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惊惶地伏地。
本以为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小儿,现下却直截了当地要换人。
虽然没有怪责之言,可这趟出去……他张彦还不知要何等丢人!
丢人还是其次,在太子面前露了拙才是重点。
“殿下息怒,臣绝非不愿为殿下讲读《尧典》,只是担心殿下学得太杂,反倒不利于记忆……”他今日是捧着《论语》来的,哪里想到小殿下想听什么《尧典》,全无准备之下,加上担心出错,他确实没有凭空侃侃而谈的能力。
“张翰林言重了,快起身吧。”
张彦起身来。
“换王翰林。”太子仍是道。
张彦身形一晃,倒吸一口冷气。
竟还是没能糊弄过去!
事不过三,太子已经吩咐了两番,这一回,他不敢再多言,领命而去。
王华很快赶来顶替。
他未带任何书籍。
无论太子想听什么,他几乎都信手拈来,毫无迟疑,自有一番沉稳练达之气。
“王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祝又樘称赞道。
除却学问之外,王华的人品,他也十分清楚。
王华恭谨地道:“殿下小小年纪便能与微臣对答如流,才是真正天资聪颖。”且言行举止间,大有气度在。
他很难相信一个三年前才被从冷宫里领回来的孩子,短短三年间竟能从目不识丁到通读经史,且有着自己的见解,这见解还颇为独到不俗!
按理来说,超过六岁才开蒙,已经失了很多先机了。
王华并非阿谀奉承之辈,祝又樘却觉受之有愧。
坦白来说,他的人生中,天资聪颖占了少部分,付出的努力是常人数倍才是真。
所以,他只是一个既优秀又努力的人,仅此而已。
而上一世的刻苦是值得的,这直接让他这一回多了许许多多捷径可走——如此一来,他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提拔能臣,也要趁早,如此方能日益省心。
他与王华直言道:“东宫讲官一职尚且空缺,吾会向父皇举荐王大人。”
王华受宠若惊,连忙叩首谢恩。
祝又樘示意他起身,一面又道:“父皇选的两个伴读,颇有些一言难尽。据闻王大人家的长子天资不凡,远近闻名,不如召进宫来与吾共读。”
王华听得又惊又喜。
皇上选的伴读他知道,一个是宁贵妃的亲侄子,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宁通之子,另一位便是定国公府的嫡孙。
在与太子适龄的人选中,这两位的出身是最高的。
一个是权力滔天的宁家,一个是荣宠不衰的开国功勋之后。
可太子却说……颇为一言难尽?
王华惊得是这一点,喜得也是这一点。
宁家人出身平平,全仗着宁贵妃受皇上宠爱,滥用锦衣卫职权,作风霸道,鱼肉百姓,风评素来不好,自然不是良选。
定国公府是不错,可这一代的小嫡孙却是小时雍胡同里的头号小恶霸,最不喜的就是读书,真进了宫,只怕也难以拘得住他。
由此看来,皇上的思虑竟还比不得小太子来得长远。
本对如今朝堂心存失望的王华看着面前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心底忽然涌现出一股动荡来,一腔抱负涌上心头,竟有些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
王华自认得遇明主,大靖朝未来可期,却不成想,面前的太子殿下一派少年老成的平静面孔下,打得却是另一番主意。
他想看斗鸡,他想逛戏楼,他还想推牌九!
……
愉院中,阿荔将在大房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给张眉寿听,张眉寿听到邓太太也在,惊讶地笑了一声。
倒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前世她从开元寺回来,被烧伤的事情便由大伯娘‘不慎’在邓太太面前说漏了嘴——这一世她虽然没有烧伤,但想必关于腿疾之事,大伯娘也一样是会‘说漏嘴’的。
就是不知邓太太听到了阿蜜那些话,知道了大房的算计之后,还能不能接纳张眉妍这个头号儿媳备选人了。
这些张眉寿并不关心,她也没有兴趣。
不管张眉妍这一回能否嫁给邓誉,但首先,别想再拿她做垫脚石了!
前世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就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堂姐跟未婚夫好上了,到头来她却连个正当的说法都不配有,真正一个憋屈极了。
从一开始订下的就是张眉妍——这种说法拿出去哄哄不知具体的外人就罢了,那些知道情况的呢?只怕暗下不知要如何猜测,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呢!
这些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为关键的是,她大好年华白白给耽误,如意郎君都不知错失了多少个!
