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041节

隆庆也只是随口说说,很快就转移注意力道:“刚才你唱的这歌,是谁写的?”

“是微臣作曲填词。”沙勿略赶紧起身回话道:“一共有八首,合称《西琴八曲》,方才所奏是其中一首,名叫《牧童游山》。”

听说这如此富有中国意境的歌曲,居然是这泰西人所作,隆庆彻底服了,连声道:“非我大明出才子!”

沈默这时也回过味来,原来这不是单纯的音乐,而是带有宗教意味的乐曲……其用意是以时间的易逝,和生命的短暂来唤起人们的宗教情感。这沙勿略果然是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传播天主教,但传播之巧妙,与中国文化之巧妙对接,又让他不得不赞叹,。

隆庆还记得李妃的嘱托,便对沙勿略道:“朕想派乐工向你学习这些西洋乐器,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以帝王之尊,能对人尊敬有加,这是这位皇帝身上,很动人的一点。

“微臣愿意为皇上效劳。”沙勿略一口答应下来。

“还有你进献的自鸣钟,朕也十分喜欢。”隆庆又道:“但那个大自鸣钟,宫中无人会操作,还得你来指导一番。”在沙勿略所进献的贡品中,最令皇帝感兴趣的就是那些自鸣钟,其中最大的一台,足足有七尺多高,运进宫里时,还没有调试好,不走也不响。皇帝命太监去修,但其原理与那些小钟表完全不同,太监们也束手无策。

面对皇帝的要求,沙勿略自然无不应允,还说要操作维护起来并不难,两三天就可以学会。于是隆庆命令他立即进行调试,并派身边最有学问的太监——冯保,带着钦天监的四名太监去参观学习钟表技术,并让他们三天内将大钟修好。

在以后的三天里,沙勿略不分昼夜地给太监们,解释自鸣钟的原理和使用方法,想方设法造出汉语里还没有的词语,使太监们能够理解他的讲解。冯保等人学习也很刻苦,为了防止出差错,他们一字不落地把沙勿略的解说记录下来,帮助记忆自鸣钟的内部构造,以便将来独立地进行调试。

三天还没有到,隆庆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来瞧那大钟,当他看着指针有力的匀速走动,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皇帝非常高兴,狠狠的夸奖冯保等人一番,并要赏赐沙勿略。

冯保讨好的笑道:“主子,沙先生说了,这只是这大钟的表盘部分,其实还有钟摆没安装呢。”

“为何不装上?”隆庆奇怪道。

“因为太高太大了,内殿里装不下。”三天时间,在沙勿略的刻意亲近之下,冯保已经和这个‘外国大才’结下了挺深的友谊,所以替沙勿略说话道:“沙先生说,他有一份钟楼图纸,如果皇上愿意,他可以为此钟制作一座精美的钟楼。”有工程就有赚头,怪不得他如此热心。

“这个呀……”隆庆十分心动,但觉着会破费不小,不免踯躅道:“还是缓缓吧。”他想到年底就会有一百万两银子进账,到那时建个钟楼还不轻松?

冯保以为皇帝不喜欢这个提议,连忙闭口不提。

虽然皇帝没有答应修建钟楼,但还是给予沙勿略‘宫廷乐师’的身份,允许其出入禁宫,教授几名小太监学习西洋乐器,然后再由他们回头转授给李贵妃。

沙勿略的交际能力特别之强,才教了那些太监三天,就又和他们混熟了。通过交谈,他已经知道,其实是皇帝的贵妃要学这些乐器,不由奇怪道:“为何不直接来学?还得让你们转授,这样效果差很多的。”

太监们吃吃笑道:“您要想直接教娘娘,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和咱们一样,下面挨上一刀就成。”

沙勿略虽然是个不近女色的苦修士,但不代表他可以舍弃自己的蛋蛋,看着那些太监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只感觉股间一阵凉飕飕,赶紧捂住下体道:“不、不……”

沙勿略之所以如此逢迎宫中,是因为他通过这些年的观察和研究,发现大明世界自有其运行规矩。不像是在印度那样,只要获得地方官员和一般民众的认同,就可以很好的传播主的福音。但在大明只获得这些人的心,对整个传教事业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获得至尊皇帝的支持……假若不溯至皇帝这个根子,从他那里着手,大门就永远不可能向神圣福音打开。反之,只要能赢得皇帝的心,则自由传教便指日可待了。

正因为如此,沙勿略和他的传教团队,才把目标牢牢锁定在皇帝身上。但他们太心急了,完全把沈默给他们划定的路线抛之脑后……结果,在他们还沉浸于和皇帝拉上关系的喜悦时,便已经惹得一些人看不顺眼了,先是有礼科官员上本说:‘这些西洋人非我族类,所带之物又都是神仙方士的东西,这等不明之人怎能留下?’

