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当真确信地动会发生,可先前那一番不惜惹得圣怒,也要执意进言让朝廷提早疏散百姓之举,已能落得美名。
那便安安静静等着这美名就是,作何还要暗下假造神迹,不求扬名,反叫皇上受益——这般多此一举,难不成竟当真是出于一片仁心么?
每每想到此处,继晓心中皆是嗤笑。
仁心。
帝王家,何来真正不求回报的仁心。
所谓仁心,不过是拿来换取美名利益的虚伪把戏罢了——就如那对外声称测出了泰山将会地动的钦天监保章正俞泓。
如今泰山百姓亦是对其感恩戴德,甚至还要为此人立碑。
而经他试探,此人不过是当日眼见泰山出现神迹,泰安知府已有疏散百姓之意,唯恐泰山当真会地动,事后被治以失职之罪,才谎称自己也测出了地动之兆。
到底自古以来,地动皆无法预测,就连他手下那些自天南地北聚集而来的能人异士也做不到。
说到底,无论是被百姓们称颂的保章正俞泓还是泰安知府权恕,初衷不过都是权衡之下,为自保而已。
这般人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今这位地位牢固,屡屡叫他刮目相看的太子殿下。
因此,此时他倒是更倾向于神迹之事乃他人所为。
“锦衣卫警觉性极高,弟子恐被察觉,因此极尽小心,且这行人来历确实古怪,弟子眼下只知他们乃京城人士,而尚未能查明确切身份。”僧人说道:“但另有一点,弟子认为极值得留意。”
“说。”
“经弟子派人暗中查访曾有可能见过这行人的百姓,可知此行人当中,有一名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继晓眼神微微凝滞。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倒是巧了。
僧人细说道:“据闻这位少年人,虽是一路掩去样貌,却仍可知仪态不凡——甚至有一名偶然之下曾受其救助的百姓,将其称作仙人降世。”
继晓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漆黑的瞳孔仿佛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果真如此?”
僧人同那双眼睛对视着,接受了片刻审视之后,才垂下眼睑。
“弟子若非仔细查实过,绝不敢到师傅面前妄言。”
他说道:“之前师傅曾说过,既为天定之人,这般年纪,必然已显露出了过人之处,绝不可能是碌碌无为之辈——而此人年纪与之相符,气态不凡,引人注目,且在地动之际突至泰安州,又与神迹之事或有牵扯……”
继晓眼底略现翻涌之色。
且更为巧合的是,此人来自京城……
身中追去蛊的苍家公子,甚少会离开京城,能与之有牵扯者,本就极有可能同为京城人士!
而苍家老太太的蛊被神秘之人解去,他正疑心与南瑜有关。
这其中诸多牵扯关联,细思之下,倒是愈发契合了!
更不必提,他此前便测出那天定的真龙之子,会出现在天灾之处。
继晓握紧了手中佛珠,向僧人吩咐道:“彻查与苍家有往来之人,及这些人在京中的关系网,明暗皆要重新细查——无论身份高低,但凡年纪相仿者,皆要一一细报,不可有丝毫遗漏。”
至于皇上那边是否已经查明对方身份,若皇上不主动提及,他眼下亦无法进一步打探。
泰山地动及太子被构陷,这两桩关乎国运的大事,前后闹得轰动之极,他未曾有过丝毫表态,皇上明面上不曾说过什么,可私心里必然对他会有质疑。
然而原本他也是有筹划在的,本欲出手替太子脱险……这原本也是个巩固帝王信任的好时机。
可谁知出现了他预料之外的变故,倒叫未来得及出面的他处境有些微妙了。
这也是他近来心绪难以平静的原因之一。
但眼下,有了疑似天定之人的下落线索,这些不平静之事则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此次……便是将京城内外翻遍,他也要将人找到!
僧人不敢表露出任何迟疑之色。
“弟子遵命。”
内心却是再次掀起了波澜。
据他所知,苍家,一直是由章拂师弟在盯着的——京城之内,人际往来固然错综复杂,捋起来不是易事,可章拂师弟这些年来,一直在紧盯此事。
因此,只怕是早已将与苍家有牵扯之人,彻查了个干干净净。
按理来说,师傅便是疑心有遗漏之处,却也该向师弟示下,毕竟师弟是最了解这条线的人。
可师傅眼下……却叫他插手重新查实此事。
甚至未有提及让他去与师弟交接询问。
而此时,又听继晓出言道:“三日之后,为师便要闭关百日,替大靖祈福。其间,便由你代为师主持大小事宜。”
泰山地动关乎甚大,他为了弥补帝王信任,免不得要有所举动。
僧人心中更是卷起惊涛骇浪。
代为主持事宜……!
