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她日日让阿荔和棉花去撒网,如今鱼儿已经游了进来,是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昨日,海棠居里的大丫鬟芳菊出门采买时,‘偶然’遇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悄悄与芳菊说了一句话,要她带给宋氏——她家主子约宋氏明早在云香茶楼见面一叙。
芳菊询问她家主子是何人,那小丫鬟并不明说,反而说什么“定是你家二太太想见之人便是了”。
芳菊满头雾水地回到海棠居,将此事一字不漏地禀给了宋氏听。
宋氏听了只想冷笑。
定是她想见之人?
她现在只想见到她远在湖州的夫君!
哪里来的野鸡,竟这般狂妄自信?
很好,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是好奇归好奇,她却是没打算去——现如今她一边打理中馈,一边督促两个儿子的功课,好不容易闲下来还要给丈夫烧香祈福,哪儿来的时间去跟一个身份不明之人喝茶?
再者道,万一是大嫂的陷阱呢?
会不会对方是个蒙面的魁梧大汉,她刚见到对方,就会被狠狠地揍上一顿?
或者还会发生比被揍更可怕的事情,比如喂毒、比如往她身上泼脏水,败坏她的名声之类的?
也有可能将她掳走,卖与乡野鳏夫,从此之后日日干不完的农活,再也见不到丈夫与孩子……
这些都是长姐与她说过的,长姐走南闯北,向来是见多识广,不说大话的。
算了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头比较妥当。
彼时张眉寿就在旁边,见她不愿去,显是将自保放在了头一位的,不由觉得很欣慰。
可欣慰归欣慰,这一回母亲不去可不成。
她大肆怂恿了一番,反复地说“若真有人要算计母亲,母亲早早做下防备,将其阴谋一举捣毁,岂不威风,还能绝了后患”诸如此类的话,又将身手不凡的棉花举荐了出来,宋氏才总算勉强点了头。
只是暗暗合计着一定要带足了人手,再事先观望好形势才好。
但她说什么也不愿答应带女儿同去。
张眉寿也不一味缠她。
到底母亲答应不答应,没那么要紧,横竖她也是有腿的人。
次日,张眉寿独乘一辆马车,提早出了门,反而比宋氏还要早到。
阿荔深知自己与姑娘今日背负着不同寻常的角色,故而刚踏进茶楼内,便四下环顾。
同时压低了声音对迎上来的伙计说道:“帮我们找一处视线开阔而又不失隐蔽的位置。”
伙计险些被她这话给难住了。
“客官说得该不是我们的柜台吧?”
坐在那里便是视线开阔,蹲在后面又十分隐蔽,整个茶楼也就那里最符合要求了。
阿荔拿看待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自认很风趣的伙计被她看得满心凌乱——提出那样奇怪的要求,到底是谁有病啊喂!
张眉寿扯着阿荔上了二楼,随意寻了个靠窗的位置。
这种并不隐蔽的感觉让阿荔浑身难受,唯一的安慰就是二楼属于雅座,每座之间好歹隔有屏风。
出门太早,张眉寿尚未用早食,便随口要了些茶水点心与春卷。
现炸的春卷儿冒着热气,桂花莲子茶清香扑鼻,张眉寿刚从阿荔手中接过双箸,却忽听得一道熟悉却意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蓁蓁,你怎在此?”
这是王守仁的声音。
张眉寿抬起头,却瞧见了两张熟悉的脸庞。
小少年眉眼温润俊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身鸦青色束袖袍将他衬得面容越发干净清逸。
张眉寿讶然之余,刚要站起身时,却见小少年伸出一只手做出阻止她的动作,同时笑着说道:“不成想张家姑娘也在此处吃早茶。”
张眉寿刚点了头,就见他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了下去。
“伯安,坐。”
张眉寿愕然。
他竟还招呼起伯安哥来了——这到底是谁的位置啊!
154 做太子殿下的走狗
偏偏王守仁也很从容地坐了下来,又主动张罗着要了茶水早点。
张眉寿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太子殿下伸手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之后,便径直拿起了双箸,将第一只春卷从碟中夹了出来。待吃相颇好地尝了一口之后,还朝着她和王守仁点了点头,似乎对这春卷的味道很满意。
这位殿下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张眉寿在内心惊叹道。
“理应趁热了吃。”太子殿下对二人说道,显得贴心而平易近人。
如果对方不是坐着她的位置、吃着她的春卷的话,这感觉兴许会更逼真些——张眉寿默默在心底想道。
王守仁自己没急着吃,而是先替张眉寿夹了一只。
祝又樘将这情形看在眼中,眼底似乎有些欣慰。
上一世小皇后被立为太子妃时,王守仁作为王家的独子仍未议亲,可见是有心等着小青梅的,而直到小皇后进了太子府两年之后,已年满二十的王家公子才勉强同意了一门亲事……
为什么说是勉强呢,只因大婚当日,新郎官在接亲的路上忽然失踪了,仆人寻了整整两日才在一处山洞前寻到打坐的他。
不消去想,那必定是对小青梅念念不忘,痴情辗转磨成了悲痛——太子殿下虽经历得不多,可这一世戏折子话本子却看得不少。
可据他暗下琢磨着,小皇后似乎更看重那苍家的少爷多一些……
没办法,谁让那小少爷长得过于好看。那日在郊外一见,苍家少爷同小皇后坐在一处,竟有几分难分高低之意。
输在这样的绝世样貌之下,王守仁也不冤枉。
说起来,他不也是对方的脸下败将之一吗?
