不同,思虑要全面得多,计议要长远得多,法要老到圆滑得多,两者的进取扩张战略,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图克拉祖小时候曾亲眼目睹国内民族纠纷造成的悲剧,亲身体验民族压迫的苦楚,站在普通民众的立场上说话,向往和平与安定。他从基层小吏做起,一步步爬升,最终说服先帝采纳了自己的主张,在数十年时间里贯彻执行,缔造出呼兰今日的繁盛局面。
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实现理想有望的时候,柯库里能却重拾军事扩张之战略,图克拉祖焉能不反对?
图克拉祖知道,柯库里能战绩裴然,他决心进行的军事行动从未有过失。不过,历经风雨的老宰相深悉,任何战争都存在着偶然性,一场战争毁掉一位战神的一世英名,让一个强大的帝国灰飞烟灭,历史上并不罕见。
柯库里能执意用兵走廊,自己过去数十年的苦心经营遭受到彻底败坏的风险,图克拉祖怎可袖旁观?
先帝已殁,现皇瑟连虽然萧规曹随,继承过去的政策,但其心底是如何打算,老宰相心中并没有谱。
柯库里能这等强势人物提出主战建议,与塔特拉什之辈不可同日而语,图克拉祖也只能借吊丧之名亲自前来说服,然则依然如往常般毫无结果。
没有办法,在大臣这个层面无法解决的问题只能由君主来定夺。最后两人议妥,分别上交各自方案,提请瑟连圣裁,让皇帝陛下独断乾纲,钦定国是。
意见的分歧并不妨碍两人间的友情,千里迢迢赶来安慰并说服柯库里能的图克拉祖,欣然接受在朋友的家里享用晚膳的邀请。
席间,大家避开长时间讨论也无法达成共识的问题,转向一些令人愉快的话题。
“我记得嫂经常劝你阅读远东的道德经以消除心中戾气,可我看你越老越是心热哩!”图克拉祖指着满桌酒菜打趣道:“吃饭也看得出来,荤多素少,油水厚厚。”
“平常我们也不这么吃,有饕餮宰相之称的图克拉祖驾临,只好跟着一块好好饱尝美食喽!”矮胖的图克拉祖的美食嗜好在全大陆闻名,柯库里能解释道:“不过你还别说,这道德经我都能倒着背诵了,可读来看去,发现竟是一本兵。”
“哦?这倒是奇了,说来听听。”
“此看似劝人‘无为’、‘不争’,实则隐藏着一个最为自私的目的,即对自己而言的‘无不为’、‘莫能与之争’。‘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表面上的‘柔弱’能最大限度、最安全地达成自己的目的。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不固执于任何东西,不为任何东西所束缚、羁縻,其目的也只有一个,达致自我生存之圆满。我个人认为,该的远东作者真可谓洞悉万物,参透世情,且极其阴险之人。”
“‘道’的含义,就是‘法自然’、‘应物而变’。‘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水作为‘上善’的典型代表事物,几于道。”
“水是最简单的事物,却可以无穷变形,并随流赋形,自己没有固定的形式,却能成就无穷的形式,永远不会丧失应时而动,应物而变的灵动状态。一滴是水,一壶是水,一潭是水,一江一河一海仍然是水。水可以无限累积,也可以无限细分,从基本单位到全部整体,遵循同样的秩序和结构,在军事上说就是指挥体系简单、灵敏、快速、无形。理想的军队就应该像水一样,在作战中受到了损失,就如水被蒸发或舀取,剩下的依然是水,只损失数量,不损失秩序和结构,而只要指挥体系存在,战争就不能言败。听说戈勃特竟然重布鸦兵撒星阵,其中就有点这种味道。不过,因其固着于马,仍有束缚其发挥作用的羁縻,最终还是因突发马瘟,为丹西所败。”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水是最柔弱的事物,却能做到弱胜强,柔克刚。因为水斩不断,切不烂,具有最佳的承受力、最迅速的恢复力和最大的弹性。我们可以看到,大到整军调度,小至战术调整,每一个军事动作,即便精确如丹西者,依然是一个过程化的动作。纵观整个过程,也许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但将时间细细切分为每一个刹那,就可能出现其械僵化之处。每一个刹那并非完美,就会被人抓住会加以击败。而水的流动,没有脱节,群而连贯,每一个刹那化的动作都臻至完美,由这些完美刹那组成的过程,则同样是无隙可乘。”
“水见缝即钻,见隙即渗,浸润无声,可以纠缠、粘着、依附、穿透,也可以冲刷、拍击、淹没。多与寡,攻与守,动与静,尽皆可战。水尚有一种特殊的变形方式,即汽化。汽化时,质量仍然不变,体积却膨胀得很大,对外产生极大的压力,可以说不变的质量是一种深藏的真相,膨胀是一种表面的假相。能否顶住压力,识破假相,才真正考验一个人的指挥水准。”
“呵呵,一本道家玄被你读成这样,倒也真是奇闻。”柯库里能滔滔不绝,图克拉祖拊掌笑道:“你的意思,是否就谈兵,告诉我你必胜丹西呢?”
