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谢御史将这封信,连同那瓶根本用不着的金创散,一并收入了书架后的暗格之内。
……
翌日,天色初放亮。
泰安城外,一顶顶临时安札的避难大帐,让原本空旷寂静的野外变得热闹嘈杂。
账外还在落雪,只有不听话的孩子们出来打闹嬉戏,多数百姓皆躲在帐内避寒。
可因炭火不足的缘故,许多帐篷里的火盆已经开始续不上,不少百姓都不满起来。
甚至有人开始出言不逊,又欲派了家仆回城取炭火,家仆同在附近看守不允百姓离开的官兵们起了冲突。
泰安州内颇算得上富庶,如今已近年关,百姓忽然被强制撤离到这荒郊野外,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听说了么,说是太子进言咱们泰山会有地动,真是笑话!”
“泰山乃是神山,我自打生下来起,就没听说过泰山也会地动!这些个贵人,随口一句话就这么瞎折腾……”
“别胡说,权知府可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朝廷也是为了咱们的安危着想……”
“狗屁安危,眼看着都要过年了,来这么一出儿,也没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怕是要冻死在这儿了!”
“我还急着回去喂猪咧,就指望家里这两头猪过个好年呢!”
众人急得直叹气,粗鲁者暗暗骂骂咧咧着。
更有娇生惯养的女眷们,又冷又吃不惯粗茶饭,或是闹脾气,或是掉眼泪,性情差些的干脆将气撒在下人身上。
泰安知府权恕在帐内坐着,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聒噪之言,一语不发。
一旁坐着的是保章正。
保章正的脸色很难看。
“百姓均已撤离,保章正不必过分担心。”权恕看不下去那张难看的老脸,遂出言劝道。
“是……”保章正的表情不能再复杂。
他倒也想不担心,可他中毒了……!
而且他根本没有测出可能会地动的预兆!
即便对方依照决定给他解毒,可回京之后要如何交待?
假传圣旨倒是不至于,毕竟是皇上给他的权力……
但想来一个预测失误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偏偏此事又闹得这般大,一城百姓均被惊动,只怕整个大靖都在留意着。
想他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地在钦天监熬到这个岁数,眼看着就要入土的人了,名声晚节竟是要毁于一旦!
保章正越想越痛心疾首,可想到那毒发作时的痛苦程度,他实在也没勇气说一句“就该宁死也不妥协”。
如此境况之下,他甚至开始摒弃良知地想——若真能地动就好了。
哪怕是意思意思,稍微晃上一下也好……好歹叫他交个差啊。
保章正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忽然瞧见面前茶盏中的茶水微微晃动了起来。
634 请废
保章正有着一瞬间的恍惚和茫然。
他用力地挤了挤眼睛。
杯中茶水晃动过的波澜仍未休止之时,一阵愈发明显的晃动感再次袭来。
这一次,晃得就不再只是茶水——
保章正下意识地扶住桌角,神色惊骇震动:“地……地动了?!”
耳边已传来民众们的惊叫声。
保章正不可置信,浑身都颤抖起来。
竟然真的地动了!
苍天可鉴,这该不会当真是他咒出来的吧?!
“出去看看!”
权恕瞳孔一阵紧缩,猛然站起身来,欲带着护卫出帐察看情况,可刚走出两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倾斜起来。
年迈的保章正腿脚发软,侧跌在地,却顾不得丝毫仪态,忙抱着头往桌下钻去。
四下茶盏器皿作响,悬挂着外披的屏风倒塌砸在地上。
随着震感的加剧,许多大帐接连塌陷下来,百姓们受惊声与哭声震耳发聩。
积雪簌簌而落,天地间一片茫茫之色,奔走逃窜的百姓身影如江河之上的点点扁舟,为风浪所摧,渺小而无助。
“……”
震感久久未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
半个时辰之前。
京中,大永昌寺之内,四下尚是寂静之时。
章拂一路踏着积雪,来至密室内。
密室中燃着烛火,继晓立于星盘之前,紧紧盯着星盘上的细微变化。
只要以自己的指尖血祭之,他便可通过星盘窥得真龙之子的命数灾劫变动——而今日,原本平静的星盘之上,出现了一丝波动。
星盘所指,真龙之子今日会有一劫。然而此劫乃有惊无险,不会危及其身。
继晓眼神微动。
真龙之子的命定劫数,早已破除,正因如此,此后的一切皆脱离了原本的轨迹,须得他时时留意观测,以免出现意外。
如今日这般有惊无险的劫难,去年也曾出现过一次。
那一次,为人祸。
而此番,却是天灾——
天灾。
换而言之,今日何处会发生值得一提的天灾,真龙之子就极有可能会藏身在彼处……
且既是命定之人,如今这般年岁,必然早该显露出了非同寻常之处。
若圈定某地去寻,要将人寻到,必然不再是难事。
继晓缓缓握紧手中佛珠。
大日将至,看来是上天也开始助他了。
“师傅。”
章拂双手合十,朝着他的背影行礼。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师傅此时是否动身入宫?”
继晓背对着他,道:“今日不进宫。”
章拂不见吃惊之色,只平静地提醒道:“师傅,今日乃是陛下早朝之日。”
而不消去想,太子之事必然会在今日被群臣推至沸点——换而言之,皇上的决策,应当就在今日。
“不必着急。”继晓语气悠长:“到底年幼无知,也该挫一挫那无用的锐气。”
这位太子殿下,表面沉稳,实则急功近利,此番妄言地动之事,便可见其心性。
再有此前,借他之手除去宁通——更可见其内心自大,目中无人,竟妄图将他收服于麾下。
待人如此不敬,自是不妙。
此番,恰借眼下之事,叫这孩子长一长记性。
被废又何妨,又非是不能复立。
唯有真正身处绝境之中,看清了自己的渺小无用,才会对伸出援手之人生出真正的看重与依赖。
太子与皇帝不同,这一点他一早便察觉到了。
但他也无需太子的信任与感激,只需一份暂时的看重便够了。
所以,且再等一等吧。
据闻六皇子还未咽气。
如此一来,他若想要出面替太子证明清白,就更加简单了——甚至只需一只回生蛊,借六皇子之口便可办到。
说到底,太子是生是死,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感觉,让僧人越发运筹帷幄。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星盘。
“命人留意今日各处可有异样之事发生——若何处得遇天灾祸事,立即来传。”
章拂垂眸应下:“弟子遵命。”
“宫中还是没有消息传出吗?”继晓转而问道。
章拂答道:“尚无消息。”
继晓微微拢眉。
这几日他迟迟未等到消息,着人入宫传话,却未能如愿。
如今局面特殊,宫中气氛使然,这本无可厚非。
可不单是消息送不进去,也未有消息传出——
难道是还未得手么?
继晓眼底生出一丝极淡的不满。
虽说太子被废就在眼前,不愁日后没有机会下手。可原本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两番拖延至眼下尚未办成,难免叫人心中略感不适不安。
然眼下经了太子之事,宫中戒备正严,也只能暂时静等着。
但也无妨。
迟一日或早一日罢了,不足为患。
……
早朝之上,形势紧绷。
以曲洵为首的众臣,步步紧逼,罗列指控着太子诸条罪状。
另一方,谢迁刘健等人,亦无半分退缩示弱之意。
昭丰帝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