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把沙勿略送走,沈默回到签押房,打开那小盒一看,只见深蓝色缎面的底衬上,静静躺着一只金质表壳,白银雕刻表盘,天然水晶表镜的怀表。能在这个年代,看到这只有掌心大小的精致怀表,对沈默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他拿起极具质感的怀表,仔细端详起来,只见表盘上表现的,是小镇河畔一人垂钓,一人独步桥头的情景。天鹅悠游湖面,两岸观象台、教堂、城堡、塔楼、屋宇、小丘和垂柳等诸般风情景物历历在目,触手可及。表盘外圈铜环上,有荷兰郁金香与鲜花手工錾花饰纹。怀表有罗马数字计时刻度,钢质烧兰的‘大教堂指针’,正无声无息的走动着,一件多么完美的机械艺术品啊……沈默深深的震撼着,心中却是一番大煞风景的惊诧……难道欧洲的机械工艺,已经先进到这种程度了?浓重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让他的见猎心喜大打折扣。其实沈默不知道,即使在欧洲,这也只能算是手工艺品而已,距离真正的工业生产,还要好几百的时间呢……“大人……”王启明在门外轻唤一声,把沈默从精神世界中唤醒,下意识把那怀表收入抽屉,低声道:“什么事。”
“主客司郎中崔宗尧求见。”
“请进。”
于是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五品官员,从外面进来,恭敬的行礼道:“参见部堂。”
沈默和气笑道:“崔大人请坐吧,看茶。”
“多谢部堂。”书吏端上茶水,崔宗尧再次致谢。他知道沈默不喜欢打官腔,赶紧直入主题道:“有南洋吕宋国使节,向主客司投递国书,要求朝见。”
“吕宋……”沈默默念这个地名。
“哦,那是个南洋岛国,”崔宗尧却以为,他不知道这个地方,赶紧解释道:“洪武初年,曾入贡称藩,我朝也遣官赍诏,抚谕其国。至永乐年间,共计入贡五次,之后便久不至,不知此番前来,又是何种目的。”说着把淡绿色的国书奉上。
“那使节目下在何处?”沈默接过来,简单一看,沉声问道。
“在上海等待回文。”崔宗尧道:“准许与否,还需大人定夺。”
“嗯……”沈默淡淡道:“以往的惯例如何?”
“一般是不许觐见的。”崔宗尧苦笑道:“尤其是现在这光景,说实话,咱们真受不起。”外使前来,一般都是朝贡的。所谓朝贡,就是藩国入朝,贡献方物。说是来进贡送礼的,但真消受不起,因为明朝自诩天朝上国,往往要给予十倍,甚至百倍的回礼……结果许多小国看到好处,便纷纷踊跃前来‘朝贡’,其实就是想揩冤大头的油,与诈骗无异。
虽然明朝地大物博,可也吃不消,所以严格规定了入贡的资格和周期,以及贡团的规模,这才把开支减下去……结果许多属国一看不划算了,就再也不上门了,比如吕宋,就是这种情况。后来明朝又奉行闭关锁国,国力也开始式微,于是更加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时常以‘贡非期’、‘贡非道’或‘贡不合法’而却贡,现在一看是百多年不上门的藩国,崔郎中便下意识的想往外推。
沈默拿着那国书看了两遍,摇头道:“加上通译才十个人,这显然不是入贡。”
崔宗尧还真没注意到这点,轻声问道:“那会是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人家不远万里来了,”沈默看向他,慢而坚定道:“而且这是开海禁以来,南洋第一个前来朝见的国家,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都不能却而不见。”
虽然搞不清,什么是‘重要而深远的意义’,但部堂既然说是,那就一定是了,反正到时候人来了,主客司就接待呗,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于是痛快的改了口风,道:“部堂说得对,是属下考虑不周了。”
沈默也懒得跟他细说,便道:“那此事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可是,入贡的路线、人数、时间……这些事体,向来是部堂大人轻定的。”崔宗尧有些犯难,见沈默面色有些不快,赶紧改口道:“当然,大人事忙,属下代劳也是应该的。写成条陈再给您过目吧。”
“嗯……”沈默这才点点头,又道:“以后主客司要重视起藩属各国来,他们的基本情况、最新动态,都要及时搜集,建立档案,及时备查。对待各国使节,也不要一味的摆出天朝上国的架势,吃了亏还让人家笑话。”
崔宗尧哪知道,沈默刚和老外聊过,精神受了刺激。心说,这是怎么了,咋想出一出是一出?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下。