“战争艺术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其中没有必胜之道,只有不败之理。如果存在必胜之道,则必然产生一个逻辑悖论,掌握此道的争战双方皆胜。就如我取笑那些传教的基督徒一样,请全知全能的上帝造一块他搬不动的石头试试。然则不败却是可能,掌握战争至理的双方皆可不败。事实上,谁都只能接近而不可能达到不败,不过谁离不败的境界更近,谁获胜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冒险鲁莽,甚至存在严重缺陷的将领竟然打了胜仗,那是因为对距离不败的境界更远。”
“用不败,你可说服不了我,可别指望我为了你的不败而改变态度。”
“我可不会存有以言辞打动宰相大人的念头,”柯库里能举盅道:“别谈那些,来,咱们喝酒!”
第二十三集第七章
在丹西的亲自率领下,猛虎军团北线主力终于拔营,全军辘辘南下,奔赴巨木堡度冬,以期赶在圣诞节之前返回已经离别经年的首都。
跟随大部队出发的,除老婆美芙洛娃、下属各级文官武将外,摩瓦和一众蒂奇斯贵族弟也一同启程随行。
从领主到普通士兵,人人思乡若渴,个个归心似箭。这支得胜返家的大军飞驰南下,车轮滚滚,马蹄得得,碾碎的冰渣在石路上飞溅,运动速度竟然堪比急行军。
丹西坐在马车里陪着老婆孩一起行军,边聊天边欣赏车帘外的窗景,却也不觉气闷。
大荒原的各项建设工程已经在纽卡尔的组织下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即便冬季,草原苦役和其他建设工人仍在忙碌,趁着大雪来临之前加紧施工。可以说,整个大荒原几乎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修路、架桥、挖井、排水、引渠、采矿、建造各类公共设施等,到处一派紧张繁忙的景象。
除了政府的工程建设外,民间的开发建设也相当活跃。
天气越来越冷,大荒原上的淘金热却在一日日地升温。
沿途不断可以看到来自大陆各地的淘金者支起的帐篷、修建的棚房茅屋、垒起的石圈、围起的篱笆栅栏,一些阔绰者甚至在建造庄园房舍……
炊烟稀疏无序地在各处升起,一块块标识主人身份的界标号牌散落着竖立在道旁,男女老少,各类淘金者已经开始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寻金探宝……
尽管是冬季,仍有很多的人在向这片充满梦想的土地奔来。行军的路边,不时可以看到某位持田亩册、怀抱界标牌的闪北郡小吏,领着一群新到达的淘金者在大荒原上选购土地。他一边引路,一边口若悬河地讲解介绍着,周围的淘金移民们听得两眼发直,目光中燃烧着欲望与贪婪的烈焰……
越往东往南,看到的人群就越多,有时候大军不得不先停下来疏通道路,然后才能继续前进……
新迁入的淘金移民们站在北风大道的两旁,仿佛是在夹道欢迎大军回返,不过却听不到往昔胜利回乡的欢呼声。相反,淘金移民们的脸上都是一副焦急的神情,希望大军赶紧通过,他们好继续上路。
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传闻在啃啮着他们的心灵,激发着他们的贪欲,令他们魂不守舍,好像晚了半刻,黄灿灿的金就会被别人挖走淘空一般……
丹西坐在车厢里,沉静的目光顺着车窗向两边望去。这些淘金者们或赶着牛车马车,或背着行囊徒步上路,或拖家带口,或孤身一人,衣着都比较破烂,行李也很简单,但无论老幼,无论男女,人人眼里都闪动着兴奋与渴望的光芒……
淘金移民里边,大多数是来自走廊他国的民众,从远方的东西大陆各处、猛虎自治领国内赶来的老百姓虽有,但比例却很小。
因地理距离的遥远和资讯扩散速度等原因,这几个月来,走廊外国家的民众或者还没有得知消息,或者还在路上,因而尚未出现大规模迁入大荒原的人潮。
根据猛虎自治领的政策,闪特和中央郡的民众当然也可以来大荒原淘金,但加入淘金队伍,自己在其他地方的田产牧场房屋等就将由政府没收,在大荒原上分配同等面积的土地,中央郡的自由民也将丧失自由民资格。
其道理在于,国内的优惠政策只能给予一头,而不能两头的便宜都沾。闪特和中央郡的税赋本来就低,农牧商业具有相当高的收益,乍然离开这稳定的利润来源而去大荒原上冒险,多数人还是不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