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上眉头 第246节

枉他一直自认为看人眼光极准,做事也还算周全——然眼下看来,这天下最蠢,最自以为是的人,却是非他莫属了。

可自责的同时,他一颗心竟极跳得欢跃。

时隔一世,那些她向自己示好之时,时常显得有些笨拙不自在的情形,令他迟迟地体会到了欢喜。

张眉寿听罢他的话,半是触动,半是气愤,紧紧攥起的双手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由此想到了许多往事,亦在心底做了假设——

她再张口,没了先前的条理清晰,甚至显得语无伦次起来。

“如若不是你这般无端误解,自以为是,兴许你我之间的局面会截然不同……你自认为你护着我和照儿,可到头来,照儿荒唐不济,我被束于后|宫这些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甚至渐渐连架都不会吵了!我本就无大本领,如此一来,便只能使出无数笨法子,蠢主意……可是叫那些看不惯我的混账们,看尽了笑话。”

祝又樘听得眼神反复,正待说话时,却听她还在自顾往下说。

“我知道,我许是没资格去怪你,你怀柔天下,勤勉朝政,是仁明之君……”

“可你走得倒是干净,做尽了想做之事,大展拳脚抱负,美名载于史书之上——”

“我管束不了照儿,护不住阿鹿一家,便是柳先生谢大人他们,那般尽力帮衬于我,我却也只能眼瞧着他们晚年受屈,郁郁离世——”

“照儿无出,我为着大靖江山,为着颜面,撑着一口气……苟活到晚年,我时常想,干脆一死了之——可偏又不甘,不甘叫他们的得意,不甘被人奚落没有出息。也更加不敢,只怕我一走,鹤龄婉兮他们也就此没了依靠。是以,我只能尽力活着。”

“可后来,鹤龄延龄他们到底是……他们虽无用荒谬,却哪里至死?说到底,你们上上下下……皆是无情无义!我被误了一生,还要为你们这片江山殚精竭虑,到头来,却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被冤枉至死,相比之下,你们不见得有多么高贵——”

张眉寿说到此处,一双眼睛已是通红。

最后,她几乎是哽咽着道:“我方才便在想,若起初便不是那幅局面,是不是便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了?”

至此,她声音愈发低闷,遭四周的雨水声冲散之后,几近有种不切实际之感。

女孩子说完这句话,忽地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面向亭外。

她小小的背影笔直,似藏着用不尽的坚韧固执。

卷着雨雾的凉风,将她的乌发吹起。

可祝又樘却清楚地瞧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

四下忽然只剩下了雨声,他一时手足无措。

她方才的话,显是情绪难以遏制之下说出来的,有些杂乱——可是,他却大致都听懂了。

照儿不省心,他预料过,可是,他总认为,有他铺下的路在,和那些才干出众的一干大臣,局面总不至于太过糟糕。

可是,小皇后方才竟说……

苍鹿满门被害。

且照儿无后!

新皇似乎亦不如意,还将……张鹤龄兄弟二人逼入绝境。

她的境地与遭遇,她虽半个字未有细说,可已不难想象。

而这些,他通通不知道,也未曾预料到——

她经受的“沉重”,竟远比他想到的,还要多出十倍百倍不止。

这一刻,他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只觉得心口处犹如刀剜一般,令他浑身无一处不疼。

然这份疼,想来也断不及她此时的十之一二。

祝又樘不知是如何站起身,如何上前。

他来到她身侧,只见她满脸泪水。

梨花带雨不假,却是泼天大雨——泪水簌簌无声,成串滑落,竟比亭外的雨落得还要更急几分。

祝又樘慌了神,忙抬起衣袖,要替她擦泪,却被她躲开。

他的手,在收回时,握成了拳,这拳头一下下砸在自己后脑处,彰显了他此时的无措与焦急。

谁能来帮一帮他,给他出出主意?不管是什么条件都好,他统统都愿意应允。

还有,话本子里是怎么说得来着……此时他竟全忘了。

350 哭个痛快

祝又樘皱紧了眉。

他这破脑袋,究竟还有没有点儿用处了?

他该不会当真是个蠢笨到了极致的傻子吧?

“你别哭,这些皆是我的过错,我当真……不仅没能护住你,还将你置于那般艰难的境地中……我哪里是什么仁君,分明是个愚笨之人。”他语气中皆是无地自容的愧疚与心疼:“你且骂我,打我也成——只是万万别再哭了。”

可他这句话说罢,却见张眉寿哭得更凶了,甚至于哭出了声音来。

祝又樘无措之余,略有些傻眼。

他又说错了吗?

“你懂什么!”张眉寿转过头,拿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声音里满是哭意:“我便是哭一哭,公子竟也要左右不成!”

前世便是如此,她偶有落泪时,叫他瞧见了,他总是说别哭别哭……

现如今,她想哭便哭,想笑便笑!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但她眼下哪里有问题需要解决,此时于她而言——不被那些遗憾与不甘活活憋死才是正经事。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祝又樘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哭坏了眼睛。”

他岂会左右她,欺负她?