“别回头就抛之脑后,就先从这个吕宋开始……下个月向本官汇报进度。”沈默顺手就写进了记录本中,将口头命令变成了硬性任务。
“是……”崔宗尧哭丧着脸道,苍天啊,多么浩大的任务,想想都让人蛋疼。
沈默不是被沙勿略说得恼羞成怒,拿手下撒气,虽然确实很气,但他不是那种随心所欲的人,所下的每一道命令,都是有深意的。
为什么要收集吕宋的情报,因为他要让朝廷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什么——言外之意,沈默对那里的情况了若指掌……吕宋,就是沈默原先时代的菲律宾群岛中的最大岛,位于亚洲东南部,西濒南中国海,东临太平洋,与台湾遥遥相望,物产丰饶,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宋元以来,中国商船常到此贸易,本朝更是有不少大明百姓,为了躲避官府的苛捐杂税,举家迁来定居……吕宋现在的国王拉贾苏莱曼,是比较开明仁慈的君主,对吃苦耐劳,掌握先进技术的明朝移民十分欢迎,允许他们在首都定居,并给予优待,这也导致当地华侨越来越多……根据沈默手上的数据,在吕宋国首都马尼拉居住的中国移民,已经超过了两万户,成为当地最大的少数民族。
但中国有句古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吕宋的地理位置太优越了,尤其是在这个大航海时代,它是连接亚洲与南美的天然中继站,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野心勃勃的海上第一强国——西班牙人想要征服的目标……他们已经占领了南美洲,正野心勃勃的想要染指亚洲,把南太平洋,变成西班牙的内湖。
可按照在教皇面前立下的两强契约,子午线以东归葡萄牙,以西归西班牙,按说西班牙是不能染指东方世界的。不过这对雄心勃勃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来说,绝对不是问题,他根据地球是圆的这一新鲜理论,打定主意要钻这个空子,命令墨西哥总督组织船队,拼了命的向西向西,最终也到达了东方——吕宋群岛中部的宿务岛。这里北上可抵吕宋、南下可达棉兰老岛,岛上有良好的港湾、充足的粮食、物产,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于是西班牙人将其作为在亚洲的第一个殖民点。
起初,西班牙人企图以温和的方式,与岛民建立关系,但在受挫后马上原形毕露,决定使用武力强攻,远征队集中了所有的大炮向当地居民的村庄猛烈轰击,同时派出一队士兵在炮火的掩护下强行登陆。岛民们进行了抵抗,不过在西班牙人的优势火力面前,还是被迫撤退到海上。西班牙人在构筑了据点和工事后,软硬兼施处理撤退的村民,一方面扬言不追究岛民的抵抗行为,另一方面又表示要惩罚继续不归的岛民,并要毁掉他们的房子和庄稼,嘉靖四十三年五月,返回家园的岛民们,被迫与西班牙人比签订条约,承认西班牙统治权。
在血洗了两个岛的穆斯林城堡后,西班牙人彻底占领了宿务,他们马上着手寻找返回墨西哥的航线,在往返航线确定后,来自墨西哥的支援便源源不断到达,他们面临着选择战略方向,继续扩展势力的选择——是北上征服中国,还是南下,和葡萄牙人争夺香料群岛。如果南下,那么宿务就可成为他们的中心据点,如果北上,就需要到北部吕宋岛的马尼拉去。由于此时的香料大量涌入欧洲,香料的价值没有那么大了,况且据报告吕宋岛也产有香料,而且他们更希望打开中国的大门,在美洲和亚洲的征服让西班牙人的自信极度膨胀,认为中国人也和印第安人差不多,征服他们不会费什么力气。因此他们不愿意向南与葡萄牙发生冲突,最终决定向北发展——侵占吕宋群岛,然后以此为跳板,进攻中国。
西班牙人的狼子野心,早就大白于天下,吕宋国王拉贾苏莱曼,一面积极组织防御,一面接受大臣的建议,向久不联系的宗主国大明求援。刚才崔郎中所说的,正是前来求援的吕宋使团。
作为时刻关注海洋,关注两强的沈默,自然对此一清二楚,也早早就在准备应对。是的,他准备跟大名鼎鼎的西班牙人较量较量,但在这之前,还要先过朝廷这关。不得到朝廷的允许,师出无名,也没有任何意义。
过了几天,转眼进了十月。沈默却不得不把目光,从遥远的南海转回京城……漫天西北风卷起黄土枯草,也吹来了边塞的报警声。
‘胡虏每岁秋高马肥必扰边’,早已成为大明经久不息、循环上演的戏码。又因为天子守国门,也就免不了‘帝京频见狼烟起’了。京城的百姓,也早习惯了每年这个时候,看到一匹匹插着火红小旗的快马,在街道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甚至连京师戒严也不惊慌。
