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处传来的痛苦让他无比难受,他死死咬着牙关,脸色苍白得吓人。可惜这年头既没有止疼针也没有止疼药,江微微又不能一直喂他喝麻沸散,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不利于伤势痊愈,目前也只能让他忍着了。
傅七看到他这幅样子,于心不忍,提议道。
“常节度使,要不咱们还是过两天再来问钟大学士吧?他这次遭了很大得罪,先让他好好休息两天。”
常意还在犹豫,钟拂却先一步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虚弱:“我没事,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虽然四肢疼得厉害,可跟成为俘虏时的感受比起来,钟拂觉得此时这点痛苦根本不算什么。
常意说:“我们想知道关于徐节度使的事情。”
第1030章:绝对不会有假!
钟拂一想起徐集,就恨得牙根痒痒。
他甚至都忘记了伤处传来的剧痛,语速一下子变得流利。
“徐集那厮贪生怕死,毫无大将之风,不配为我南楚人!在面对西沙四十万人袭击的时候,他不听我的劝阻,非要跟敌军硬碰硬。我军当时毫无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好是暂时后退,待重整旗鼓之后再与敌军开战。可徐集太轻敌了,他觉得咱们手底下的三十万人都是精兵良将,打一个火罗王绰绰有余,最后反被火罗王一鼓作气打了个落花流水。眼看我们的人被必入绝境,本该是破釜沉舟跟对方来一场决战,就算打不赢至少也能狠狠咬掉对方一大块肉。可徐集自认必败无疑,害怕被杀,居然放弃那些还在浴血奋战的将士,带着一百多个亲兵跑了!我本想拦住他,却被他给裹挟,被迫跟着他一起跑了。”
说到这里,钟拂的面色因为悔恨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是我太没用了,没能阻止徐集,致使他一错再错,还得三十万南楚儿郎死在异国他乡,我有罪,我该死啊!”
他说着说着,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堂堂的二品大学士,学富五车的当世大儒,此时竟哭得像个孩子。
营帐里面,无人出声,只能听到钟拂一人的痛哭声。
悔恨和自责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无法喘息,他想死却又死不了,想活却又没脸面对同袍父老。
他压抑得太久了,此时终于找到一个缺口,情绪如同绝提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良久,钟拂的哭声渐渐变低。
江微微用帕子帮他擦去泪水,低声劝了句:“逝者已矣,您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钟殊然还在等着您回去团聚呢。”
听到儿子的名字,钟拂的眼里稍微有了点亮光。
虽然他平时总是表现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教育儿子更是无比严苛,可那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只知道啃老的废柴,他想让儿子能尽早地成熟起来,即便将来他不在了,儿子也能独当一面。
钟拂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
“徐集并没有跑出去多远,就被西沙兵给追上了,徐集和我、连同一百三十多个亲兵全被活捉,成为西沙的俘虏。那群西沙人毫无人性可言,不给我们食物和水,还动不动对我们进行毒打,我的四肢就是被他们给打断的。”
想起自己成为俘虏的经历,钟拂面上再度浮现出愤恨之色。
那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耻辱!
常意忍不住问道:“顾镇抚使说,徐集投敌了,此事是真的吗?”
钟拂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徐集接受了火罗王的招降,背叛了南楚,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
有了钟拂的证词,常意心里的那点怀疑彻底消失了。
他可以怀疑顾斐,但他不能怀疑钟拂。
钟拂可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名望极高,人品值得相信,再说了,他跟顾斐无亲无故,犯不着为了个外人去撒谎骗人。
常意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他看了傅七一眼。
傅七叮嘱道:“此事我会尽快上报给天子,在天子给出答复之前,你们万不能将此事传扬出去。”
徐集身为天子钦点的主将,居然投敌叛国,此事传扬出去,简直是就是在打天子的脸。
在场的都不是笨蛋,自然也都明白这个道理,纷纷点头。
钟拂的情绪起伏太大,他此时身体还很虚弱,不一会儿就感受到了疲倦,可四肢传来的疼痛,却让他想睡又睡不着。
他忍不住问道:“大夫,有没有什么止疼的法子?”
