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太太抬头看了一眼仍穿着那身破道袍的老头子,对丫鬟婆子道:“你们都出去。”
“是。”
张老太爷凑到床边,眼睛发亮地问:“我听说你今日昏倒了?我来给你瞧瞧可是风邪入体,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说着,就要去拉张老太太的手。
“你还知道回来!”
张老太太重重地甩开他的手,忽然掀开被子下了床,猛地推了一把张老太爷,竟是哭着道:“老二没了,你知不知道!”
“嘿!你这疯婆子……我好心来看你,你竟还推打于我!一把年纪,还哭哭啼啼,也不怕被人笑话?”张老太爷仿佛根本没听到后半句话。
说着,竟抬起手做出还手的姿态来。
“你打吧,你今日干脆将我打死了事!这样的日子,我早过够了!当年你求娶我时,是如何与我保证的?可这些年来,你只知炼丹求道,我扛着整个张家,唯恐哪一件事做岔了……大房闹成那般境地,如今……如今老二又……”
张老太太哭着,神态悲拗到了极致。
张老太爷举到一半的手忽然放了下来,落到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胡说什么呢?老二怎么了?他方才不是才走吗?”他皱眉问着,语气疑惑却有几分罕见的温和。
“那是老三!你真是疯透了,竟连咱们的老二都认不得了……那可是咱们的儿子啊……”
张老太太的语气渐渐无力。
她与一个疯子说这些有何用?
“岂会呀,你别担心,也别哭,我这就去找那混小子回来!”
张老太爷转身离去,脚步匆匆。
房外夜色浓重似同泼墨。
纪氏不放心宋氏,跟着一同回了海棠居。
“母亲,我听说父亲淹死了!”
张鹤龄大哭着扑到宋氏身前,抱住她的腿,仰着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
“胡说,父亲会水,是不可能被淹死的!”张鹤龄冲他大声喊道,气得脸色和眼睛都通红。
“你四哥说得对。”宋氏抱起小儿子,眼神定定地道:“你父亲不会有事的。”
她不信丈夫会出事。
纪氏闻言在心中止不住地叹气,眼中盛满了担忧。
二嫂这样不哭不闹,未必是好事。
……
张眉寿带着阿荔脚步匆匆地来到了三房。
待她见到张敬时,才发现张秋池也在这里。
“三妹,你怎么来了?”张秋池意外又心疼地看着她。
195 非去不可
“三叔,大哥。”
张眉寿也未料到张秋池也在。
“蓁蓁找我何事?”面对侄女,张敬此时的语气尤为和缓。
张眉寿看了一眼张秋池,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三叔,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张秋池愣了一下,旋即微微皱眉。
他皱眉不是因为张眉寿有意支开他,而是他猜到了张眉寿的意图所在。
三妹这个时候找谁不好,偏偏来找三叔,且又不愿让他知晓——若说不是想求着三叔带她一同前往湖州,他是死也不信的。
为什么他会这般敏锐且肯定呢?
当然是因为……他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了。
“蓁蓁,你若是也想去湖州,大可不必开口了。”张敬虽没能在这样的时候对侄女板起脸,语气却不容置喙:“我是绝不可能答应的,池儿也不必再说。”
说着,皱眉看着面前书桌上的东西,道:“将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张眉寿愣了愣,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是一对白玉镇纸。
张敬直叹气。
虽说是尽孝心切,可大侄子学什么不好,竟还学会送礼贿赂了,这都是什么坏风气!