若不然,她也不必嫁进宫中,那般荒芜地过完一生了……
想到前世种种,张眉寿眼前又闪过那张总是宽容淡然,如清风朗月,怀柔天下……却偏偏让她有苦难言的脸庞。
绿帽什么的……她可戴了不止邓誉这一回。
真正让她记在心间一辈子的,还当数来自祝又樘的那一顶皇家绿帽——
017 跟那些妖艳货好不一样
君王想要扩充后宫,本无可厚非,可祝又樘偏还要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名,时刻拉着她一同演琴瑟和鸣的戏码,她想撂挑子不演都不成。
不知多少大臣背地里戳她的脊梁骨,说她以色魅惑君王,善妒狭隘——若非祝又樘是大靖数百年不遇的明君,估计她还得再担一条祸国殃民的罪名。
可事实根本就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
她还没有子嗣之前,他已经塞了一个野孩子给她,外面的人都当是她亲生的,尊为皇长子。
皇长子五岁那年得病,不幸夭折了,祝又樘虽明面上没有怪她,但显然认为是她所害。
若不然,原本对她极亲近的孙太后岂会一夕之间就变了张脸,自那起竟连请安都不许她去了。
张眉寿有苦说不出。
再后来,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祝又樘甚为溺爱,她屡屡想管教,他却总说想让孩子尽量自在些,再大些再教也不迟,端得是一副慈父模样。
可他说得轻巧,事实却是他根本没来得及教,就丢下她寡母孤儿去了。
寡母是多年来在后宫连个争宠的对象都没有、闲散度日、战斗力不堪入目的寡母。
孤儿是被宠得想要上天、视政务为仇敌,专心致志吃喝玩乐的的孤儿。
她那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一点点学着去理解那些繁琐的国事、一点点理清复杂的朝堂关系、一点点放下往前最看重的尊严威仪……
她天分不高,但她对大靖江山,真的已经尽力了。
她本想到了黄泉下,找到祝又樘,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对你们祝家够意思了,可你们祝家的人对我们张家半点意思都没有,相比之下,你们更像上不了台面的小门小户!
反正在黄泉下,他也不是什么尊贵无比的皇上了,她想怎么发脾气都可以。
要骂他虚伪,骂他混蛋。
但她一遭被甩回了幼时,是以这些话永远没机会说了,只能憋死在心底。
张眉寿想着,眉眼微微垂着,落在阿荔眼中,是格外的可怜巴巴。
她只认为小主子仍是为了腿的事情发愁,刚想劝上两句,忽然听得阿豆进来轻声禀道:“姑娘,苗姨娘来了。”
张眉寿怔了一刻。
“请进来吧。”
一身湖蓝色素面对襟褙子的妇人进来行礼。
她不过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相不俗,却朴素得过分,通身上下只有一支梅花银簪,和一只看起来颜色老旧的珐琅手镯。
这是阿荔头一回近距离看到苗姨娘,不由在心里称奇:这个姨娘跟外面那些做妾的妖艳货一点都不一样!
“苗姨娘来给姑娘瞧瞧腿。”一同前来的赵姑姑对坐在床边的张眉寿轻声说道。
张眉寿闻言有些讶然,又有些窝心。
赵姑姑亲自带人来,显然是得了母亲的准允。
母亲分明那般不愿与苗姨娘有半分瓜葛,恨不得世间从没有过的苗姨娘的出现才好……
母亲为了她,真的在改变。
张眉寿看着苗姨娘微一颔首:“有劳姨娘。”
苗姨娘略有些惊讶张眉寿平和有礼的态度。
阿荔让出位置来,以便她上前替张眉寿诊治。
苗姨娘原本备了银针而来,可待仔细看罢张眉寿的双腿,却道:“姑娘的腿好好地,贸然用针,反倒会有损害。”
“大夫也说好好地,可真若好好地,岂会不能走路?”赵姑姑在一旁道。
“姑娘的症状,倒像是久病卧床之人,一时难以适应,失去了行走能力。”
被一语说中,张眉寿有些讶异。
“这如何可能?那日去上香时,姑娘早起还活蹦乱跳的。”赵姑姑不禁对苗姨娘的医术产生了质疑。
看来苗姨娘所学不多,大概只会治中风而已。
“此事确实蹊跷,但症状确实如此。”苗姨娘轻声说道:“然世间之事无奇不有,我还曾听闻过有一名病患在梦中久病不愈,醒来后便当真生了大病的,四处诊治却诊不出病因。”
赵姑姑闻言皱眉,问:“那姑娘的腿是否还会痊愈?”
“既然双腿完好,那恢复行走能力便是迟早之事。”苗姨娘语气笃定地说道:“只要姑娘勤加练习,行走如初并非难事。”
“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这回是张眉寿自己问的。
“这个因人而异,但姑娘本身无恙,想必多则只需数月而已。”苗姨娘道:“此外,妾身再给姑娘配些方子用以每日泡浴,加以辅治。”
张眉寿点头,心里大约有了数。
与其说是腿病,倒更像是心病。
她心里觉得自己走不成路,不会走路,所以只能一点点地去锻炼克服。
阿荔将先前郎中开的药方给苗姨娘看,苗姨娘看罢,只道不用继续服药了,只需每日锻炼,配合药浴。
张眉寿松了口气。
可算不用再吃药了。
她一连都吃了好些年了,现如今一闻见药味儿,头就忍不住又疼又胀,胃中翻涌。
她不知道的是赵姑姑却对苗姨娘的话半信半疑,并不打算就此让她彻底停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