江微微拿出一颗安神丹。
“这药可以助眠,兴许能对你有用。”
钟拂吃下安神丹,又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睡着。
为了让他好生休息,无关人员全都离开了营帐。
傅七和常意走在前面,两人边说边聊,聊的自然是关于徐集的事情,徐集的投敌叛国坐实后,不仅是他的爹娘妻儿,连同整个徐氏家族都得遭殃,哪怕是权倾朝野的徐一知也没法独善其身。
聂振奇落后一步,他安静听着前面两人的对话,全程没有插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事实上,聂振奇此时的心情很不错。
他巴不得徐家垮台。
之前他命人斩杀郭天银,已经得罪了徐一知,虽说徐一知现在还没展开报复行动,可谁能保证徐一知一直不动手?此事终究是个隐患,如今徐家马上就要遭殃了,徐一知自身难保,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工夫来找他的麻烦。
无形之中,聂振奇少了个心腹大患,心情自然是非常美妙。
江微微给顾斐换了药,确定伤口没有发炎感染的迹象。
她让顾斐回去躺着,伤兵营床位紧张,外头还有很多伤患等着床位用呢。
顾斐明知故问:“你让我回哪去?”
江微微正在给他包扎伤口,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自然是我住哪儿,你就回哪儿去,地点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哪,难道还非要我送你回去不可?”
媳妇已经够忙的了,顾斐自然是不舍得再给她增添负担的。
他在赤奴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坐进马车。
江微微如今住在他爹的宅子里,顾斐进去后左右看看,发现这地方跟他走之前没什么区别。
他指了指前面:“卧房在前面。”
赤奴扶着他去了卧房。
顾斐躺到床上,赤奴帮他盖好被子,又用双手做了个喝茶的动作,问他要不要喝茶?
顾斐说:“不用,我不渴。”
他顿了顿又道:“你可以弄快小木板,刷上黑漆,随身带着,你要是想说话呢,就用白色石膏在小黑板上写字,德叔和老五老六都是这么干的。”
赤奴眼前一亮,双手飞快地在空中比划。
顾斐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想问德叔和老五老六的事情?”
赤奴使劲点头。
顾斐说:“他们都在我家呢,等我们带你回家去,你就能看到他们了。”
第1031章:老八
听到回家二字,赤奴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在西沙一待就是十年,这十年来,他吃了太多苦,好几次都差点丢掉性命,尊严更是被人踩在了脚底下,随便哪个人都能对他呼来喝去,打骂羞辱更是家常便饭。
他忍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能够有朝一日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
如今,他的愿望终于圆满了!
赤奴不想让少爷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他胡乱擦了把眼睛,朝少爷躬了躬身,转身走出卧房。
他按照少爷的吩咐,给自己做了块小黑板,白石膏暂时找不着,只能用石灰石代替。
赤奴将小黑板挂到腰间,把石灰石塞进随身携带的荷包里面。
做完这些,他去井边打了一桶水。
当他弯腰准备去洗手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他的脸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刺青,那是西沙文字,翻译过来就是此人姓甚名谁生于何年主人是谁之类的信息。
只要任何一个西沙人看到他脸上的刺青,立刻就能知道他是谁家的奴隶。
这代表着,无论他逃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奴隶的身份。
赤奴面无表情地走进灶房,从灶膛里面夹出一块烧红的木炭,他将木炭贴到脸上——
滋啦啦。
一阵皮肉被烤熟了的焦香味道弥漫开来。
直到脸上有刺青的地方全都被烫过了,赤奴这才丢开木炭。
此时的他已经满头大汗,嘴唇更是因为剧痛而不停地哆嗦。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疼得他又是一个激灵。
他低头一看,手上有黑色的炭灰,还有红色的血迹。
赤奴弯下腰,从灶膛里面掏出一把草木灰,抹到自己的脸上,用以止血。
他踉跄着回到井边,看着水桶中自己的倒影,脸上糊满草木灰,再也看不到刺青的痕迹。
赤奴满意了。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赤奴,他又变回了顾家的老八。
……
中午,老八端着热气腾腾的午饭走进卧房。
顾斐这会儿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目光在触及到老八脸上的黑色布巾时不由得一顿。
此时老八的大半张脸都被黑色布巾蒙住,只露出一双湛蓝的眸子。
赤奴将饭食放到桌上,拿出石灰石,在小黑板上写字。
“少爷,您是在床上吃?还是下床来吃?”
顾斐不答反问:“你脸上怎么了?”
老八低下头,没有回答。
顾斐加重语气:“说话!”
老八跪下去,重重地磕头,这是请罪的意思。
顾斐皱眉:“我现在问你话,你都不肯理会了,你这是不把我这个少爷放在眼里了?真要是这样的话,你就走吧,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老八浑身一震,不敢再隐瞒,赶紧扯掉脸上的黑色布巾。
顾斐看到了老八脸上的烫伤。
即便已经糊了很多草木灰,可鲜血还是在往外渗,血与草木灰混在一起,黑黑红红的,形如恶疮,很是恐怖。
老八仍旧跪在地上,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顾斐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问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老八在小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是我自己弄的,我想洗掉刺青,我不想再给人当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