内阁请示皇帝,隆庆当然不高兴了,就让他们把奏疏压下来。见皇帝没有回旨,官员们就又奏了一本,这次拿出了朝廷规矩,说凡是外国使团,在京城逗留是有时间限制的,既然他们已经见过皇上,就该速速打发他们离去,不能再将他们留在京师,以免他们每天想家。

然后礼部的官员又连续上了几份奏疏,隆庆皇帝不胜其烦,只得不让沙勿略再进宫。沙勿略这才知道,自己对大明的了解还是不够……在这里,只讨好皇帝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为数众多的官员阶层,其综合影响力,甚至还要超过称孤道寡的皇帝。

传教士团这才慌了神,他们后悔没听沈默的话,现在成了众矢之的,连皇帝也不管他们了……如果真要这样离开北京,那么耶稣会努力二十年的成果,就会付诸东流,谁也承担不起这个损失。

沙勿略只好再次去向沈默求救,却连吃闭门羹,他知道沈大人这是在表达不满,心里也是十分羞愧。回去后写了一封信,向沈默表达万分歉意,并发誓不会再违背他的意志,肯请他不吝援手。

有了白纸黑字在手,沈默这才让手下的官员停下火力,再让自己在工部的学生上疏,言道:‘京城钟表已经不少,随时都会发生故障,如果沙勿略等西洋人不在,就无法保证钟表的正常运转,那么千金换来的昂贵玩意儿,就成了破铜烂铁,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故奏请皇帝将沙勿略等人留在京城,负责修理钟表。

这话才正中隆庆下怀,但他听了沈默的话,没有明旨批复这份奏疏,而是让太监正式通知,沙勿略等人可以长期住在北京,每月由大内拨付他们生活费用。

第七八七章 来使 (中)

其实沙勿略也是有苦难言,他虽然是耶稣会创始人之一,但已经离开欧洲太久了。二十多年来,他最好的两个朋友……第一任会首罗耀拉已经去世十年,第二任会首莱内斯也于去年回归了天主的怀抱。现在掌权的第三任会首博瓦迪利亚,虽然同样对开拓东方领地野心勃勃,但更希望由自己的人来完成。好借此功劳,实现自己的教皇梦。

所以去年一上台,他便派了自己组织的传教团,前来代替沙勿略的工作。只是由于这些人到中国后,发现对这个庞大世界一无所知,暂时还离不开沙勿略的指引,所以才没有马上宣布会首的命令,而是向沙勿略套取相关的情报。

然后,他们通过沙勿略的几封书信,和对中国南方的一些认知,便自以为了解了大明的政治人情,认为取而代之的时机已经成熟。当他们借由沙勿略的努力,以进贡使团的身份进京后,就当仁不让的接过了主事权,命令沙勿略走皇帝路线,不要被沈默牵着鼻子走。

身为最自律的清教徒,沙勿略无法抗拒会首的命令,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结果捅了马蜂窝,险些把多年的努力付诸流水。在面临失败的巨大压力下,那些新来的神父不敢再狂妄专行,只得请沙勿略重新做主。

沙勿略重新掌权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取得沈大人的谅解……沈默其实并不怪罪沙勿略,传教士不是白求恩,不可能毫不为己、专门利人,他们来大明的一切行为背后,根本目地就是传教。但沈默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却不是为了让天主的光辉照耀中国,而是要借这些精通科学和哲学的外国人,来为大明的士大夫开启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

所以他必须打消他们想走捷径的念头,把他们牢牢地固定在自己划定的轨迹上。在这片东方大地上,双方实力过于悬殊,沈默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就能达到自己的目地。对于这位年轻大人的想法,饱览世情的沙勿略自然不会不知,起先他并不甘心被利用,但通过同伴进行试探,已经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打击。