只是他也输的心服口服就是了。
故而,殿下推断,王守仁定是心系小皇后的,只是小皇后十有八九是对苍家少爷有意。但三人自幼感情深厚,不易分割,又因苍家少爷有眼疾在身,自觉不配,所以最终一对儿没成,反倒便宜了他这个后来者。
倒也真是命运弄人啊。
太子殿下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转瞬间回忆起上一世皇后那张总是郁郁寡欢的脸,不禁觉得尤为愧疚。
若张眉寿能读得懂他此时此刻的想法,必要气得一盏茶泼到他的脸上,再怒问他一句——百般讨好你视而不见,还背着我偷偷与旁的女子生了个儿子,搁谁谁能不时常郁郁寡欢啊喂!
她没被生生气死已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蓁蓁,张二伯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了?”王守仁问道。
张眉寿摇摇头。
“尚且没有,不过已托了人去打听了。”
王守仁看出她的担忧,便宽慰了她几句。
一旁的祝又樘听出了几分不对,当下与张眉寿问道:“不知令尊在何处历事?”
“浙江湖州府,归安县。”张眉寿边答边偷偷打量他的神情。
祝又樘眼中竟隐约闪过一丝惊愕。
他的岳父大人……不,小皇后的父亲竟被调拨去了湖州历事?!
他是暗下让人知会过国子监曲祭酒,让他与张峦多几分关照没错……
是,他也大致能明白,曲祭酒得了他的话,不敢怠慢地安排了张峦再次历事,估摸着又深谙留在京中不比拨去外地来得好这个道理……可,大靖国土辽阔,谁能料到竟那般巧合地将人拨去了湖州!
这下倒好,小皇后的父亲前脚去了湖州府,后脚湖州府大半辖地便成了汪洋……
不,等等,小皇后方才说……归安县?
如果不能彻读本朝大小史事灾害,那叫什么明君?
明君已经记起来了。
此次洪灾之害中最先引起灾民暴动的,便是归安县。
换而言之,只因他一句话,竟将小皇后的父亲推进了虎狼窝!
而若到头来当真不幸遭遇了什么三长两短……
他与小皇后之间,岂不就横了一个杀父之仇?!
本想成人之美,眼下却要害人家破人亡,命运为何要对心怀善意之人如此残忍?
这实在不公平。
这份即将出世的滔天仇恨来得实在太突然,太子殿下一时只觉得无法接受。
“我这便派人前往湖州打探消息。”太子殿下愧疚难安,急于弥补。
他这般干脆突兀,倒叫张眉寿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出言道“不必了”,祝又樘已经低声吩咐过了身边的随从。
那随从已健步下了楼去。
对于这种“强行帮忙”,张眉寿也唯有道谢。
全当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罢。
这“谢”字太沉重,压得太子殿下心底发虚,下意识地喝茶去掩饰。
张眉寿隐约觉得此人似乎不比往日的云淡风轻,转念一想,莫不是他也跟着紧张她的父亲不成?
毕竟是上一世的岳父来着……
一码归一码,撇开前世其它琐碎的男女揪扯不谈,在大仁大义面前,若真是如此的话,她竟忍不住有几分感动。
王守仁也对太子殿下的热心相助大肆奉承了一番。
哪怕按捺多日,可在这一刻,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始崇拜殿下了怎么办?
他终于还是被太子殿下不断暴露出来的惊人优点彻底折服了!
从今日起,他,小时雍坊头号神童、从来不肯服人的王守仁,甘愿做太子殿下的一条走狗。
迎着孩子真诚的目光,太子殿下觉得压力好大。
“姑娘,人来了……”
阿荔忽然弯身在张眉寿耳畔声音低低却紧张地说道。
张眉寿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只见有两名女子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走在前面是个小丫鬟,她先寻好了位置,那后面的身穿湖蓝印花褙子的年轻妇人才坐了下去。
见那年轻妇人朝着四周扫视了一圈儿,阿荔连忙垂首,往屏风后挪了挪,唯恐被她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