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眉寿想着这些,心中有几分试探地问道:“殿下可觉得我今日之事,做得有些欠妥?”
当然,便是他敢说欠妥二字,她还是要照做不误的——重活这一回,她并无意多为难自己。
只是,忽然有些想知道上一世他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反正闲来无事,只当是闲谈了。
却听对方语气和煦,不答反问:“做之前,可有把握不吃亏吗?”
“自是有的。”张眉寿答得不假思索。
她太了解宴真,也将眼下的局势看得分明,便是当场,也有把握不会被伤到。
至于被骂几句,听几句狠话,那可不叫吃亏,总归是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那便无不妥之处。”
祝又樘笑着说道。
张眉寿听得有些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有把握不吃亏,此事便无不妥之处了?
她说得可不是这个——
她指得是,她那些睚眦必报的心思。
实则这一世,宴真还未曾如何招惹过她——只是一眼便能看到日后的事情,她没耐心去等着对方再三出手,才去还击。
“懂得自保,便哪里都好。”少年似笑非笑地道。
张眉寿忽然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笑了笑,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一问殿下。若有冒犯,还请殿下勿怪。”
“无妨,且问便是。”
他向来最是不怕听她说话,她能多说些,多问些,便叫他觉得极值得高兴,哪里会有怪罪的道理。
“殿下向来心中无尘,怀柔天下——是不是在殿下眼中,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便都值得被善待?”
祝又樘微微点头。
“普天之下,皆为臣民。为君之道,自该如此。”
便是这一回他想活得轻松些,可此心向来未改。
只是多了一份自知之明——同样是肉体凡胎,事事尽力而为便好。
张眉寿沉默了一瞬。
她向来无法真正厌恨他的缘故,便在此——这个人活得过分光明磊落,胸襟宽广,心系天下,着实叫她无法不去钦佩。
可是,她真正想问的,似乎不在此。
“在殿下眼中,事事皆可以为君之道渡之吗?”她明白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问道:“譬如,血亲之间。再或是,夫妻之间。”
祝又樘听得有些意外。
“血亲……”他低声重复了这二字,旋即笑着道:“自幼于我而言,血亲间便是君臣之道。”
至于母妃,他亦不好评说。
但是,这数年来在张家,他似乎体会到了许多以往不曾理解的东西。
这些,应当就是为君之道之外的。
“是我糊涂了。”张眉寿坦然笑了,道:“殿下身份在此,自该如此。”
看来,还是她一厢情愿地想岔了。
他待她的包容,想来不过也是为君之道罢了。
这一世,许是又多了一份弥补之心。
正如她先前所想,若他的皇后是另一人,他亦会那般善待,她本也没什么特殊之处——真要论,便只剩下一副貌美的皮囊,和不甚温柔的性子了。
但这对他而言,到底没什么过分稀奇的。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平。
他究竟知不知道,做得这般好,会让她误解?
“为何忽然这般问?”祝又樘隐约察觉到身边之人似乎情绪有异,便忙问道。
张眉寿看向前方。
片刻后,直言道:“只是近来无事可做,想得有些多了,总疑心殿下待我与旁人不同——眼下想来,应也无甚本质上的区别。我生在大靖,自然也在殿下的臣民之列。”
重活这一回,她不愿稀里糊涂,事事掖着,如处迷雾之中。
便是明说了,即使会叫他笑话,可她也能图一个明明白白。
他点了这个头,她自此也能放下这桩有些小家子气的心事了。
“……”
听他不语,张眉寿莫名也没勇气去看他的神情,只道:“无论如何,多谢殿下长久以来的照拂。大靖有殿下,乃天下臣民之福。”
不然……还能说什么来缓解尴尬?
“你想错了。”
身边的少年终于开口,语气却有些不甚自在。
张眉寿脚下微微一顿。
想错什么了?
又听他道:“你与天下臣民,岂可混为一谈。”
她既非他的臣子,也不是他的百姓——
亦不可用寻常夫妻之道来衡量。
张眉寿抬起头来,转脸看向他,问道:“那我在殿下心中,是什么?”
她显然太过直接,直叫身边的人觉得有些难以应对。
反正已然豁出去了,自然要刨根问底才对得起这被弃到一边的脸皮。
“我不知如何说……”
少年有些局促地骗过头去,只留给她轮廓清晰、线条极好看的侧脸,及红透了的耳朵。
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他是当真不知该如何说。
张眉寿看在眼中,轻咳一声,换了一种问法。
“那,若当初站在殿下身边的,是另一个人,殿下是不是也会将她立于天下臣民之外?”
575 她知道了
四下安静了一刻。
“不会。”
少年人开口,答得认真又笃定。
当初不会,日后……更加不会。
实则,这个问题,他先前已经在心中仔细思索过了,每次得到的答案,皆是否定的。
她与天下臣民不同,这臣民二字中,便已经囊括了所有可能。
至于哪里不同——
在他眼里心中,自然是哪里都不同。
“……”
张眉寿得了这个答案,手指微微拽了拽衣袖,很快又松开。
转头看他,只见那生得过分好看的少年,脊背笔直,微微侧过脸,薄唇亦抿成一条直线——浑身每一处似乎都透着不自在的紧绷,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里的从容自若。
“那我知道了。”
她快速地说了一句,快走两步,未再多问。
他既是在这上头这般嘴笨,她便也不为难他了。
反正……她是真的知道了。
张眉寿脚下不自觉走得轻快,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一阵风吹来,细碎的桂花从枝头飘落,掉在她的肩上、发间。
这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且还有些恼人,却叫她弯起唇,抬手在头顶轻轻拨弄着,耐心仿佛用不完。
祝又樘不近不远地看着她,见她动作,出神之后,眼中不禁也盛满了笑意。
他此时,实则也有话想问一问小皇后。
问她为何要这般问,问她——听罢他的回答之后,是怎样的想法。
她这般聪慧,既说是知道了,那便定是明白了。
少年人心下有几分激荡,脚下紧跟了几步,走到她身旁,重新与她并肩而行,却到底没有开口。
倒不是胆怯退缩。
而是,她既明白了他的心意,那此时便该留给她考虑的空间,而非步步紧逼。
他会等她想清楚,而非是妄加干涉她的想法。
她这一世,就该随心所欲,顺从心意地活着。
实则,这数年来的一切,于他而言,已是难得可贵。
能看着的时候,便多看她一眼。看不到的时候,便尽自己所能护着她——至于其他,他皆会遵循她真正的心意。
一切的前提,都该是尊重。
“殿下别急着走,我且让阿荔将那件披风取来,还给殿下。”
见到了前院,张眉寿适才开口。
却听他道:“还什么?本就是专程拿来给你的。”
张眉寿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是先前猎来的银狐。”少年笑得极温和,正如秋日午后暖阳一般,澄澈和煦:“一早就命人制好了,只待天凉了给你送来——怎不见你披,可是不喜欢?”
“倒不是不喜欢。”
张眉寿没有多言,只笑了笑。
起初倒没觉得多顺眼,本当是她人之物。
可眼下想想那用料,那花色……
确还挺合心意的。
祝又樘看她一眼,见她未有推拒,只觉得心中又被填满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