了解到对方的态度后,沙勿略明白了,要想在这里传教,就只能被对方利用,而且还得把差事做好。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获得传教的自由。但光自己明白没有用,还得让同伴也明白才行。好在没用多久,他的同伴们就发现,仅取得皇帝的信任是没用的,这位年轻的皇帝,并不像与他同龄的腓力二世,或者伊丽莎白女王那样强势。相反,他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而把一切政务都交给他的大臣们。所以取得这些大臣的认可,才是最重要的。

让他们沮丧的是,那些京城的官员们虽然彬彬有礼,纷纷邀请他们去做客,但也只是对新奇事物的好奇,更多的是问海外的风土人情,打听自鸣钟、西洋琴的来历,以及能否代购之类。通过交谈,他们发现京城高官对世界的了解,远不如上海那些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官员,其对整个西方世界的认知,都透着妄自尊大,显得支离破碎且不着边际……而这正是传教团遭遇困境的根源,因为《大明会典》里只记载有西洋琐里国,并无大西洋国,所以京城官员普遍认为他们‘其人可疑,其国也真伪不可知’也。

富有学问的明朝知识分子尚且如此,更不消提普通的民众了,在老百姓心里,这些西洋人形容丑陋、体毛浓密、且带着浓重的味道。只肯远远围观,绝不肯靠得太近,更不会接受他们的礼物,完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种观念层次上的错位,使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传教事业将会异常艰辛。便想拿出杀手锏,通过提供免费早餐、向贫民派发衣食,来吸引下层百姓入会,却遭到了沙勿略的严厉禁止,因为这是本土邪教的惯用手段,只能让天主教蒙上邪教的标签,害得大家都被抓起来砍头。

终于体会到当初沙勿略感觉,神父们彻底没了初来时的傲气,诚心诚意的请他教导如何去做。虽然生他们的气,但沙勿略以大局为重,还是把自己的心得和盘托出。他对其他人讲道:“首先,为了减少传教阻力,在传教初期,要坚持奉行上层路线。皈依普通民众自然容易,但我们不能像在印度那样,一上来就打他们的主意。因为这个国家的官员,像监视私产一样,紧盯着他们的百姓,我们得到太多百姓的信仰,会被视为引起社会不稳的邪教,而遭到严厉的打击。”

见众人一脸失望,他话锋一转道:“但这并不代表宗教不能流传,事实上,这个国家的人们,自由信仰着佛教、道教、儒教、伊斯兰教等数种信仰,关键是要得到上层社会的认可。假如有一批知识分子,如进士、举人、秀才以及官吏等皈依天主,自然可以铲除误会,得到认可,其他人也就更容易皈依了。”

“所以我认为,一位知识分子的皈依,较一般教友更有价值,影响力也大。所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的努力对象,不是大批民众,而是大明的知识分子。”沙勿略心中暗叹一声,最终还是上了沈大人的贼船。

为了更方便与中国的官员士大夫的交往,赢得他们的信任,沙勿略让其他人像自己一样,先从穿衣打扮做起。首先学着梳理须发、头戴儒巾。不再披散着头发,更不能不戴帽子,因为在中国人看来,这是蛮夷的典型特点!并开始改穿儒服,放弃部分西式的生活方式,转而学习中国礼节、中式生活方式,以求融入大明社会。

此外,应多多利用西方的科技知识、人文思想,引起大明知识分子对于天主教的尊敬。沙勿略告诉他们:‘你们很快就会发现,中国人对‘实学’,比对天主教更有兴趣。为了引起更多中国人对我教的注意,我们最好以‘西儒’,也就是西方知识分子的身份出现,这就是我为何,让你们带三棱镜、自鸣钟、地球仪、世界地图、以及各种科学书籍来北京,就是要利用一切机会,向中国人介绍天文、地理、数学、物理等方面的知识……在这方面,中国人是很薄弱的,但他们热衷讨论研究,只要我们能引起争论,并赢得争论,自然可以声名鹊起,赢得他们的尊重。”顿一顿道:“中国人并不是一味的妄自尊大,只要能证明他们是错的,咱们是对的,他们自然会倾慕西方科学,虚心向咱们学习,而后便有机会,把他们皈依我教。”