可这次,他们真的害怕了,因为是老魔头俺答亲自来了,据说麾下有十万铁骑,规模之大,已经是许多年没听说过了。
九月二十二日,俺答攻陷石州,屠城,男女被杀五万余人,焚烧房舍三日不绝。之后掠交城、文水等地。另有察哈尔土蛮部进犯蓟镇,掠昌黎、抚宁、乐亭、卢龙等地,直至滦河。所到之处,杀掠焚毁不可胜计,京师震动。
十月一日,京师戒严,令五城御史加紧盘察,巡仓御史督运漕粮入城。次日,天子早朝,令六部九卿议军事。
第七七七章 西风劲(上)
天空中黑云密布,虽然已经是卯时,但依然伸手不见五指。
承天门前高悬着八具大灯笼,因国丧未阙,故而都用白布蒙着,光线惨淡,照在宫门前候朝的官员身上,映照出一张张阴沉甚或惊恐的面孔。气氛极为沉重,与平时进入承天门前,众官员说笑打诨的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
沉默的人群稍有骚动,官员们循声望去,便见两盏灯笼的引导下,大学士们一起从内阁方向走过来,显然阁老们一夜未眠,研究对策来着。
百官张望着,想从阁老们的脸上看出点讯息来……走在最前面的一矮一高,是首辅徐阶和次辅高拱,徐阁老依然是古井无波,谁也别想看出什么,但从高阁老铁青的面色中,就能猜到,局势似乎比想象的还要糟。
阁老们总是卡着时间到,刚在朝班站定后,鼓楼上响起了钟声,承天门缓缓打开。百官无声的列队,鱼贯而入……金殿上,隆庆皇帝竟早就等在那里了,虽然贪图安逸,尤其不喜欢早起,但接连传来的报警声,让年轻的皇帝彻夜失眠,第一次迫不及待的要见到他的大臣。
当百官山呼万岁,皇帝感到了一些安全感,但在鸿胪寺宣谕官的声音中,很快又消失不见,宣谕官先宣读了宣大总督王之诰的秘奏:‘臣侦得虏酋俺答,率铁骑八万,已自晋中绕过大同,诚恐京师震动,请以便宜应援,或径趋居庸关增守。’
又宣读了蓟辽总督曹邦辅的急奏:‘鞑靼土蛮部骑兵三万余众,已沿朝河川进至古北口,蓟镇告急!’
隆庆虽然对政事心不在焉,但大明天子守国门,他当然知道大同和蓟镇,乃是京城的东西门户,如今东大门已经被穿越,西大门也岌岌可危,已成包夹之势,显然蒙古人这次前来,是大有所图的。
于是,隆庆皇帝登极后,第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诞生了。宣谕官接过太监递上的一道上谕,高声宣读起来:‘边将畏敌怯战,兵部麻木不仁,致使鞑虏长驱直入,竟欲撼我帝京,朕心甚忧,尔等众臣岂不愧哉?’
听到皇帝的责难,徐阶从锦墩上站起来,率领百官叩首请罪。
“磕头有什么用,都起来吧。”隆庆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中气不足,声音都发颤道:“赶紧合计个对策吧,别真等着人家兵临城下。”
徐阶扶着锦墩起身,恭声安慰皇帝道:“陛下息怒,鞑虏虽然来势汹涌,但朝廷也做足了功课,必不会重演‘庚戍之变’的惨剧……”说着看看斜对面的杨博道:“还是请兵部,为皇上分说吧。”
虽然情况已经十分紧急,但从兵部尚书杨博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惊慌,他这辈子见过的风浪太多了,在任何时候下,都能保持冷静,便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自去岁老臣接手京城防务以来,一直在力图转变京城的防御战略,即从原来的居重驭轻,固守北京城,转向以整个京畿地区的防御为重点。为达到这一目的,微臣不断抽调外卫旗军轮班京师操练,并修造了一系列遥相呼应的军事设施,现在京营官兵已完成动员,各地勤王之兵业已陆续到位,已然构建起一个外围的防御体系,虽不是天衣无缝,但在攻破我外围军镇前,蒙古人是不敢擅越雷池,觊觎京城的。”
听了杨博的话,隆庆心下大定,龙颜大悦道:“怪不得父皇要把京畿防务交给大司马,您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啊!”
听了皇帝的称赞,杨博淡淡一笑,道:“但京畿防御构筑时日尚短,且经费一直捉襟见肘,尤其缺乏机动兵力,所以……拱卫京都尚可,但退敌就无能为力了。”老头很有自知之明,他手下只有不到一万骑兵,其余都是步兵,以步兵对骑兵,守城可以,但野战机动皆无可奈何,所以早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免将来有人参奏自己‘望敌生畏、不敢出战’之类。
“朝廷养兵,不是光用来守卫京城的,”高拱一听,不乐意了,出列道:“若十万大军不敢出城,坐视百姓惨遭涂炭,那天子守国门,还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