这些年来,这皆是师弟才能触及到的,他便是心中不平,却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真正替代处处得师傅青眼的师弟。
僧人跪拜下去。
“师傅但请安心闭关,弟子必然尽心竭力,替师傅分忧。”
继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仍旧淡漠缥缈。
“百日之后,为师出关之时,要见到那少年人。”
僧人闻言,浑身陡然绷紧。
百日……
师弟查了近十年,尚未有消息,而百日之内,他如何能保证……
更何况,若锦衣卫亦在深查此人下落,他还要想法设法地避开锦衣卫的耳目。
但他没有选择与退路。
僧人将头叩下。
“弟子必不叫师傅失望。”
……
690 怎么高兴怎么想
僧人离开了藏经阁,才微微松开了因紧张而悄然握紧的手掌。
手心里,已是一片湿黏。
耳边回响着方才师父的交待,他一一思索,默记于心。
苍家是否会有动作,师父似乎并不担心。
然想来也是——
即便苍家老太太将实情道出,可苍家人出于苍家公子的‘眼疾’着想,一时应当也不敢妄动。
退一步说,哪怕那个苍千户是个顽固的,当真将此事捅到了御前,却也只是没有凭据的污蔑之辞罢了。
但无论苍家人是何打算,他都还须盯紧了。
师父闭关这百日间,他务必不能有丝毫闪失差池。
……
养心殿内,昭丰帝听罢陆塬禀来的消息,惊诧之后,便只剩下了困惑。
“王家公子乃太子伴读,张家公子可不就是小仙子的兄长么……”昭丰帝低声自语着。
陆塬听得想叹气。
张家公子可是那个名动京城的解元郎,且文曲星转世一说此前也得了皇上亲口认证的……怎么拐了一圈儿,在皇上这里就又只剩下小仙子的兄长这个身份了?
“这俩人怎么还干上威胁逼迫钦天监官员的勾当了……”昭丰帝皱眉道:“可是王华及小仙子的父亲从中授意?”
“……”
陆塬彻底听明白了。
大约是同小仙子有关的人,在皇上这里都不配拥有自己的姓名吧。
昭丰帝却皱眉嘶了口气。
若果真如此,那张王两家这做长辈的,未免也太不行了点。
俩孩子都是天资出众的,日后必然都要入仕,就不怕被他知道了,影响日后的前途吗?
而且,这大冷的天儿,他每日踏出养心殿半步,就跟受刑似得——这两家就不能派些下人去吗?非得叫亲儿子去冒险?
昭丰帝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毕竟他是很擅于从细微处入手分析问题的明智之人。
果然,就听陆塬说道:“回陛下,经微臣查实,此事王大人与小仙子的父亲,应当都并不知情。”
等等……
小仙子的父亲?
为何他也被带歪了?
……不过,他此时确实也思索了片刻,才重新想起了对方的真正姓名。
陆塬反思了片刻。
昭丰帝却不觉有异。
又听陆塬细禀了查实此事的经过,他才道:“原来是这些小辈自作主张。”
只是,这自作主张的背后,必然也有着值得深思的推力。
是太子的授意吗?
昭丰帝自顾摇头。
神迹之事,应是太子所为。
既如此,便不必再多此一举去威胁保章正——且身为一国储君,那也是要面子的,即便为求保障,想了两种法子,可必然也不会差遣日后的臣子去干。
威胁朝廷官员的手段,到底是不光彩的。
况且,官宦人家的公子,再天资不凡,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没经过专业训练,那办起事来根本不牢靠啊。
所以,他能断定此事与太子无关。
那么就只能是自发为之了。
但若说是为了太子,却也不至于,毕竟泰山百姓能否顺利提早撤离,与太子而言并没有区别,若真要说影响的话……那也是正面的。
太子好意进言,皇帝昏庸糊涂不肯听取,终酿成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