张眉寿听罢,哭声愈发大,只觉得前世那些因他而受的委屈与憋闷,统统涌了上来。

他总是一幅大度且充满善意的模样,偏这善意极真诚,并不掺假——可正是如此,人品周正、明辨是非如她,竟连好好地恨一恨他,都做不到!

张眉寿哭着哭着,又在心底不着痕迹地夸了自己一把。

可越是如此,就越发觉得老天不公,天意弄人。

便是那些早已深入骨子里的仪态与礼数,她此际也全然顾不得了,只觉得这般站着哭,实在不自在,干脆就坐在了地上,将头脸埋进膝盖处,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

小皇后这是……

祝又樘瞧得堪称目瞪口呆,却立即蹲身下来。

想要将她扶起来,可想到她那句“你懂什么”,一时也不敢妄动。

亭外雨势正密,顺着重檐打在石阶上,飞溅开来的雨水,很快便将女孩子的绣鞋和裙角染上了湿痕。

祝又樘见状,侧身挡在她身旁,阻去了飞溅的雨珠。

不知过了多久,张眉寿哭声渐弱。

但仍将头脸埋得紧紧地,不愿抬头。

祝又樘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那势头少见地可怕,他一度以为小皇后要哭上个把时辰。

他心疼与否倒不紧要,当真是担心她哭坏了身子,又伤了眼睛。

此时,他才开口,声音低却真挚:“错皆在我,都怪我。不该那般自以为是,还一意认为是为了你好。你说得对,我看似仁明,实则糊涂之极——但凡我聪明一些,都不至于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虽然现在说这些,似乎太迟了,但他当真想说——若能将她经受的煎熬抹去,此时让他做什么,他都是情愿的。

张眉寿闻得此言,终于抬起头。

她眼睛鼻子俱是通红一片,额头也硌得发红。

这模样令祝又樘心疼坠得生疼。

四目相对间,只听她问道:“什么叫都是你的错?”

女孩子的声音是大哭之后的闷哑。

太子殿下立即打起了精神来。

话本子里一旦出现这种对白,便是女子要听男子仔细认错的时刻了——他的机会来了。

太子殿下这厢正要诚恳认错时,却听张眉寿似乎并无意要听他回答,自顾往下说道:“我从始至终也不曾说过皆是你的过错。你虽有错,却并非事事皆错——不是自己的错,胡乱认来做什么?”

倒显得她多么无理取闹,不讲道理一般。

她宁可他像个寻常人那般,同她争一争,辩一辨,为自己开脱,二人痛痛快快地吵一场。

像他这样的人,便是十个,她定也吵得赢!

可……他偏偏将过错全揽过去了,倒叫她还得反过来与他说“不全是他的错”。

谁叫她张眉寿,固然脾气不好,也不大度,可却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呢。

祝又樘则听得一愣。

小皇后这反应,跟话本子里说得又不一样了……

不过想想也对,如小皇后这般通晓情理,心地善意之人,又岂是话本子里那些寻常女子能够相比的?

“我并非是为了顺着你的话,才道过错皆在我。而是,我打从心底这样认为。若不是我过于自专,胡乱揣测,断不会有那等局面。”祝又樘认真说道。

说着,挽起右手衣袖,露出半截手腕,抬至她面前,道:“你咬我罢,哪怕是出一出气也好。”

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旁的办法。

看着这手腕,张眉寿神色有些怔然。

曾经,他这只手腕上,是有着一道咬痕的。

她生照儿时,疼痛难忍之下,口中本是死死咬着叠起的帕子——而后来,他闯了进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硬是将自己的手腕塞了过来,由她咬着。

她那时疼得已不清醒,也不知咬的是何物,只隐约听得耳边产婆宫女嬷嬷们吓得个个失声惊叫。

之后,她得知了此事,亦吓得好几日都不得安稳,生怕又传入那些御史耳中,再给她安上一个大不敬乃至弑君未遂的罪名。

可此事,从始至终都不曾被传扬出去。

念及往事,再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这只手,张眉寿微微侧过了头去:“咬人未免太幼稚,至多流半碗血罢了,真论起出气来,我倒更喜欢捅刀子喂毒。”

再者说,她若真依言咬了他,那岂不就代表原谅他了?

她虽解开了心中的许多疑惑,大哭罢一场,确有如释重负之感,可对于这个人,她还做不到半点记恨都没有。

祝又樘心底震惊。

捅刀子喂毒……

好……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皇后,是他思虑不周了。

然而,想到昔日阿荔用在宁通等人身上,还剩下的某种药,太子殿下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畏惧。

小皇后所谓的喂毒,说得应不是这个吧?

但,若这么做能让小皇后彻底放下心结的话,他……也愿意为此舍身。

于是,太子殿下语气略显异样地道:“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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