见他终于指出一条明路,众神父不禁松口气,却听沙勿略加重语气道:“但我要提醒各位,这个国家虽然流行着各种宗教,但真正占统治地位的还是儒教。哪怕佛教、道教这样的本土宗教,也必须将与儒家抵触的学说去除,才能相安无事。我们新来乍到,更加不能与儒家文化的冲突,而是应该以一种‘补儒’、‘合儒’的配合姿态出现,这样才能使对方接受我们……”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沙勿略盗用了沈默的一句名言道:“为此,需要诸位努力精通中文,刻苦钻研儒学。你们会认识到,我教和儒学存在诸多相通之处。比如两者都相信一神论,都主张‘仁爱’,都重视精神道德修养问题,而这正是双方彼此交流和理解的基础。但两教在信仰观、人性论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都存在很大差异。当双方不可避免地出现冲突时,不要针锋相对、恪守成规,而要暂时把我们的教义稍做些调整和变通,最大限度地把我教和儒家文化会通糅合,使之成为适合在中国生存的宗教。大家不要认为,这是对自己信仰的不坚定,相信我,待到将来,天主的光辉照耀这片大地时,就是我教实现‘超儒’的那一天!”

沙勿略的这些说法,不仅得到了其他神父的一致拥护,甚至还被总结为‘东方四条准则’,命所有进入大明的传教士和教徒遵守,为天主教在中国迅速站住脚,并兴旺起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然这是后话……沈默对这些西方传教士,确实是寄予厚望的,在南京、在上海、在苏州、在杭州,其实已经有教堂出现,这都多亏了他网开一面。而沈默之所以肯帮助他们,是因为他需要这种的交流对话。

他认为,思想的变革是任何变革的前奏,思想不变,任何改革都是徒劳。中国的传统文化,固然历史辉煌,但亦因为历史太久,已经死水微澜,不再流动。这样的结果是,精华沉积在底,难见天日,糟粕漂浮在上,臭不可闻。只有让这湖死水流动起来,才能冲掉糟粕,让精华重见天日,实现华夏民族的思想复兴。

中国无法也不能重复西方文艺复兴的老路,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希望能借那一缕西风,吹皱这一池浑水。利用不同文化间乃至不同文明间的交流与对话,使大明的知识分子开阔眼界,认识到自身在科学、哲学等各方面的不足,继而补我所短,对传统儒家思想进行反思,希望最终能再现百花齐放的春秋胜景。

而西洋传教士,就是他放进鱼池的那条鲶鱼,至于效果如何,只能留待时间检验了。

有些事情可以留待将来,但也有些事情必须现在就处理,吕宋使者已经到了北京,向皇帝求援的国书,就摆在沈默礼部签押房的案头。但沈默的目光,却落在另一份东西上。

那是王直送来的南洋最新情报,自从得到沈默的允诺后,老船主便密切关注那里的风吹草动,并通过‘毛海峰——沈京’这条线,随时向沈默传递消息,以帮助他实现目标……通过各种情报分析,沈默已经可以对南洋发生的事情,有一个比较深刻的认识了……十年前,腓力二世成为西班牙国王,这个好大喜功的皇帝,想把殖民地从美洲扩展到亚洲,把‘南海’变成‘西班牙的内湖’。八年前,他写信给墨西哥总督,反复强调拓殖菲律宾群岛的重要性。他指令总督负责组织对菲律宾进行新的远征,四年前,经过细致的准备,远征军于墨西哥出发,由富于冒险精神的海军将领黎牙实比担任总指挥;另一个重要人物是神父乌达内塔,他具有丰富的航海和殖民经验,对太平洋航道十分熟悉,并擅长对土著居民进行拉拢分化。

此外,还有一批在征服南美过程中,积攒了丰富作战经验的军官,率领着先遣部队,先在吕宋群岛外围的萨马岛落脚,然后用十个月的时间,软硬兼施夺取了位于吕宋群岛中部的宿务岛,这里北上可抵吕宋、南下可达棉兰老岛,岛上有良好的港湾、充足的粮食、物产,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建立中心殖民地的同时,西班牙人也找到了返回墨西哥的航线,并迫不及待展开对华贸易,这当然引起了葡萄牙人的强烈不满,他们认为这是对《萨拉戈萨新约》的公然挑衅,并以此为由,把西班牙人封锁在宿务岛上。

虽然难以和葡萄牙在此的势力抗衡,但在获得来自墨西哥源源不断的支援后,黎牙实比打破了葡萄牙人对宿务岛的封锁,并保证不会南下染指香料群岛,以此换得了双方关系的缓和。消除了大敌隐患后,西班牙人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不断在吕宋群岛扩大地盘,并最终逼近了吕宋王国首都马尼拉。也就是这时,吕宋国王拉贾苏莱曼,派人向宗主国大明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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