科考入仕这条路上,他本是极看好大侄子的,但眼下却是不禁开始动摇了。
张眉寿也不由沉默了。
在大哥的衬托下,她空着两只手而来,竟显得没有半点求人办事的诚意——那对看起来不甚起眼的镇纸,应当是大哥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不是三叔不体谅你们,实在是此行艰险不便。且你们去了,亦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张敬语带安抚地道:“听话,安心在家中等消息。”
张秋池和张眉寿一同离开了三房。
“三妹……”
张秋池几番声音低低地开口,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色浓重安静。
就连提灯走在一旁的阿荔也低着头,红着眼睛格外沉默。
“大哥为何要去湖州?”张眉寿许久才开口。
听着这声音,张秋池心中格外难受。
三妹的性子虽说近来变得沉静了许多,眼下乍一看与往日并无区别,可一开口,却透着沉甸甸的低落。
这比哭声来得还让他压抑心疼。
“父亲此番流落在异乡,该由后人前去扶灵尽孝……四弟五弟年岁尚幼,我做为长子,责无旁贷。”张秋池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父亲若知晓大哥的想法,必定十分欣慰。”
张眉寿缓缓停下脚步,却是道:“可若大哥能留在家中,帮着母亲照料诸事,许能更妥帖一些。”
“三妹的意思是……”
“湖州,我必是要去的。”
她是非去不可的。
父亲出事,她与所有人的心境都不同。
她心中愧责惊惶,也存着侥幸的疑心。
张秋池听出她语气中的坚持,急着想要出言相劝。
湖州之地如今天灾横行,处处都不太平,三妹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稚龄女儿家……
“三妹,不说其他,单说此时家中正是多事之秋,祖母与母亲是决不可能答应让你出门的。”
“既是三叔不肯答应,那我便只是与大哥言明而已。”
张秋池听得一怔。
这话可谓一语双关。
一是道明她如今打算瞒着所有人,先斩后奏。
二是在悄摸摸地暗示他,她这般信任他这个大哥,那他绝不该出卖辜负她。
什么,七八岁的孩子哪儿有这么多弯弯道道的想法?
别的孩子兴许真不会有,可他家三妹必然就真的会有……
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忠义难两全,说得不就是这个吗?
“换作我去,又有何不可?”少年只能这样劝道。
张眉寿摇了摇头。
不一样。
没人比她清楚接下来湖州会发生什么事情。
前世的那些记忆,无用且罢,可若到时真用得上,她便能帮得上忙。
她要找到父亲,无论生死。
更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父亲虽心善,却非不懂自顾之人,且又性情谨慎,若说他为了救人而丧命,她实在没办法相信。
且她私下问了阿祥许多,阿祥说,当时情形混乱,他并未能亲眼看到事情的经过,这些话他是从与父亲共事的同僚差役们口中听来的。
单凭此一条,便让她不禁心存疑窦与侥幸。
但这些猜测,她暂时不会与其他人说。
没有依据的猜测同样会给身处绝望的人带来莫大希望,而这种希望一旦落了空,会令人更加难以承受。
而若父亲当真遭遇了不幸,那她便是真正的推动者——说到底,她虽是女儿家,却才是最该替父亲扶棺归乡的那一个。
张秋池还在低声劝说。
“大哥真不想让我去,那我不去了便是。”张眉寿垂着眼睛说道。
“当真?”张秋池脱口而出之后,甚至觉得自己不该问。
这不是废话么?依他对三妹的了解,说不去当然是假的了!
这么敷衍,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好忽悠吗?
果然,就听张眉寿说道:“若事后母亲问起,大哥便可以说,曾是劝了我的,我明面上答应了不会再去。”
至于她最终还是偷偷地去了,谁又能猜得到呢?
真·猜得到的张秋池一时无言。
三妹这么贴心,连不让他背责任的说辞都设想好了,他还能说什么?
且除了信任和托付,三妹肯与他明言的原因应当还有一点——待母亲发现她不见了之后,能有他出面将实情说出,稳住母亲,不至于让母亲过于担忧惊慌。
在被三叔拒绝的短短时间内,三妹已将所有的事情都盘算过了。
或者说,三妹早已想好了一切——三叔肯带她,自然省事。若不肯带,她也早有主意。
张秋池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这种不想让妹妹冒险,却又不舍得出卖她,且偏偏拼智谋还拼不过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无力啊……
“倘若三妹肯听我一句劝,便安心留在家中。”
张秋池转过身,离去之际,却又道:“而三妹如果真的非去不可……便将棉花带上吧。”
“多谢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